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姓双木林的,上下五辈,三二十户数,集居一村。村后有大塘,一方翠郁水竹蓬松掩映,一方却极开阔,朝阳升起恰如射来五彩光环,把塘水映得金波粼粼。满塘并有葱茵水草,与腐落竹叶,与柔暖阳光,荡漾于塘中,于是就长出鱼。
塘是村里公塘,鱼当然就是公鱼。鱼有三类,依其天性在塘中分游上中下三层,花鲤,草鱼,鲢子,订下互不侵犯条约。鱼很茁壮,尤其有风流的,喜在水面婀娜扭摆。弄出活泼泼水灵灵肉乎乎的姿态,村人常被诱去观看,偶有不禁,涎水滴落塘中吱溜有声。
便有人来偷鱼。不是爱美,拿去喂养玩赏,而是爱其肉嫩味好i乌山村民皆无斯文雅兴,重的只是口腹实利。
鱼是放养到腊月捕捞上岸,分与村里各家过年的,故此村人必然关心。有人就说近日塘里好像少了鱼,又有人说村里某处好像有鱼鳞鱼刺。
纷纷警惕起来,毅然要求派专人看守。村长贵哥民主性极强,召集村人选举,选出一个运哥。运哥矮而笃实,人最憨巴。贵哥喜得两粒小眼珠全然埋没,从指甲印似的弧缝里看他,露出信任和希冀,破天荒拉到家喝了一盅,郑重交过鱼权。运哥星乎乎回家,两眼汪汪似有泪光闪动,把女人吓一跳。
运哥自此明确自己是有使命的人,塘边搭一草棚,每夜与女人隔离,在棚中睡守,一有风吹草:动,顷刻翻起,手握电筒满塘乱扫,且飞奔叫喊。运哥人虽短小,但音量发自丹田,深更半夜大得怕人。毕竟是风草之声,运哥一日内竞没擒得一个偷鱼人,甚觉对不起贵哥和全村人民,常一个人躺在塘边,眼望满天星斗难过。
一个月断了房事,运哥居然还掉膘。
春去夏来,鱼塘白天受尽烈日光焰,至夜便散发暑热。因竹叶水草和鱼们口吐肛排的污染,塘面生出无数蚊虫,嗡嗡嘤嘤乱发议论,闻到人的气息,争先恐后往草棚扑飞,大吃大喝运哥身体。运哥夜间睡觉一丝不挂,几十年如一日,必然抵挡不住,手舞足蹈地打,蚊们则前仆后继,他便索性握一柄大蒲扇,钻出草棚沿塘巡逻,精光一身平日被晒得黧黑一色,唯小肚与屁股一段尚原始的白,在皎皎夜月下争发光辉。
这一巡,巡出一桩奇事。
竹林掩映的那方似有异香,运哥用鼻狠吸,心痒痒的撩起欲火,忽然想抽一袋旱烟,去身后摸,却摸着冰凉屁股,方记起烟袋在褂子里,褂子则在草棚中。正自后悔,低头猛见脚下有东西闪耀黄光,弯腰捡起,恰是一柄烟袋,烟嘴烟杆烟锅是一色的黄铜,杆上并吊有一羊皮小袋子,袋里各有烟末火柴。运哥似曾见过,却又想不起是哪里,只顾喜得把身子打得叭叭响,蹲下要过烟瘾。蓦然又听背后竹林间扑哧一声,扭头惊望,有人影一闪即逝,只留下一丛摇曳竹枝,而塘角处又有了哗啦水声。运哥一人顾不了两头,发一个吼,向塘角奔去,见另一条人影怀抱一物仓皇上路。
他抢扑过去,两手如一把火钳,将那人箍个死紧,且翻倒在地用全身压迫,忽觉异样,有两坨热乎乎肥肉抵住他的精光胸脯,说软不软说硬不硬,顶在下面极不是个滋味,使他想起女人。才要撑离身子细认,下面的人一下脱了,骨碌碌滚下塘去,那怀抱之物遗下一溜异香,扑通一响,满塘复归寂然。运哥人没认清,只猜中那东西是诱鱼上当的香篓,一心要拿人证赃物,紧追下塘,却不会游水,暗测这人是要潜水逃走,唯恐阴谋得逞,以手抓石在塘中乱打,嘴里吼声如雷:
“跑?我叫你跑!”
不知击中没有,满塘毫无反应,情知这人好水性,又恨自己是只旱鸭。塘很大,宽长均十丈有余,四面八方皆可上岸,确不定水中人从哪里露头,不敢马虎一眼,沿塘奔跑叫骂一夜,且往塘里打了一夜石头。
天将亮时,有起早床的女人上塘洗菜淘猪草,远远见一男人赤身裸体立于塘坎之上,又羞又骇,折身逃回村去,喊来一帮男人,方才认出运哥。村人围拢问询,不等运哥作答,但听塘中央忽地发声水响,随之浮起一个物体。村人隔着距离,认不真切,纷纷猜测死的是谁和为甚寻死。有人就到塘的对面竹林那方,遥遥用石块击打,使浮尸往这边漂移。又有人取了长长竹竿,船篙一般亦往这边划,两方齐心协力,浮尸悠悠地荡来,渐到岸边,村人认出是个女人,惊乍议论,又认出是贵哥女人,便无语了。
运哥张嘴瞪眼,撅着屁股向女尸呆望,似一截斜钉的榆木桩,仍精光一身黑白两色。他将自己忘了。
村后闹嚷声骤起,一串儿传到塘坎。有年轻男人和女人凶猛奔来,男人破口大骂,是贵哥儿子成林,女人号啕大哭,是成林媳妇瓜叶子。运哥听一阵,听不甚懂,见村人尽以古怪目光射他,愈加发呆,两口儿原是骂他,便觉委屈了,想说一句他们老娘偷鱼自己跳塘的,未等出口,成林冲上来,劈脸扇他一个大耳刮子,运哥摸一摸脸,听他远房侄儿骂:
“深更半夜欺负我妈,畜生!”
瓜叶子猛一把握住他吊在小肚下的东西,狠起命拔,且骂:
“把我妈强奸了,逼死了哇,畜生!”
运哥胱然醒悟,这回决心分辩,但一张口,小肚下又被狠命一拔,撕心裂肺地疼。他站不直了,扑通跪倒在地,哀声求告:
“饶我吧!饶我吧!”
这样说,不仅没饶,反而加强拔,头上又挨了成林狠揍。继续喊饶,则拥来无数男女,从各个角度猛击他各个部位,拳脚如雨降落。
成林边打边骂:
“畜生,要填命!”
瓜叶子边拔边骂:
“畜生,要填命!”
全村男女尽皆义愤填膺:
“畜生,要填命!畜生,要填命!”
填命是乌山语言,意即偿命、赔命、抵命。运哥在一片“填命”声中,仰躺塘坎浅草里不动了。
永不止息的恶骂中,有一双手拨开村人,贵哥不知从哪里来,一脸惺忪睡意,仿佛一瞬间尚未弄清眼前故事。等再一眼看见死女人,方才顿悟似的,干号一声,继而没声了,显出极端冷静。先分一拨人把女人抬回。
再徐徐走近运哥,裤袋里抖出一方洁净手帕,盖住他那乌胂之物,分另一拨人把他亦抬起,放进守鱼的小草棚。
成林、瓜叶子仍哭骂不已。贵哥跺一个脚,显出万般痛苦:
“一个林字掰不破,家丑不可外扬,饶他!”
村人陆续散去。贵哥用脚踢运哥适才躺过的浅草,草里踢出一柄黄亮烟袋,烟嘴烟杆烟锅皆纯铜铸就,杆上吊有一羊皮小袋,袋里有烟丝火柴,运哥烟瘾发时欲掏而未掏出。贵哥俯身捡起,手板心里擦擦,三根指头伸进羊皮小袋夹出一撮烟末,填进烟锅点燃吸一口,吐出一缕烟霭,淡青淡青。
草棚里躺着运哥,比每夜在这儿都睡得好。似乎睡着了,鼻孔喘息有如微鼾。女人来看他,同样且哭且骂,哭罢骂罢,终究唤起旧日恩爱,动手为他穿裤。那东西大于平时几倍,费极大力气仍穿不上腰,只得把裤松松罩住。背他回家路过村口,满村男女一拥而出,指脊大骂:
“畜生,要填命!畜生,要填命!”
成林、瓜叶子决心告他坐监。贵哥当众摇头叹息,做无限矛盾状,终究将手一挥:
“饶他!”
然而没饶。每日每夜,运哥屋前屋后骂声凶烈狠毒,且有石头瓦块击打门窗:
“畜生,要填命!”
不敢开门,不敢开窗。叫女人扯块厚布帘子拉上,恶骂从布缝钻进。
以手掩耳,恶骂从指缝钻进。不能安生吃饭,不能安生困觉。至夜刚一入梦,便听恶骂,且梦见贵哥女人一张雪白泡胀的脸,对他嘿嘿冷笑,怀抱鱼篓步步逼近,厉叫如鬼:“要填命!”
运哥蓦然吓醒,周身冷汗如洗。天亮还想撑持去干活,但怯于出门。
后来便不能出门了。一身肉膘纷纷掉完,解开褂子,赫然现出几根锐利排骨。
依然不分昼夜,恶骂从布缝、指缝进入耳朵,继而进入灵魂:
“畜生,要填命!”
依然梦见贵哥女人一张雪白泡胀的脸,对他嘿嘿冷笑,怀抱鱼篓步步逼近,厉叫如鬼:
“要填命!”
运哥熬不住了,觉得活不如死。
某天他从噩梦中惊醒,已是凌晨。他叫女人出去看门外可出了太阳,自己冷汗淋漓,火速穿衣下床,进厨房操起案板上一把切菜刀,用拇指刮刮刀口,看快不快,然后对准颈子,横着一拉,喷出一股烫滚滚红艳艳鲜血,闪电一般射在对面一丈远的土壁上。瘦巴巴一截矮身子停了会儿,方才仰脸倒地,有古怪笑容凝在脸上。
门前窗后的恶骂又钻进来,这回运哥听不到了:
“畜生,要填命!”
这年过年,村里放干塘水,嬉笑捕鱼,按一人三尾分配。运哥家正好三尾,因为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