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藏书、读书之余，留下不少题跋文字。陆游题跋文，收入《渭南文集》卷二十六至卷三十一的共有二百五十八篇，其中有纯学术性的，文学性不强，这部分第六章中《藏书家陆游》一节专门论述。其中不少题跋文学性较强，是优秀的散文作品，这里集中加以论述。
有的题跋抒发爱国情感，这是陆游一以贯之的执着追求。他在题跋中留下了对父辈爱国言行的记述。开禧丁卯岁即三年（1207）正月丁亥所作《跋周侍郎奏稿》云：“某生于宣和末，未能言而先少师以畿右转输饷军，留泽潞，家寓荥阳。及先君坐御史徐秉哲论罢，南来寿春，复自淮徂江，间关兵间，归山阴旧庐，则某少长矣。一时贤公卿与先君游者，每言及高庙盗环之寇，乾陵斧柏之忧，未尝不相与流涕哀恸。虽设食，率不下咽引去。先君归，亦不复食也。伏读侍郎周公论事榜子，犹想见当时忠臣烈士忧愤感激之余风。呜呼！建炎、绍兴间，国势危蹙如此，而内平群盗，外捍强虏，卒能披草莽、立社稷者，诸贤之力为多。某故具载之，以励士大夫。倘人人知所勉，则北平燕赵，西复关辅，实度内事也。”（《文集》卷三十）淳熙戊申即十六年（1189）二月已末，陆游作《跋李庄简公家书》云：
李丈参政罢政归乡里时，某年二十矣。时时来访先君，剧谈终日，每言秦氏，必曰咸阳，愤切慨慷，形于色辞。一日平旦来，共饭，谓先君曰：“闻赵相过岭，悲忧出涕。仆不然，谪命下，青鞋布袜行矣，岂能作儿女态耶！”方言此时，目如炬，声如钟，其英伟刚毅之气，使人兴起。后四十年，偶读公家书，虽徙海表，气不少衰。丁宁训戒之语，皆足垂范百世，犹想见其道青鞋布袜时也。（《文集》卷二十七）写爱国名臣李光的“英伟刚毅之气”。他爱憎分明，疾恶如仇，直斥权奸秦桧为“咸阳”（暴秦的代名词），愤切慷慨，形于色辞。遭贬上路，青鞋布袜行，不作儿女态，豁达大度，令人肃然起敬。此跋刻画人物形象生动鲜明，聊聊数笔，典型“细节”，李光音容神情便跃然纸上，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活画出一位爱国志士的形象。从“细节”中看历史人物，更觉亲切可爱。
国土沦陷，南北隔绝，是陆游难以释怀的隐痛，忧愤之情往往触之即发。庆元元年（1195）九月二十七日，他作《跋张监丞云庄诗集》云：“敌覆神州七十年，东南士大夫视长淮以北。犹伧荒也。以使事往者，不复黍离麦秀之悲，殆无以慰答父老心。今读张公为奉使官属时所赋歌诗数十篇，忠义之气郁然，为之悲慨弥日。”（《文集》卷二十八）嘉泰四年（1204）六月辛丑所作《跋韩忠献帖》云：“方曩霄犯边时，忠献王首当御戎重任，功冠诸公。后人辅帷幄，陈谟画策，驾驭人材，镇服虏情，自曾集贤以降，皆协赞而已。观此帖，可概见也。”（《文集》卷二十九）嘉泰甲子即四年（1204）十月二十一日所作《跋韩干马》云：“大驾南幸将八十年，秦兵洮马不复可见，志士所共叹也。观此画使人作关辅河渭之梦，殆欲陨涕矣。”（《文集》卷三十）又嘉定二年（1209）七月癸丑所作《跋傅给事帖》云：“绍兴初，某甫成童，亲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杀身翊戴王室。虽丑裔方张，视之蔑如也。卒能使敌消沮退缩，自遣行人请盟。会秦丞相桧用事，掠以为功，变恢复为和戎，非复诸公初意矣。志士仁人抱愤入地者，可胜数哉！今观傅给事与吕尚书遗帖，死者可作，吾谁与归？”（《文集》卷三十一）作者伤乱忧生，感慨不已。庆元三年（1197）二月乙卯，作《跋吕侍讲岁时杂记》云：“承平无事之日，故都节物及中州风俗，人人知之，若不必记。自丧乱来七十年，遗老凋落无在者，然后知此书之不可阙。吕公论著，实崇宁、大观间，岂前辈达识，固已知有后日耶？然年运而往，士大夫安于江左，求新亭对泣者，正未易得，抚卷累欷。”（《文集》卷二十八）作者时常不忘忧虑国事。淳熙三年（1176）左右作《题兰亭帖》云：“自承平时，中山石刻屡为好事者负去。如此本固已不易得，况太行北岳堕边尘中已五十年乎！抚卷太息。”（见宋桑世昌《兰亭考》卷六）作此跋时，距靖康之变约五十年，陆游期盼早日收复中原，国家统一。
身逢丧乱，国事衰微，陆游追怀盛世，感慨万千。《真庙赐冯侍中诗》云：“某家旧藏孝严殿绘像，先正侍中冯公在焉。冠剑伟然，与太行黄河气象相埒。每稽首叹曰：‘侍中辅相两朝，更天下大变，而社稷奠安，夷狄詟服，锄耰万里，无犬吠之警，有以也夫！’晚待罪新定，公之孙颀，出示章圣皇帝赐诗，又以想见一时盛事，恨不生其时，俯伏沙堤旁，窥望风采云。”（《文集》卷二十六）有的借古言今，表达现实关怀。《跋东坡帖》云：“成都西楼下有汪圣锡所刻东坡帖三十卷，其间与吕给事陶一帖，大略与此帖同，是时时事已可知矣。公不以一身祸福易其忧国之心，千载之下，生气凛然，忠臣烈士，所当取法也。予所谓武子当求善工坚石刻之，与西楼之帖并传天下，不当独私囊褚，使见者有恨也。”（《文集》卷二十九）淳熙九年（1182）五月乙未所作《跋东坡问疾帖》云：“东坡先生忧其亲党之疾，委曲详尽如此，则爱君忧国之际可知矣。其日勿使常医弄疾，天下之至言，读之使人感叹弥日。”（《文集》卷二十七）陆游题跋多抒情成分，以情取胜，字里行间有真情流动，尤善于抒写悲情。或伤悼思念亲人，如淳熙八年（1181）十一月二十五日所作《跋朝制要览》云：“先君会稽公晚岁喜观此书，间为子弟讲论因革，率至夜分。先君捐馆舍三十有四年，统得此于故庐，伏读悲哽，敬识卷末。”（《文集》卷二十七）或感叹故人凋零，人事沧桑，凄然感人。开禧丙寅即二年（1206）九日二十五日所作《跋周益公诗卷》云：“绍兴辛巳，予与益公相从于钱塘，去题此诗时十一年，予年三十七，益公少予一岁。后二年，相继去国，自是用舍分矣。今益公舍我去，所不知者，相距几何时耳。”（《文集》卷三十）《跋王深甫先生书简》云：“深甫先生以治平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卒，而此卷末答其弟容季书，是年六月一日，相距无两月矣。悲夫！”（《文集》卷二十七）庆元五年（1199）十一月戊申，《跋张安国家问》中就张孝祥书帖多散逸无存而发感慨云：“某昔者及为紫微客，今老病卧家，而大宗伯犹以世旧寄此卷，命寓姓名于后。某自浮玉别紫微，三十六年之间摧颓抵此，紫微若尚在而见之，且不能识，则大宗伯尚何取哉？援笔至此，慨然不知衰涕之集也。”（《文集》卷二十八）开禧丁卯即三年（1207）十二月乙巳所作《跋吕伯共书后》，伤悼吕伯共“不幸中道奄忽”，说：“而予几九十尚未死，揽其遗墨，大抵忠信笃敬之言也，为之涕下。”（《文集》卷三十一）陆游题跋精于议论，精辟独到，见识深刻。他喜读《易》，《跋朱氏易传》论述学易之道云：“《易》道广大，非一人所能尽，坚守一家之说，未为得也。元晦尊程氏至矣，然其为说亦已大异，读者当自知之。”（《文集》卷二十九）《跋潜虚》云：“学者必通《易》，乃能以其绪余通《玄》。《玄》既通矣，又以其余及《虚》，非可以一旦骤得也。刘君谈《虚》如此，则其于《易》与《玄》可知矣。司马丞相乃渭己学不足知《易》，故先致力于《玄》，盖谦云耳。”（《文集》卷三十）淳熙十一年（1184）七月十六日，他作《跋傅正议至乐庵记》云：
伏波将军困于壶头，曳病足土室中，以望夷贼，左右哀之，莫不为流涕。定远侯在西城三十年，年老思土，上书自言愿生入玉门关，词指甚哀。彼封侯富贵矣，然戚戚无聊乃如此。其它盈满臲卼，畏祸忧诛，愿为布衣不可得者，又何可胜叹。然则富贵果不如贫贱之乐耶？曰：此自富贵者言之耳。贫贱之士，仕则无路，处则无食，自非有道君子，其忧又有甚者矣。正议傅公在学校二十年，声震京师，同畲生去为公卿者袂相属，而公始仅得一第。既仕矣，适时艰难，妄男子往往起阃巷，取美官，公又弃不用，则亦何自乐哉？及读所作《至乐庵记》，自道其胸中恢疏磊落，所以乐而忘忧者，文辞辩丽动人，有列御寇、庄周之遗风。然后知公盖有道者。或曰：“使天以富贵易公之乐，公其许之乎？”予曰：“公所以处贫贱者，则其所以处富贵也。颜回之箪瓢，周公之衮绣，一也。观斯文者盍以是求之。”（《文集》卷二十七）论述“富贵”与“贫贱”的关系，赞友人“自乐”，乐而忘忧。
《跋晁百谷字叙》云：“名者，士所愿也，而或惧太早，何哉？吾测之审矣，少而得名，我不能不矜，人不能不忌。以满假之心，来谗慝之口，几何其不踬也。吾元归年甫二十，笔力扛鼎，不患无名，患太早耳。虽然，洪道方力张其名，而吾独欲其退避掩覆，元归未必乐也。异时出人朝廷，更历世故，会当思吾言也夫！”（《文集》卷二十七）此跋作于淳熙庚子即七年（1180）二月三日，陆游时年五十六，阅历丰富，已是“世故”老人。他对“名”有自己独到的看法。他说“名”是士人所追求的，但担心成名太早，因早成名，自己容易骄傲自大，他人不能不嫉妒，会恶语中伤。这样，成名早的人便容易遭到挫折。友人晁百谷富文才，年刚二十即成名。周必大（字洪道）“力张其名”，陆游却欲其“退避掩覆”，收敛锋芒。陆游的认识是对的，是洞察世事之言。此跋只就“名”字展开议论，似乎文不对题，但旨意深刻，题跋中别具一格。嘉泰壬戌即二年（1202）二月七日所作《跋东坡谏疏草》云：“天下自有公论，非爱憎异同能夺也。如东坡之论时事，岂独天下服其忠，高其辩，使荆公见之，其有不抚几太息者乎？东坡自黄州归，见荆公于半山，剧谈累日不厌，至约卜邻以老焉。公论之不可掩如此，而绍圣诸人乃遂其忮心，投之岭海必死之地，何哉？”（《文集》卷二十九）认为天下自有公论，同情东坡之遭遇。庆元六年（1200）秋社日所作《跋朱新仲舍人自作墓志》云：“秦丞相擅国十九年，而朱公窜峤南者十有四年，仅免僵仆于炎瘴中耳。以此，胸中浩然无愧，将终，自识其墓，辞气山立。向使公谄附以苟富贵，至暮春年世事一变，方忧愧内积，惟恐闻人道其平日事，其能慨然奋笔自叙如此乎？”（《文集》卷二十八）表彰刚正之气。同年九月二十九日所作《跋范文正公书》云：“观文正范公书札，如欲与韩魏公同荐李泰伯，见其进贤之诚，戒余安道、石守道避祸，见其爱惜人材之意。呜呼贤哉！然泰伯卒弃不用，安道、守道俱陷患难，或至死不解，志士仁人至今以为叹。信乎明哲保身之难也。”（《文集》卷二十九）表彰范仲淹进贤之诚，爱才惜才之德，感叹“明哲保身”之难。
陆游在题跋中还品诗、谈词、论文，提出自己的见解。如论诗，《跋许用晦丁卯集》云：“许用晦居于丹阳之丁卯桥，故其诗名《丁卯集》。在大中以后，亦可为杰作。自是而后，唐之诗益衰矣。悲夫！”（《文集》卷二十八）《跋鲍参军文集》云：“鲍明远，宋元嘉中人，比陶渊明、谢灵运差为晚出，然与灵运诗名相埒，体制亦颇相类，故世称鲍谢云。”（《文集》卷三十）《跋孟浩然诗集》云：“大抵浩然四十字诗，后四句率觉气索，如《洞庭寄阎九》、《岁暮归南山》之类皆然。杜少陵评浩然诗云‘新诗句句尽堪传’，岂当时已有此论，故少陵为掩之耶？”（《文集》卷三十一）又如论词，《跋后山居士长短句》云：“唐末，诗益卑，而乐府词高古工妙，庶几汉魏。陈无己诗妙天下，以其余作辞，宜其工矣。顾乃不然，殆未易晓也。”（《文集》卷二十八）《跋花间集》云：“唐自大中后，诗家日趣浅薄。其间杰出者，亦不复有前辈闳妙浑厚之作，久而自厌，然梏于俗尚，不能拔出。会有倚声作词者，本欲酒问易晓，颇摆落故态，适与六朝跌宕意气差近，此集所载是也。故历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盖天宝以后，诗人常恨文不迨，大中以后，诗衰而倚声作。使诸人以其所长，格力施于所短，则后世孰得而议？笔墨驰骋则一，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文集》卷三十）作者注重从史的角度将诗词比较评价，识见深刻。《跋东坡祭陈令举文》云：“东坡前后集祭文凡四十首，惟祭贤良陈公辞指最哀，读之，使人感叹流涕。其言天人予夺之际，虽若出愤激，然士抱奇材绝识，沉压摈废，不得少出一二，则其肝心凝为金石，精气去为神明，亦乌足怪？彼愦愦者固不知也。”（《文集》卷二十八）称赏苏轼祭文情真意挚，感人至深。
有的题跋见出作者的个性气质，流露出真性情。隆兴元年（1163）十一月五月所作《跋杲禅师蒙泉铭》云：“右妙喜禅师为良上人所作《蒙泉铭》一首。往予尝晨过郑禹功博士，坐有僧焉，予年少气豪，直据上坐。时方大雪，寒甚，因从禹功索酒，连引径醉。禹功指僧语予曰：‘此妙喜也。’予亦不辞谢，方说诗论兵，旁若无人，妙喜遂去。其后数年，予老于忧患，志气摧落，念昔之狂，痛自悔责，然犹冀一见，作礼忏悔，孰知此老遂弃世而去耶？虽然，良公盖一世明眼衲子，不知予当时是，即今是，试为下一转语。“（《文集》卷二十六）记与佛家交游，年少气豪，老来悔恨。是一幅自画像，形神毕肖。
从藏书题跋中，可以看出陆游高雅的生活趣味。陆游自幼年起就对读诗有着特殊的爱好，且终其一生不衰。题跋中自述读书时的环境、心境和趣味，《跋西昆酬唱集》云：“淳熙二年正月八日夜读此集，灯架忽仆，坏书，时传毕方一日，岂欧尹诸人亦有灵耶？记之为异时一笑。”（《文集》卷二十六）庆元元年乙卯（1195）九月二十九日所作《跋渊明集》云：“吾年十三四时，侍先少傅居城南小隐，偶见藤床上有渊明诗，因取读之，欣然会心。日且暮，家人呼食，读诗方乐，至夜，卒不就食。今思之，如数日前事也。”（《文集》卷二十八）少时即喜爱读陶渊明诗，欣然会心，竟至忘食至夜，真是陶醉到一种境界。陶渊明《五柳先生传》说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写的实为自己。陆游如此年少便能与陶渊明一样享受读书的“欣然”之趣，盖因生逢丧乱，饱尝艰辛，少年老成，故读陶诗，产生共鸣。陶诗闲适平淡，一般人没有丰富人生阅历，很难领略其中真趣。黄庭坚《书陶渊明诗后寄王吉老》云：“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如决定无所用智，每观此篇，如渴饮水，如欲寐得啜茗，如饥啖汤饼。今人亦有能同味者乎？但恐嚼不破耳。”②陆游一生学陶，是真正读懂陶渊明，且学陶“入室”，得其神髓的诗人。嘉泰辛酉即元年（1201）五月六日所作《跋王右丞集》云：“余年十七八时，读摩诘诗最熟，后遂置之者几六十年。今年七十七，永昼无事，再取读之，如见旧师友，恨间阔之久也。”（《文集》卷二十九）作者一生对王维诗态度，是早年喜爱，中间六十年搁置不读，晚年回到起点，转了一圈。这很有象征意味，陆游一生即是如此，积极进取，热衷追求功名事业。到老时，觉得有点虚幻，平淡最是真。又《跋岑嘉州诗集》云：“予自少时，绝好岑嘉州诗。往在山中，每醉归，倚胡床睡，辄令儿曹诵之，至酒醒，或睡熟，乃已。尝以为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文集》卷二十六）陆游读陶渊明诗，是欣然会心的感觉，读岑参诗，则是另一种感受，醉醒后，倚胡床睡，不拘形迹，令儿辈诵读给他听。岑参边塞诗豪情激荡，笔力雄健，正是陆游向往的境界，遂引以为异代知音。读陶诗、岑诗，陆游是不同的神态和感受，于此可见其性情的不同侧面。
【注释】
①参见李强《感慨发奇节涵养出正声——曾巩、王安石、陆游寺观记探微》，《山东农业大学学报》2001年第3期。
②黄庭坚《山谷集·外集》卷九，中国书店1993年影印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