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察金觉出他话并无什么诚意，可还是将手置于茨韦塔耶夫的膝盖上，情绪激动地说：“既然你不想回答，那我来说。你担心我会把你的道挡住，认为我做梦都想当书记，是不是？要是你并非如此想的，那就不会由于菲金的事与我吵起来。工作会被这种不正常的关系弄砸的。假如这仅仅影响我们两个人，那还没什么关系，你高兴如何想就如何想好了。然而，明天我们还要在一起工作，这样下去后果将非常严重的，唉，你听我说，我们之间没什么不可调和的利害冲突。你我都是工人。倘若我们的事业对你来说高于一切，那你就把你的手伸给我，从明天起，我们就是好朋友。如果你不想去掉头脑中的那些有害的东西，固执己见，还想搞勾心斗角那一套，从而造成事业上的损失，那么，我将为每一个损失而与你展开无情的斗争。瞧，我的手现在就放在这里，握住它吧，如今我们已是同志。”保尔极其满意地感觉到，茨韦塔耶夫那只有着粗大骨节的手放在他的手掌里了。
一周过去了。正逢下班之时，区党委的各个办公室里都变得十分安静。然而托卡列夫尚未离开，他坐在圈椅里，全神贯注地看着新收到的材料。这时，听见了敲门声。“进来吧！”托卡列夫应声道。保尔走了进来，把两张填好的表格放在他面前。“这东西是什么？”“大叔，这是要负起责任的表现。我想，现在时候成熟了。要是你同意的话，就请你支持我。”
区委书记看了看表格的名称，接着瞧瞧这个小伙子，默默地拿起笔来，在保尔·安德烈那维奇·柯察金同志加人俄国共产党（布）的介绍人党龄一栏里，以遒劲的笔迹写上“1903年入党”，又把自己的名字落了上去。“孩子，拿去吧。我信任你，你会做得出色的。”
房间里很闷热，大家都想一走了之，到车站附近的索洛缅卡区长满栗子树的林荫道上去！“保夫卡，快停下来吧，我坚持不住啦。”热得满头大汗的茨韦塔耶夫央求保尔说。卡秋莎等人也表示要求结束学习。所以保尔把书本合上，小组学习结束了。
当人们起身要走的时候，墙上那架旧式的埃里克松电话机令人不安地响了起来。茨韦塔耶夫提高嗓音，竭力压住房间中的谈笑之声，与对方进行交谈。他把听筒挂上，转身对柯察金说：“两节波兰领事馆外交人员乘坐的专车此时正停在车站。他们的灯出了故障。一小时后就要开车，需要修理一下电线。保尔，你带上工具材料去一趟吧，事情非常急。”
两节簇新的国际列车在车站的一号站台停着。一节用作客厅的车厢窗户很大，里面灯火通明，旁边一节车厢黑漆漆的。柯察金走到堂皇富丽的普尔曼式客车跟前，抓住把手，准备走进车厢。这时，一个人从站房那边飞奔而至，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问道：“同志，您上哪去？”
这声音听起来很熟。保尔回头一看，来人身着皮夹克，戴着宽檐制帽，细长的鹰钩鼻子，目光中露出不信任的神情来。他是阿尔秋欣。此时，他才认出了保尔。所以，他的手松开了，脸上的表情也温和一些了，但眼睛仍疑惑地盯着那只工具箱。“你做什么啊？”保尔简要地讲了事情的起因。这时，从车厢后面又出来一个人。“我立即将他们的列车员叫来。”
柯察金跟随列车员上了那节作客厅用的车厢。几个穿着流行的旅行服装的人正坐在里面。一张桌子上铺着带玫瑰图案的绸台布，桌子旁坐着一女子，背对着门。保尔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和一个站在她对面的高个子军官交谈。看到有外人进来，他们便停止了交谈。
保尔很快地检查了车厢里通往走廊的电线，不曾发现问题。他从车厢里出来，接着检查。那个胖列车员像影子似的紧随其后。这人脖子粗得像拳击手，制服上钉着很多刻上猫头鹰的大颗铜钮扣。“我们瞧瞧旁边的那节车厢。这里没有毛病，电池是好的。看来，一定是那里出了问题。”
列车员把门锁打开，他们进入了黑暗的走廊。保尔用电筒照着电线，迅速找到短路之处。几分钟之后，走廊里的第一盏灯亮了，暗淡的灯光洒在走廊上。“要打开这个包厢，更换那里的灯泡，都烧坏了。”柯察金对一直跟着他的人说。“那我还要去找太太拿钥匙。”列车员不愿意让保尔一个人留下，就让保尔尾随其后。
那女人首先走进包厢，她的后面跟着保尔。列车员站在门口，门都给他那胖身体堵住了。保尔首先看到的是壁网里两只精致的手提皮箱，一件绸外套被随意扔在沙发上，窗旁小桌子上的一个翡翠色小粉盒及一瓶香水。那女人坐在沙发一角上，整理了一下她那淡黄色的头发，认真地看柯察金干活。
“太太，请允许我出去一下，少校先生想喝冰镇啤酒。”列车员一副曲意逢迎的样子，说话时，将他的胖脖子吃力地弯下，鞠着躬。那女人像唱歌似的拖长腔调，娇滴滴地说：“您去吧。”他们以波兰语进行交谈。
从走廊里照射进来的灯光，落在那女人的肩膀上。她穿了一件巴黎最优秀的裁缝用最薄的里昂绸料精心缝制的连衣裙，臂膀都露了出来。耳垂上来回晃动着一颗水珠般的钻石，闪闪发亮。她的脸在阴暗处，保尔只能瞧见她那如同以象牙雕塑出来的手臂和肩膀。保尔敏捷地用螺丝刀换好了车顶上的灯头插座，很快车厢里的灯就亮了。还需要检查一下沙发上方的那盏电灯，不巧的是沙发上刚好坐着那女人。“我得检查一下这盏电灯。”柯察金走到她跟前说。“噢，是的，我坐在这里把你挡住了。”这是一口纯正的俄语。说着，她轻盈地站起身来，几乎和保尔并肩站着。现在可以看清楚她整个的人了，那弯眉与傲慢地紧闭着的双唇是保尔非常熟悉。毫无疑问，这女人是内莉·列辛斯卡娅。这律师的女儿注意到保尔惊愕的目光。尽管保尔认出了她，可她却没有认出，这个电工就是她过去那个不怎么安分的邻居。经过4年时间，他都长这么大了。
她轻蔑地耸了耸眉毛，作为对他的惊讶神情的回答，接着走到包厢门口，站在那儿，急躁地用漆皮拖鞋的鞋尖敲击地板。保尔开始修理第二盏灯，他取下灯泡，对着亮光看了看。突然，出乎他自己所意料，更出乎列辛斯卡娅的意料，他下意识地用波兰语问道：“维克托也在这里吗？”
柯察金问这话时没有回过身来，他无法看见内莉的脸，然而她长时间缄默着，这说明她有些不安了。“莫非您认识他？”“甚至可以说特别熟悉。以前，我与你们曾经是邻居。”保尔转过身来说。“您是保尔，您母亲是……”内莉一时讷讷，没有继续说下去。“是烧饭的婆子。”保尔说。“您长得多快呀！我印象中只有当时您那种野孩子的样子。”
内莉放肆地从头到脚地把保尔打量了一番。“您为何想起维克托了？我记得，你们俩的关系很一般。”她用她那歌唱般的女高音说着，希望这意外的相遇可以为她解除一下旅途的烦闷。
保尔一面用螺丝刀将螺丝钉拧进墙壁，一面说：“维克托还欠着我一笔债呢。您如果碰上他，请转告他，我等着和他算这笔帐。”“告诉我，我可以替他还欠您的钱。”她明白，柯察金说的是什么“债”，她也明白保尔被抓的内幕，但她想要戏弄一下这个“下人”，因此便如此讥笑他。
保尔故意不答理她。内莉用带有忧伤的声调又问他：“听说我家的房子被洗劫一空，都快塌了，告诉我，这是事实吗？可能那花圃和凉亭也都给毁了吧？”“如今我们拥有那座房子，并非你们的，毁掉它对我们并无好处。”
内莉讥讽地冷笑着，说：“哎哟！看得出来，您也给他们调教出来了，是不是？然而，顺便说一句，这里可是波兰使团的专车，并且这个包厢的主人就是我，而您呢，跟从前一样，奴仆的身份并未改变。您如今干活，还不是为了使我这里有灯照着，使我可以舒服地坐在沙发上看书。过去是您的母亲给我们洗衣服，您给我们挑水。如今我们见面时，您和我的地位依然如故。”
她说这些话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保尔一面用小刀削着电线的末端，一面以不加掩饰的讥讽眼神看着那波兰女人。他说：“女同志，倘若仅仅由于您，那我连一颗锈钉子都不会来敲的。不过，既然资产阶级中间产生出了杰出的外交官，那我们便只好以礼相待，我们不会去砍他们的脑袋，甚至也不会像您这样说些无礼的话。”
内莉顿时满脸通红。“如果你们真的把华沙占领了，你们将如何处置我呢？是把我剁成肉泥呢，或者让我给你们当小老婆？”她站在门口，弯着身子，摆出一副媚态，她那吸惯了可卡因麻醉剂的敏感的鼻孔翕动着。沙发上方的那盏灯亮了，柯察金将身子挺直，说：“谁要你们？无须我们的军刀，可卡因就会让你们完蛋。你白做我的老婆，我都嫌你脏！你别做梦了！”
柯察金拿起工具箱，两步就跨到了门口。内莉闪开了。柯察金走到走廊尽头，听见她压低嗓门以波兰话骂道：“这可恶的布尔什维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