倘若被劈腿的感觉如同吃苍蝇,那么既然你愿意吃下去,便永远不要再回想这件事,它只会给你带来恶心;而维持失去信任的感情,则像是长满蛆的苹果,只要不肯放手,以后的每一口都是恶心。
当感情需要用到维持这二字的时候,它早已无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败。然而,我们都懦弱地选择了视若无睹。宁愿在每一天里收起所有的伤口,清理干净血迹,将它包装成最好的水果,吃下去,假装这是最好的一天,哪怕你知道每一天都是倒计时。
为何不愿意丢掉长满蛆的感情?因为那曾是我们捧在手心舍不得吃的甜美果实。舍不得。
尘埃下的花朵
曾经低微到尘埃下的种子,无论它是否结出了果实,只有爱过的人知道,它曾经绽放过美丽的花朵。
一
很多人问备胎姑娘的故事。如果你们想听,我索性写一写。还是从故事的最开始讲起吧。那次打架其实给我们带来了不少麻烦。
学生时期打架闹事是寻常,一般私下解决。闹到最后理亏的认怂,请大家吃餐饭,握手言和,杯酒泯恩仇。谁知那男的被垃圾桶扣头后,特别没种地跑回家找爹妈哭诉。独生子女哪有不受溺爱的,他的爹妈有些权势,越过德教处,直接告到了校长那儿。校长震怒,大发雷霆指责我们情节严重影响极坏,勒令我们退学。
打架一时爽,退学都傻×。
好在当时我们都住读,天高皇帝远,消息没有捅到父母那里去。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这事我们还是要想办法解决的。当时大家都是普通学生,不通人情世故,别提送礼息事宁人了,连说句好话求情都不会。正在大家手足无措无法应对的时候,鬼使神差的我找到了某君。
某君在我们学校还是挺有名的,传说中本事通天,能把黑的变成白的。那时,我与他只是点头之交。可情况紧急,我只好硬着头皮试一试,没想到某君豪爽过人,答应得干脆利落。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开口找某君帮忙,姑娘和他就不会认识,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一连串悲剧故事的发生。对这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于姑娘心存愧疚。可惜世间之事没有如果可言,后来与姑娘待在一起时间长了,受她熏陶,我也逐渐笃信命运,或许一切早在冥冥之中已然被安排好,我们只能像棋子坦然接受命运之手的摆布,走上既定的轨道。
某君果真神通广大,轻而易举替我们摆平了校长,勒令退学降级成了通报批评。
我们感激涕零,大恩酒桌谢,请他在街边的大排档一叙。学生时代,大家都没什么钱,所以五重一条街的烧烤摊就成了我们最爱消费的地方。
我们几人坐定等了许久,某君姗姗来迟。他脚踩人字拖,身着黑色背心与短裤,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筷子粗的难辨真假的金链子,活像20世纪90年代港片里的黑社会老大。姑娘趴在桌子上很不给面子地笑翻了天。开口就是,你以为你演古惑仔呢?大佬,今天我们去砍谁啊?她一笑,某君反而不好意思,窘迫地摸摸脑袋说,今天出门急,穿得随便了点。姑娘不肯放过他,继续调笑,那要是不随便,岂不是要五指各圈一个黄金扳指儿,腰间镶玉,头顶皇冠?
某君那样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学校里顶着一张扑克牌脸,沉默寡言不可一世,站在满是油污的塑料椅子边,竟被姑娘说得满脸通红。
不善言辞的某君自然也不擅长喝酒,不一会儿就被姑娘喝得人仰马翻,口齿不清。回去以后,姑娘评价某君,蛮可爱的,挺义气的,可以交个朋友。
高三的时候,成绩定型,学生基本也分成两拨,一拨拼命学习,日夜苦读,指望上个好大学。还有一拨,像我们一样属于自暴自弃类,疲于用功。由于老师也愿培养重点,不屑照顾差等生,因此大家更加肆无忌惮疯狂玩乐。我和姑娘早就退居二线,不再寻衅滋事了。我们几个好友还有某君的一帮兄弟时常窝在音乐之声里,唱歌喝酒。
我每次问姑娘,你和某君什么时候开始有一腿的?姑娘总会故作神秘地说,其实就在音乐之声,你们不知道而已。
在我严刑逼供下,姑娘全招了。有一回,姑娘喝得不行了,借口去洗手间,躲避敬酒。在大厅里,恰好遇见了某君从洗手间回来,两人正说话呢。一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晕晕乎乎走过来,看来是已经断片了,两眼发懵直接撞上了门口的装饰玻璃,“嘭”的一声弹回来,倒地不起。
姑娘瞧见了,笑得龇牙咧嘴前仰后合。某君制止她,你别笑了,等下人家要过来打你的。话音刚落,那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一个打滚从地上爬起来,眼睛通红指着姑娘吼。某君赶忙打圆场,没什么,我们说笑话呢。喝醉酒的人哪里讲得通道理,一言不发挥着拳头冲到面前来打人了。
某君一把将姑娘拉到身后,紧闭双眼准备迎接当头痛击,结果那人拳头还没挨到某君,脑袋就又轰隆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姑娘倒是一副临危不惧的样子,指着某君大笑,看你那怂样儿,怕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她心里是感动的。女孩嘛,大概都喜欢能保护自己的英勇骑士。后来她每每慷慨激昂向我们演讲她和某君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时,总会感叹:他把我护在身后的样子,真他妈帅掉渣了。我对此嗤之以鼻,嘲笑她足够容易收买,幼稚到家。她挑眉,中气十足反驳我,我愿意!哪有爱不幼稚的,爱本来就是幼稚天真到死的东西。
二
他们吵得最凶的一段时日,某君不愿回家,姑娘时常面对电脑一坐一天,电脑里循环放着三俗电视剧,她怔怔看着屏幕,实际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烟灰缸里的烟头许久没有清理,烟灰漫了出来,洒得到处都是。
我去看她的时候,瞧见她食指上包扎着创可贴,不禁埋怨她醉后太不小心又烫伤手指。她尴尬地笑笑,回答我,不是烫伤的。
他不是动手打你吧。我小心翼翼撕开创可贴,手指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细小的出血点。再三追问之下,她才肯说,网上偶见一秘术,每逢午夜十二点用针扎破食指便可守住身边良人。
我听后勃然大怒,你那是良人吗?良人会让你把手指扎得跟个马蜂窝一样?良人能把部浪漫轻喜剧拍成血腥恐怖片?我劝你们还是分手吧,虽说宁拆一座桥不破一桩婚,但你这还没结婚的就把命丢了半条。
姑娘低头不语,默默点了一根烟,我觉得好累,是不是不爱了。我叹了口气,你不是不爱了,你是爱得太苦了。最卑微的爱不是委身奴仆,最卑微的爱莫过于为爱人改变而失去自己。
姑娘最难过的时候曾经和我去过一个很远的地方拜过一次神。据说那座庙非常灵验,总有人不远万里来求签问事。事实上,姑娘把武汉四周能拜的庙都拜过了,还热衷打听泰国佛牌的事,在我们极力的劝阻下,她才放弃养个小鬼的念头。
那天,我们坐了一上午的大巴,又转了好几道公交车,才找到那座山。
山脚下人影寥寥,不像是香火鼎盛。我们顺着山路往上爬,冬天的山里总显得有些凄凉,寂静的空气里远远飘来钟鸣声。我和她不约而同在这钟声中,陡然落泪。
说来真可笑,人要处于多么绝望的境地才会去相信那些虚妄的神佛。自己都无法争取的事情,神仙也爱莫能助。
流了一路的眼泪,我和她终于攀上山顶。寺庙庄严肃穆屹立在眼前,香火袅袅,赤墙黄树,伴随僧人呢喃的唱经声。那天的天气很冷,山上有很浓密的雾霭,我们置身雾气缭绕之中,香灰漫天飞舞,烟雾弥漫。那一刻,我们仿佛真的身处仙境,思维澄净得了悟爱恨,抛却情仇纠葛,已然得道飞升。
我们买了两株高香,很大一支,甚至高过我们头顶,插在香炉中,看着它慢慢燃尽。天上突兀下起倾盆大雨。姑娘站在大雨中许愿,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虔诚,神仙就可以应允她的愿望,让她和某君回到从前,他们还可以相亲相爱地在一起,不再有争吵,没有他人插足。而许愿的人那么多,神仙哪儿都顾得过来呢?佛家讲究断绝七情六欲,像我们这些酒肉穿肠过,转眼爆粗口的人,为了爱才愿意做一次信徒,有什么资格乞求佛祖庇佑。
她在雨中站了很久,站到雨都停了,她还一动不动虔诚地跪拜在香炉前。雨水淋湿了她的发丝,我等了很久,不见她起身,过去搀扶她。姑娘不好意思地对我说,跪太久脚全麻了,站不起来。
上完香后,我们进了寺庙,天气真是太冷了,我和她说话都已经吞云吐雾起来。姑娘和我各求了一支签。姑娘的那支是上上大吉,签文上写得高深莫测,但看上去是一切美好。
她握着那张签文,笑逐颜开,愿意轻易就信了这是神仙的旨意,信了她和某君是命中注定会在一起,是刻在三生石上的天赐良缘,是兜兜转转几世轮回依然相守的伴侣。
也是,年轻的时候我们都天真地以为求求佛就可以白头偕老,漫不经心许个愿就能够天长地久。
再后来,姑娘和某君分开了。更为讽刺的是,那家仙名远扬的寺庙后来被爆料住持是个花和尚,家财万贯,妻妾成群。姑娘看到报纸,自嘲说,看来那一路的眼泪都白流了。
三
分手以后,姑娘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我们明眼人也看得出来她的难过。姑娘偶尔叫我们过去喝酒。开酒前,提前交代我,她若是喝断片了,讲胡话,千万要抢过她的手机,阻拦她打给某君。而事实上每次断片的人都是我,她忙着给我端茶送水,压根没时间打电话耍酒疯。有一次,我终于扬眉吐气把她喝翻了。那天是某君的生日。
她醉后捏着手机,反反复复按着号码,就是没有勇气按下拨号键。然后,她抢过我的手机,捣鼓半天才还给我。我们在酒吧待到半夜,姑娘一杯接着一杯没停过。凌晨时分,酒吧嗨歌震耳欲聋,周围每个人都带着面目模糊的笑容,DJ 要我们举杯同庆,祝福大家岁岁年年人不同。你看酒吧DJ 都知道这真理,人不可能一辈子不变,唯有变化才是永恒的不朽,去年在身边的人今日不知搂着谁说这句话呢。
姑娘突然抓住我的手,说,我们走吧。我和她拨开汹涌的人群,一路逆着人流,艰难地走出酒吧。姑娘在路边拦了一辆车,我听见她报出某君所住的小区名字,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害怕她又要干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
或许她那天真的很想见见某君,又或许她根本没有勇气见他。反正结果是某君家小区太高档,不允许外人入内。我们被拦在门外,只能坐在小区旁边整容医院的台阶上。
寂静的冬夜,我和姑娘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可怜地在台阶上坐了很久,小区门口来了辆的士,从上面走下来的人正是某君。他大概是刚和朋友庆祝完生日,闹到现在才回家。我想拉着姑娘躲藏,无奈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我们两人实在太过扎眼。
某君一眼就看到了我们,他走过来,姑娘低头抱膝没看见他。某君摸了摸姑娘的头,她抬起头愣了一下。
我猜她此刻心里想说,去你妈的。或是,不要离开我。但姑娘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某君说了一句,生日快乐。姑娘弯着眼睛笑了笑,嘴角的弧度还没画好,眼泪先掉到了腮边。她拽着某君的衣角,先是无声流泪,后来小声抽噎,最后号啕大哭。我手忙脚乱,一边在包里翻纸巾,一边劝她,别哭了,你说你坐一整容广告牌底下哭合适吗?过路的大妈还以为你整容失败了呢。某君拦住我,说,你就让她哭吧,总比难过憋着好。
夜深到浓黑一片,姑娘终于哭够了,某君替我们叫了辆车。我们上了车,姑娘靠在我肩上睡去,我透过车窗望见某君的脸冻得通红,眼睛一直凝视我们的车。他站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显得孤独又哀伤。车愈行愈远,他红色的棉袄渐渐被暗黑无界的夜色吞没。我突然明白,原来在这段感情结束后,某君和姑娘忍受着一样的痛苦,我们都以为他是伤害的来源,从未考虑过,谁都没有能力从深爱的人面前全身而退,亲手放弃一段感情,纵然是先走的人也必定尝受切肤之痛。
第二天,姑娘从我床上醒来,头疼欲裂,全然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我在手机发件箱里看见了姑娘给某君发的短信,看过之后删除掉。我告诉姑娘昨晚你喝醉了,就被我拖回家睡了。
当备胎那会儿,姑娘曾一度痴迷前世今生的理论。她深信不疑自己上辈子欠了某君,这一世为了偿还他才会受那么多苦。
当时,网上流行催眠音频,姑娘反复听了数遍,企图梦回前世,却始终不能得偿所愿。大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某一天,她还真的做了一个关于前世的梦。
她梦见前世是位名震京城的艺妓,某君是她的恩客,与她情投意合,琴瑟和鸣。无奈,她被高官相中,强行霸占到府中作妾。某君去高官府中求情阻拦,高官一怒之下砍了他的头。
我们听罢笑她古装电视剧看太多,如此俗套的故事非要安在自己身上。姑娘不反驳,反而哀叹,他前世因我而死,活该我今生偿还。
其实,哪有什么前世今生,姑娘不过是为她无怨无悔地付出找个心安理得的理由,所有的借口都用尽了,只好无奈地推脱给命运。话说出来不是让我们相信,只图安慰自己。
她能安抚自己,却安抚不了我。我几次因为某君的事和她闹得不欢而散,听够她前世今生的理论后,我终于忍无可忍掀了桌子。
我指着她的鼻子斥责她,你这一世把自己活得像条狗,还惦念着前世的事?爱得如此卑微,丧失了自我,全然为了他活着,却又得不到应有的快乐,不如去死算了。
姑娘凝视着我,默不作声,我们僵持半晌。她说,你又不是我,你又没有被他爱过。你根本没资格指责我爱得卑微。我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