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怜悯的眼神
又一个下午，我在电脑前无绪地翻着网页，一位熟人走进家来，她站在那里和母亲闲聊。我无意关注那些家长里短的内容，继续低头翻我的网页，看一些杂乱的新闻，打发内心的孤寂。
“小青，又在上网呀。”熟人忽然说。
我抬头应一声，努力挤一下嘴角算是回应。熟人在对面注视着我，脸上挂着浅笑。我忽然愣住了，我意外地从对方眼中看到一种——怜悯！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叹息：“爸爸不在了，小青可怜啰。”我顿时很不舒服，目光飞快地回到电脑荧屏上，却再也看不下任何内容。
母亲随熟人出门后，我丢下手中的鼠标，靠着椅背呆呆地望着大门外。门前有几只小麻雀在盆景间嬉戏，偶尔停下来，勾着小脑袋盯我一眼，然后又自若地跳开。我默默地看着它们扑腾，心里堵得慌，那个怜悯的眼神不时在我眼前浮现，挥之不去。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父亲去世这些天，我们家（包括我）已经成为人们关注的对象。一个没了父亲的不能自理的重残女孩，在外人眼中，此刻必然是一幅悲悲戚戚的可怜模样。“没有父亲照顾，她以后还会更可怜。”何止那位熟人，恐怕大家都会这么在背地里怜悯我。这么想着，我仿佛看到大妈们三五成群地在街头巷尾交谈，她们带着怜悯的表情，口中发出一声声叹息……我的脸慢慢地有火烧起来，我有点忍受不了。
其实，我也知道，他人的怜悯也是人之常情，是强者对弱者的一份哀怜，并没有恶意。只是，这哀怜却伤害了我的自尊，令我打心眼里反感。
“难道父亲一去世，我在他人眼里只能沦为一个可怜的角色？”这念头像一把尖刀扎中我，心头一阵剧痛。
“可是，难道你给他人的印象不可怜吗？”一个声音反问。
我呆了一下，不由想到自己这几天来的精神状态：成天什么事也不干，就只忧郁个脸，动不动眼泪就掉下来。“啊，那不是一个活脱脱的可怜虫，又是什么？”
我呆呆地倒在椅背上，顿觉脸色苍白，我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我不要别人可怜，我不要别人可怜我。”我在心中喃喃低语，非常痛苦。
想想我长这么大，什么时候这么消极、可悲过？以前，我心里就是再苦，也会努力对人露出微笑。我身边的朋友们，都爱告诉我心里话，我的残疾从来不是交往的障碍……
父亲也以我的聪慧为傲，每次来人问起我学电脑的事，他就会自豪地告诉别人，“小青是用五笔打字的，我都不会用五笔呢。”
网友们也说我是一个坚强可爱的人，就像我写的诗词一样灵秀。很多网友还把他们认识的残疾人介绍给我，希望我的乐观能感染他人。
坚强乐观，温柔智慧，以及对生活的热爱与追求。这些是我拥有的宝贵财富，也是我站立在这世界的资本。
“可是，那个乐观可爱的华清，现在却变成一个被人怜悯的可怜虫了吗！这太可怕了。”
“不，我要振作，我要回到以前的那个华清。”我猛地从椅背上直起身子，突然的动作吓得门前的麻雀呼啦啦飞个干净，留下一丛摇曳的空枝。“爸爸一入土，我就这样一蹶不振，他在天有灵，知道会有多心痛？他为我操心一辈子，怎么还可以让他死不安心？”
麻木的神经仿佛苏醒了，我不由从失去父亲的痛苦中冷静下来。我知道，生老病死是必须面对的一个事情，尽管我难以接受父亲的离开，但还是得慢慢去适应，慢慢地从心理上平静下来，如果我没有节制的意思，一味沉浸在悲痛中，人家看到了，当然会觉得我很可怜，在心里怜悯我。
我若不想被人怜悯，还想继续做一个有尊严的人，那我就要好好地过生活。人家看到我的坚强和平静，自然不会轻视我，甚至会为我觉得欣慰。那样，九泉之下的父亲也会安心。
虽然，我不知道没有父亲的道路会是什么样的，但是该来的终究会来，躲也躲不掉，我只有以平静的态度去迎接挑战，心情才不会更昏乱。
想完这些，我平静了许多。
久违的诗词气氛
这些天，母亲的手机一直放在桌上，我正好用来与阿春互通短信。十一月的哈尔滨天寒地冻，不方便出门上网吧，我们的约会由网络改为了电话。父亲不在了，我对阿春的思念明显比以前更浓了，每天短信联系。他的每一条短信，我都会反复阅读。
“你吃饭了吗？今天有没有哭？我很想你！”“我也很想你，想着你，就没哭。”
“清，记住，无论你失去什么，你永远也不会失去我。”
阿春的承诺总是这样厚重，让人忍不住就要眼泪纷纷。我眼圈热热的，把手机紧握在手中，感受着那份温暖的情愫从手机传递到手心，再蔓延到手臂，最后在全身暖暖地氤氲开……
阿春很快去上班了。我放下手机，打算到群里聊聊天。打开以前天天去的文学群，群里正是热火朝天，色彩各异的字体在群聊框中跳跃不停，大家正在玩对联。这里的气氛是我深为熟悉的，我曾经在文学群做过一年多的管理员，专门负责组织对联、诗词及聊天。那时我每天都热情高涨，与五湖四海的诗词爱好者们学习交流。
“风水轮流，岁月哪堪回首。”一位群友发出上联。
这联太契合我的心境了，好像是特地出给我对似的，双指不假思索地敲出下联：“人生百味，悲欢唯有已知。”
“月影，欢迎回来。”
“月影，好久没见，你好吗？”
……
我刚一露面，群友们纷纷喊着我的网名招呼我，热情的问候伴着鲜花、掌声扑面而来。很久没来玩，看到大家依旧对我这么热情，心里顿时暖洋洋的，仿佛一位流浪的孩子回到温暖的大家庭，我情不自禁地微笑了。
热闹的寒暄过后，网友“一树桃花”出了一个搞笑联：“温柔魔女，生如夏花，披绿衣，着白纱，横笛月下。”
我脑筋一转，微笑着对道：“霸道桃妖，美似春英，掀青帘，荡红袍，醉舞风前。”
掌声、大笑等表情挤满了小小的群聊框，大伙被这幅搞笑联逗得乐不可吱，我自己也在荧屏前扑哧笑出了声。
这发自内心的一笑，释放了孝中的忧郁，好久没这么轻松了……
玩了一会对联，有群友发来新填的诗词习作，大家又谈起古典诗词。我没有参与群讨论，只是认真地倾听他们的见解，默默感受这份久违的诗词气氛——就像一个口渴的人，端起一杯温热的香茶，轻轻呷一口，细细感受那份齿颊留香，并不急于咽下。
稍倾，又觉得群中的气氛还不够浓厚，不足以满足我此刻的心理。我又从身旁的案桌书立中拿过一本厚实的《绝妙宋词》，像放一件贵重物品一样端正地摆在面前的八仙桌上。我细细地端详着词集古朴淡雅的封面，以及封面上长裙宽袖的仕女，就像端详一位久未谋面的老朋友。
“我已经冷落它好久了。”我暗叹。双手不自主地移到封面上，轻轻地抚摩，像一位远归的孩子在抚摸寂寞的母亲。手底的书仿佛感应到我的心语，将一股淡淡的幽香送进我的鼻腔……
回想过去，我的心灵就是在诗词里获得重生，我的思想和灵魂曾经一次次地在这里接受洗涤、提炼，就像大门外父亲种植的盆景，被外力扭转枝干，摘除蕾、叶，最终以一种独特、稳固的姿态站立在世间。诗词中蕴涵的深厚智慧，仿佛一位智觉的佛陀，一次次地让我感受到平静、坚强的力量。沉浸于此，我就是一个自由健康的女孩。
“我回来了。”我低低地在心里说。嗅着书籍散发的阵阵香味，我软弱的双手努力地把桌上的词集整个捧起来，贴在脸上，仿佛贴近整个世界。我清楚地明白，父亲去世了，但这世界还有很多值得我去爱、去留恋的东西，我要把对父亲的爱留在心中，回归正常的生活！诗人贾岛说过：“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我不能荒废自己的心源，我要重新拾起自己热爱的诗词，给生命一个充实的意义。
哪怕只能争取到一天
母亲、妹妹和我，三个人在客厅里聊天，讨论着明年的打算。父亲不在了，我们的生活一落千丈，加上治病时拉下的饥荒，总得想法改善吧。所触及的每一个话题都是沉重的，只是这些事情，残疾的我无力参与。
“我看还是到上海打工好，上海人多，卖小吃赚钱。”母亲背对小方桌站着，一幅肯定的口气。
“到上海，家里呢？小青怎么办？”妹妹淡淡地笑着问。
“是啊，妈去上海谁照顾我？妹妹要开店，抽不出时间。”这个难题加剧了心头的沉重，令我分外压抑。
妹妹这个提问并没有难住母亲，她站在小方桌前略一思索，很快就笑呵呵地转头望着我：“小青，我看看把你安顿到哪个亲戚家里，我在上海赚了钱，每月寄保姆费来……”母亲顾自说着，并没有想征求我意见的意思。
我像挨了一记闷棍，顿感脸色煞白。这辈子，除了家人，我不习惯接受任何人的照顾，那会让我手足无措的。我更害怕那种孤独无依，像浮萍一样没有根基的生活。想到自己将每日被动地等待他人的照顾。“天啊，那不是又陷入另一种遭人怜悯的境地了吗？”难堪与悲哀顿时涌上心头。
“你的电脑也可以搬到亲戚家去，小青，再给你接通网线，你一样能上网……”母亲丝毫也没有觉察到我的变化，依旧热情地说着。
母亲设想得很周到。可是，我的生命需要的不仅是一台电脑……
沉默中，我只觉身上厚实的棉袄突然单薄无比，冷入骨髓的寒意令我发颤。我想对母亲说什么，喉间却又堵得慌。我知道，父亲一走，家庭必然会出现新的变化，并将影响每一个人；就像诗词中的变格，仅仅是在原有词牌上加几个字，原有的句式或韵式就发生变化，形成一种新的格体。这人生原来和诗词一样，每一首都可能面临被变格的命运。我无意回避人生中的变化，尽管这变化不尽如人意，但是，让我感到极其痛苦的是，这所谓的新变化对我而言也只是换汤不换药，我依旧是重新沉陷到那种，生活了几十年的单调虚无、并且将更加可悲的生活中而已。这发现让我惶恐绝望，直想在颤抖中拔腿而逃。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我同意这安排，我的人生将落入一个完全不受自主的境地，我将失去生命的尊严和归属感。
然而，令我不胜悲哀的是，自己对这一切竟无能为力！
“难道我就只能顺应命运的摆布吗？我不，我不……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好也罢、坏也罢，那也得由我自己来做主！”我在心中一遍遍地说着，充满对命运的愤怒。
“我不去亲戚家。”我冷不丁从沉默中蹦出一句。
“不去……那你要到哪家去？”母亲有几分惊奇地问我。
“我要去哈尔滨。”我望着母亲，声音不高，但坚定有力。
母亲和妹妹全愣了！
我调转目光，竭力平静地望着大门外，并未对她们的反应以及自己的言辞感到吃惊。我的态度坚定自然，仿佛阿春就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在面临难处的时候我理所当然要投奔他，他就是我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你别想得那么好啦，他能接你去哈尔滨吗？”很快，母亲反应过来。她走到我的桌旁，脸上带着隐约的笑。仿佛在她眼中，我是一个幼稚的毛丫头，说的也是一些很幼稚的话。
我的喉咙被母亲的问题给堵住。虽然我相信阿春会接我去，但在没有听到他的亲口许诺之前，我是不可以随便说的。刚才那句话只是我内心的愿望，是对命运的抵制和抗争，并不是事实。
“阿春是个好人，他会对我好的。”我的声音软和一些，但不改坚决，“不去哈尔滨，那我就一个人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我固执地说道。
母亲和妹妹对我的固执一时无言以对，客厅陷入沉默。她俩站了一会，相继从后门出去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客厅，陷入更深的沉寂。
我知道自己的决定对家人来说很突然，可我是不愿接受那种“流离失所”般的寄养生活的，更不想去重复过去那种虚无的日子，我的心在告诉我，要改变这种生活，哪怕会遭遇新的坎坷，哪怕只能争取到一天……
厌倦了孤单沉寂
我早早地躺在床上。母亲一关上房门，我就按下手机按键，手机屏在黑暗中驱出一小块光明。我低落的心情随之饱满起来。熟练地按下号码，阿春的声音在耳边一出现，我立刻就沉浸到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当中。我喜欢晚上这只属于我的空间，只要和阿春一说话，所有的烦恼都会自动消失。
“你知道吗？躺在被窝里和你说话可舒服了。”阿春在手机中温和地笑。天冷，他也早早钻进被窝了。
“我知道，感觉全世界就我们俩了。”我抢过他的话说。
我们同时笑出了声。欢愉的轻笑打破夜的暗寂和寒冷，令我觉得整个房间都洋溢起温暖与光芒。
“家里最近有什么事情吗？妈有什么打算没有？”他关心地问。
一触及这问题，愉悦的光芒顿时暗淡下来。我叹了口气，把母亲的打算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什么？把你交给亲戚照顾？”他一听就急了，“那怎么行呢？这事……不行，绝对不行，那怎么能放心呀？我都不放心！哎呀……这事……这……”阿春抓耳挠腮般说不出话。
听着阿春焦躁的口气，我的心又酸又暖，泪水悄悄地漫过眼眶，握着手机一时无语。
克制住心中的情绪，我假装平静地告诉他：“我想一个人待在家里，反正在哪儿都是要雇保姆，不如待在自己家吧。”
“那更不行了，”他立刻急吼吼地打断我，“你一个人在家不安全，保姆不在你怎么办？万一有点事……我是说，你要渴了，上厕所了，找谁帮忙呀？”
“妹妹有空会过来的。”我为自己找着理由。
“妹妹不可能天天有空呀！绝对不行，你收起这个念头吧。”他的反对不容置疑。我感觉他好像已经急得从床上坐起来了。
我有点想哭，可又很难把自己的真实意愿告诉阿春，原来约好一年的。
“你是坐着吗？要着凉的，快躺下吧。”迷惘中，我顾左右而言他。
“嗯，我躺下了，”他顺从地，又说，“要不这样。”
“怎样？”我暗想着，心狂跳起来。
他沉吟片刻：“你来哈尔滨吧，我照顾你！”他的话坚定决然，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热血猛地冲上我的脑门，虽是躺在床上，我依然只觉头晕目眩，仿佛要倒在地上一般。心潮起伏中，我想哭又想笑。我就知道，阿春是不会听任我孤单漂泊的。
“你来吗？”他沉稳地问。
我双唇颤抖着吐出一句：“好，我来。”
“现在离过年还有两个多月，”他盘算着，“这段时间我就去附近问问，看能不能租个房子，再买点生活用品，我这边安排好，你就可以来了。”
“嗯，你只买必需品就行，节约着点。”我知道他不宽裕，连忙嘱咐道。
我的右手握着手机放在被子外，冻得有点麻，但我的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燃烧，驱散了寒夜所有的冰冷。
“可是，万一附近没有空房子呢？”我患得患失。
“应该有的，我看看。”他答复，“这个就交给我，你别管了。”
接着，我们又谈论了到时我怎么过去，他怎么接我等具体问题，我甚至自以为周到地计划，如果租不到房子，就让他找厂领导说说，给我们一间单独的宿舍住。但阿春不同意，他说宿舍太简陋，不合适我。
原定的计划，就这么突然提前一年来了，而且来得这么快、这么顺，沉浸在兴奋中的我，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挂断电话，依然在黑暗中睁着双眼难以入睡。
想想过去的三十多年，在父亲庇护下的生活虽然安稳宁静，但我总觉得缺少了某种核心的东西，那就是生命的自由与活力！
“我已经厌倦了这种孤单沉寂的日子。”我把脸挨在被头上，用力叹了口气。
过去的这些年，之所以能坚持，是因为父亲渴望我一生安宁的愿望，一直在维护我心中的平静。如今父亲不在了，那种厌倦和渴望就更强烈地在心中波动起来。
“我渴望过另一种有色彩的、实实在在的生活。”我暗自说道。我也清醒地知道，外面的生活不容易。“不过我不怕，我已经做好吃苦的准备。只要两人同心，办法总比困难多。”沉浸在即将走向新生活的幻想中，我没有过多地考虑其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