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年九月遇难于城郊一条荒谷的赵玻亮，是一个十岁男孩。与他一道的还有万俟晶子。万俟晶子不是日本女孩。万俟是中国那本《百家姓》里复姓中的第一姓：万俟家是赵家的邻居，晶子与玻亮同岁但小八个月。玻亮邀晶子去看狼舌枫，晶子就去了。
我是听我老爸说的，我老爸说那里的枫叶不是圆的，也不是多角，而是一个长长的条条。我老爸说它长得像狼的舌头，血红血红。玻亮把自己的舌头吐出来，做了一个大灰狼的样子，把晶子吓得双脚一跳。
在这之前，我还以为所有的枫叶都像一颗心呢。晶子说。
你也想去看吗？玻亮发现她的眼睛里有了一点儿好奇。
晶子果然就问道，那地方叫什么名字？
当然就叫狼舌谷了。玻亮说。
晶子不由打了一个哆嗦，她想起了一部新近看过的电视卡通片。
害怕了是吗？告诉你，并不是所有带狼字的地方都有狼的。玻亮用嘲笑的口气说。再说，还有我老爸呢。
晶子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谁说我害怕？我是在想，那地方在哪里？
我老爸说顺三环往北是，开车一个小时就到。玻亮说。这是昨晚我老爸对我妈妈说的，他对我妈妈说他这个周末带老外们去玩儿。
你和你的妈妈也去玩儿吗？晶子问。她忽然看见玻亮眼睛里的光点暗淡了一下，心里就有些后晦了，觉得这个话是她不应该问的。
你没看见我妈妈一天到晚都坐在轮椅上？你不知道我妈妈是哪里也不能去的？玻亮果然是生气了。接着却又说，我老爸根本就不提我和我妈妈的事，就像家里没有我和我妈妈一样。
晶子听到这里就失望了。那你……那我们怎么去呢？
我们自己去呗，我们可以骑山地车赶在我老爸和老外的前面。等我老爸赶到那里一看就傻眼啦，就对车上的老外说，嚯，这两个小贼家伙！玻亮很男子汉地挺起小腰，就像真的成了那回事情似的。我俩一人一辆山地车，你妈妈不是新给你买了一辆小红车吗？哈，我都看你骑过啦！
你知道那辆车是谁帮我妈妈挑的吗？晶子偏了头问。
难道是你的爸爸？玻亮猜着，可是你的爸爸在国外呀！我猜不着了，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玻亮最后说。
我知道你是猜不着的。晶子得意地笑道，让我告诉你吧，那个人就是你老爸！
我老爸？玻亮愣出声来。接着他就不说话了。
我发现你老爸和我妈妈两人很好，就像我们两人一样。晶子说，有时候周末他们两人出去玩儿，我妈妈连我也不带，她要我一个人在家里写作业。
玻亮怔怔正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转开话题，对晶子说，还是说我们的事吧，我问你，周末你到底去不去狼舌谷？
去。谁说不去？晶子回答得非常坚决。
那么我们拉钩吧。玻亮率先伸出一根小手指。
晶子笑着瞟他一眼，两人就开始拉钩了。
好了，就这么的。
就这么的。
玻亮想了想，又说，可是，你不要告诉我妈妈。
为什么？
我妈妈要是知道我和老爸周末都去了狼舌谷，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会难过的。
嗯。晶子叹了口气才答应说，我不告诉你妈妈，你也不要告诉我妈妈，好吗？
他们再次庄严地拉了一个钩。
从现在起，他们整天想着的就是周末。他们把各自的山地车擦了一遍又一遍，车轮胎里的气打了一次又一次。他们甚至早早地买好了面包和香肠，藏在各自的小牛仔包里。连旅行壶里的开水也都灌好了，不：过那水换了一壶又一壶。
在他们的激动不安中，周末终于到了。
这一天的清早几乎天还黑着，玻亮就从他的小床上爬起来了．，他成功地越过妈妈睡着的另一问房，大床上的妈妈倒是没有一点儿动静，他只听到老爸在呼噜呼噜地打着响鼾，像是一头睡死过去的猪。玻亮在心里好笑地对老爸说，老爸，我们先走一步啦，待会儿在狼舌谷见吧，拜拜。
在晶子的楼下，玻亮学了一声猫叫，他们很快就集合了。
天色亮起来了，他们穿过乳白的朝雾，从城区的街道骑往三环。他们两辆山地车的车胎，像是两条喂多了鱼食的金鱼的肚子，胀鼓鼓，硬邦邦的，碾在城郊的砂石路上，沙沙沙地响着，声音真是悦耳。山地车上的玻亮和晶子不时地扭过脸去，相对一笑，他们扭过头去的时候，由于背部受到的震动，小牛仔包里的水壶总要咕嘟咕嘟响上一阵。
在道路越来越难走的地方，路的一侧出现了一条狭长的山谷。玻亮像孙行者那样在车上手搭凉篷，向谷口深处望了一阵，纵身跳下车说，狼舌谷到啦！
山谷里的路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还有一些树干和枝叶。山地车再也骑不进去啦，晶子娇喘吁吁，皱着眉毛，汗就从皱着的眉毛那里一滴一滴地滚下来。狼舌枫在哪里？晶子说，我怎么没有看见像狼舌的枫叶呀？
往里面走，再走一百步，就能看见狼舌枫啦！啊，我已经看见红颜色啦！玻亮鼓励晶子说。其实老爸并没有这样告诉他，他也什么也没有看见。
山地车怎么办呢？晶子说。
就放在这里吧，我们把它锁好。玻亮说。
接着他带头锁好了车，又替晶子锁好。他们的两辆山地车，一黑一红，现在就停在了三岔路口，像是两匹拴在树上低头吃草的小马。
停在这里，你的老爸来了会发现吗？晶子说。
发现也已经晚啦。玻亮说。
玻亮对晶子怪样子地笑了一下，他的小脸上是一种狡猾的，诡计多端的笑。
我们开始吃早餐吧，他说，我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啦！他把屁股坐在一根倒地的粗大树干上，示意晶子也在他对面的那根细些的树上坐下。
晶子首先打开自己的牛仔包，用手取面包和香肠的时候，忽然像听到谷口有什么动静似的。
你听，汽车的声音，她把食指压在自己的小嘴上，小声地对玻亮叫道，是不是你老爸他们来啦？我们隐蔽一下吧！
玻亮从树干上跳了起来，但他偏着脑袋听了很久，也没有听出晶子听到的那种声音。
你神经啦？那是风在吹树。玻亮用眼睛嘲笑着她。接着又说，我的老爸是个大懒虫，又是个大馋猫，他可能会跟那帮老外吃好喝足了，中午才赶得来呢。
吓我一跳！晶子说着直拍自己的胸口。
开饭吧，玻亮说。
早餐吃罢了，中餐也吃罢了，两只小牛仔包里的面包和香肠都吃完了，两只旅行壶里的水也喝完了的时候，玻亮的老爸还是没有赶来。
狼舌枫到底是什么样子？晶子又一遍地问道。
她的脚步踉跄着，但是一步不离地跟随着玻亮，穿行在这条狭长的山谷里，寻找着那种名叫狼舌枫的枫树。
黄亮亮的太阳光渐渐变成橙色，并且像渔人的渔网一样，从峡谷的一边向另一边撒去。现在已经快到黄昏了，他们差不多寻找一天了。
我都给你说过一百遍了，它的叶子长长的，颜色鲜红，像狼的舌头。
玻亮复述着当天从老爸嘴里听来的话。他没有见过狼舌枫，他只是相信他的老爸见过。如果没有这种东西，老爸为什么会对妈妈说，周末他要带着老外来看呢？
玻亮的口气里明明有了一点儿不耐烦的意思，因为寻找不到狼舌枫，他的心里旱就烦了。
那为什么还看不见？晶子仍然要问。
你看不见叫我有什么办法？玻亮强忍着火气说。
可是你不是也没有看见吗？晶子看来是要问到底了。
我没有看见又怎么啦？我没有看见就证明它没有啦？玻亮终于发起火夹，等着瞧吧，我非要把它找到不可！他冲晶子举了一下握紧的右拳，像世乒赛上打了一个好球的乒乓球运动员。
你的老爸怎么还不来？晶子停一下，换了一个问题。
他要来的。玻亮努力用坚定的语气说，转脸朝谷口看了一眼。
天都快黑啦，就是来了也什么也看不见啦！晶子说。
可是他对我妈妈说他要来的。玻亮回忆老爸当时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是很慎重，很希望妈妈信任他的。
你的老爸他会不会……不来了？晶子望着玻亮停了一下，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你说什么？你说我的老爸他不来了？玻亮一听到这句话，就和她摆出一副辩论的架势。周末到狼舌谷来是他对我妈妈说的，难道他会欺骗我的妈妈？
是你亲耳听到的吗？晶子用怀疑的口气问道。
她忽然从玻亮老爸不和他妈妈过周末的事，想到玻亮老爸和自己妈妈来，会不会他们两人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了呢？会不会他对玻亮妈妈说的……后面的话晶子心里想的，她是不会对玻亮说出来的。
还用说吗？玻亮没好气地回答，不是我亲耳听到的，难道还是你亲耳听到的？
玻亮的心里一直这么顽固地想着，他想，他妈的老爸这个家伙今天会不会不来了？是他们的车子坏了还是他带着老外们走错路了呢？他什么可能性都想过了，只是没有想到晶子说的这一条。
你的老爸是不是……有时对你的妈妈不好？晶子望着玻亮又停了一下，才鼓起勇气说。
你怎么知道的？她想不到玻亮会这样反问她。
我也是听我妈妈说的。晶子说着，语气和表情都显得神秘起来。你的老爸倒是很喜欢我妈妈的，我爸爸在国外的时候，他经常到我家来玩儿，一来就用胡子扎我的脸，有一次还扎我妈妈……
晶子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她发现玻亮的脸上有些不对劲。
是吗？玻亮好奇似的问了一句，接着就恶狠狠地瞪着坐在他面前的这个晶子。这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受到了伤害，但弄不清给他带来这种感觉的是晶子还是老爸。他难过起来，还感到有些愤怒。
两人默默地坐在两根树干上，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他们都低着头想着各自的事情，形势好像真有一点儿严重。
我不想看狼舌枫了，我们回去吧。晶子突然抬起头，小心地向玻亮建议说，并且把手放在玻亮的手上。两人的手都凉浸浸的，像从凉水中捞起来的一样。她是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错了，很希望玻亮能原谅她。
玻亮又看了晶子一眼，恶狠狠的眼神消失了。他看见了她的小脸蛋上流露出来的忧虑，还有惊慌和恐惧。这些表情明显地影响了他，他动摇了。其实他心里的那个动摇早就已经开始了。
那么，我们再等……他低头看看手表，手表上的两根粗针从下到上快要走成一条直线了。我们再等十分钟吧，过十分钟他们再不来，我们就走。他说，这一次他把老爸说成是他们。
五分，再等五分钟好不好？晶子恨不得马上就走。她的由于惊恐而睁得很圆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赶快逃走的意思。
阳光已经被一网收尽了，树木花草的颜色渐渐淡漠，岩峰的轮廓朦胧如一幅画时，山谷里就显得很幽静，很虚无了。两个孩子都听得见表针走步的声音，踢踏，踢踏。他们的心里也在这样地响着。
我们走吧。等到第六分钟，玻亮妥协了。他从横倒的树干上站起身子，虚张声势似的，很响地拍了一记屁股，对晶子做了个走的手势。
玻亮这样说了以后，就拉住晶子的手向谷口走去。他们的步子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
他们来到谷口，在那条来时停过的三岔路上，用眼睛找寻着他们的山地车。两辆漂亮的山地车还锁在那里，像两匹拴在树上低头吃草的小马，一匹黑的，一匹红的。看样子从早到晚谁也没有到这里来过。
哇，还在这里！晶子欢快地尖叫一声，叫声中有一种终于可以离开这里，终于可以逃出去的喜悦。她笑起来，抢先打开车锁，然后推：蕾它骑了上去。
她用两脚踩车的踏板，可是她的红色的山地车在地上艰难地转了两圈儿，就再不肯动了。晶子跳下车座，用手摸摸车轮，发现车轮瘪着，胎里的气已经一点儿也没有了。
我的车胎没有气啦，是被太阳晒爆啦！她大声喊，怎么办呀，玻亮，这可怎么办呀！
她听见身后的玻亮也这样大声地喊着，我的车胎也他妈的被太阳晒爆啦！谁他妈的叫我们把气打得太足啦！
两个孩子推着各自的山地车，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不时恐怖地向周围张望一眼，还没有走出十几步远，晶子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我也走不了啦，晶子！玻亮说。
也就在这个时候，从山谷的深处，树林子里隐约传来一个难听的声音，像电视里曾经听到的一种东西嗥叫。
狼！晶子在心里喊出了这个可怕的字。
两匹在电视里曾经见：过的东西，嘴里吐出两条长长的，枫叶似的血红的舌头，迈着从容的步子，一左一右地向他们迂回过来。
晶子想喊～声妈妈，但是喉咙里连呼吸的能力也没有了。她只听见倒在身边的玻亮用歇斯底里的破嗓子，一声大于一声呼喊着，他喊的是老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