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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有时候看他实在低沉我也会这样安慰他,每个行走在世上的人或是遇到可怕的疾病、或是遭遇飞来的横祸、或是想拥有的永远得不到满足、或是被别人一次次伤害,即使就算是躲过大灾大难走到最后,还是会迎来极其无助的死亡,所以他这样的情况,也算不得什么灾难。他一边捏着手指,一边低声细语:“可是这比最为厉害的慢性病还要可怕。”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电脑屏幕。

作为旁观者,我无法真正感受他的痛苦,但我从他消耗的酒精和药片数量上,能够了解到痛苦的强度。他说这痛苦不是一只叮咬你的蚊虫,可以轻易地打掉;也不是恶劣的雨雪可以靠多加几件衣服御寒。而是痛苦就在你的体内与一大堆粗细不同的血管纠缠在一起,要是拔掉,就连一口气都不能剩。这些痛苦肆意地吞噬并蔓延,直至吃得在两片鳖甲中间只剩下痛苦。他说你明白吗?这才是最痛苦的地方:因为在死亡来到的那一刹那,你达到了痛苦的顶峰,而你却穷极一生,只为攀爬到这个顶峰。我所能做的只有捡起他身旁散落一地的药瓶,再把堆满脏衣服的床铺收拾整齐。他已经无法停止痛苦,而如若这也能算是一个慢性病,那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初期一直恶化,严重时已经被折磨得空有一副人的皮囊。他就是这皮囊,迷惑了所有人。

A所具有的众多鳖性之一是感官极为敏感。他总是翕张着鼻孔来猜测走廊中已成为空壳的盒餐内容,或是凭借脚步声隔着老远告诉我有几个人将从我身前经过。他的皮肤的敏感程度足可以成为第三只眼睛和第三只耳朵,以细微的变化表示周围环境的成分。可这绝不是什么生理上的优势,或者说他没有好好运用这些长处。

我看到他连转瞬即逝的自在都很难获得,在永不停歇的数据处理中都无法得以安心喝完一杯咖啡。他会捕捉到旁边人的窃窃私语,然后疾速地分析所有的语句是否和他有任何关系;或者走着走着就闪身进了楼梯间,因为他闻到了某个熟悉的香水味。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他的动作夸张有些滑稽,还总是让他顺便帮我听听有没有好玩的消息。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了我的意料。这总体说来颇像一出冗长而又恶劣的愚人节闹剧。起初这些感官拿着小鱼作诱饵请他吃到些成就感,随后等他想要更多的成就感时,便开始肆无忌惮地愚弄他。很快,他便已经不满足于猜测昨日的盒餐或是猜测人数这样的事情,他说这如同猜测兜里是揣着一粒枸杞还是一只飞蛾那么简单,但凡智商不低于正常值太低的人便能做到。

我听到的时候一声未吭,因为他似乎真的是这样认为的而不是只想让我难堪。敏感的神经将毒菌传至大脑和心脏,连同他周围的空气都长出了痛苦的脓疮。他开始沉迷于各类垃圾桶,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溜出去,像盗墓者般把他精心挑选的一个最满的垃圾桶运回自己的房间,然后再把自己宿舍门外的空垃圾桶与之掉包。得到垃圾桶的A迫不及待地开始工作。

他背冲着窗外,伏身于几个硬纸盒上,专心研究桶中的内容。直到阳光拍打起他背上的壳来,他才能够减免些许愧疚感,打一个让腮帮子彻底活动开来的哈欠,然后拖着微微麻掉的双腿走到床上。从一片枯萎断裂了的黄色玫瑰花瓣上摘出一根棕色的汗毛,与几天前夹在烂橄榄中的拇指指甲依靠味道拼凑起来,于是他一本卷边的羊皮本上写下了两个人的名字中间连上条线。

他可以依靠抖动的声音,把五百张片状精盐般的碎纸拼凑起来,然后眯着眼睛在本上写下另两个人的名字中间划上叉。我再到他宿舍的时候,扑鼻的臭味令我头昏脑涨。他看着我捏紧鼻子,拿着镊子的手停在半空,“这就是秘密的味道。”

我像看个神经病一样地盯着他,他却完全不以为意,“所有人的秘密通常都去往了两个地方,垃圾桶里和梦里。半天我用鼻子、耳朵和眼睛拼凑垃圾桶里的内容,夜晚我用裸露的皮肤捕捉那些隐晦的梦。梦其实要比垃圾桶里的内容更为肮脏,它暴露了它的创造者的一切弱点和不堪。”于是我接着问了他三个问题。

“别人的秘密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的秘密是我的刀。”

“别人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与我中间永远隔着我的刀;或者他们的秘密穿破他们的肠子,而我握着那手柄。”

“别人是指所有人吗?”

“除去哑巴,他们并不是我的敌人。”

当他回答完问题的时候,我便知道我该闭上嘴巴。他的背部上面刻满了残忍的阳光,正面却是一道刀疤的印子,只有镊子尾端闪出一点光。当我看到那一点光,我便知道我该离开了。这一次对话之所以值得记录,是因为从那时起,我明白了他为何会在一个不起眼的早晨,一把抓过啃食鸡蛋的我,向我说出了这个秘密。

写到这里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本书是写A这个人的,我只是个记录者,不应该时不时出现在记述中混淆视听,但是写过的改起来很是麻烦,接下来注意便是了。

A的话其实并不准确。在他与别人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他的刀,还有他的盾牌。

他的两片鳖甲趁他捕捉别人的梦时,在黑暗之中练就了如两片嘴唇般的灵活性,于是他真正的嘴唇被盾牌取代了。盾牌作的嘴唇主要有三种技巧,与他的刀术相搭配,旨在防守而非进攻。但A曾指出过这两样技术的相似之处,就是要让一切在对方眼里都如同一个面团。当被问及这三种技巧如何操作时,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女人来到一个陌生的村庄,她带着满满一车的食物和水,甚至还有一个厨师。一天夜里,当她看到一个破旧的村舍时,仍旧来了兴趣,想去尝尝里面的食物。她吱呀一声推开歪斜的大门,看到一个发丝如蛛网般交缠的老人穿着中山装正从柜台里拿出一盘凉菜。于是她说:大爷,我要盘凉菜。老人瞥了她一眼:可是你并不饿,而且我已经打烊。然后将那盘凉菜转身拿进了厨房。

女人坐在铺上苇席的板凳上,既无困意,也无饿意,但她来了兴致。女人每隔十分钟敲三下桌子。敲到第七次的时候,老人出来了,把那盘凉菜递给了她。女人从摞在最上面的一片薄荷叶吃起,她的唾液变得冰凉。她一边咀嚼,一面期待。

藏在所有薄荷叶下的合欢花开始变形。老人的手隔着空气像捏一个面团一样指关节蠕动着。等到女人夹起最后一片薄荷叶后,她并没有留意那一滴红色的露水,如同前面所有的薄荷叶一样,在冰凉的唾液中溜进了喉咙。女人愉悦地就餐完毕。”

熟谙防身与刺探技巧的A,完全将对除去哑巴之外所有人的仇恨深埋在了面团之中。事实上,与熟人相比,A对陌生人显得更为仁慈。当他遇到陌生人的时候,他只需要两个藏着刀与盾牌的面团外加一层厚厚的糖衣,甚至有些时候,他说他的糖衣厚到让他自己都觉得是另一个厨师做了一道完全不同的菜。但是随着陌生人渐渐变为熟人的过程,糖衣越来越薄,而面团也会忽大忽小、忽软忽硬。

A很害怕熟人会渐渐熟悉他面团的变化,于是在他们面前还要多费些心思。如果某一天,突然看到面团之内的刀光了,那么A一定是爱上了一个人。然而那个人注定会是悲惨的。因为A会变得愈发随意起来,他会越来越频繁地忘记那一层糖衣和面团,而将刀光显露出来。这是以仇恨为核的果实,只会在牙缝里面化作很多黑色的苦汁。然而这动机也值得商榷。A起初以为自己是在爱情面前将虚假的外衣脱去,而将真实显露出。但是对于此,A并没有感到些许愧疚。他会用最温柔的语调麻痹心中的怀疑:“我爱你,所以我要把最真实的一面表现给你。”

他讽刺挖苦,他任性妄为,他毫无顾忌地宣泄着自己的种种不满,直到把对方逼走后,他才发现,忘记糖衣与面团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的牙齿只能咬碎最柔软的果实。

然而A面对所爱之人的经典语句还有一句:“我爱你,所以我要把最脆弱的一面表现给你。”

A会把对方的一个叹气都认为是对自己的责难,会把对方的一句玩笑当成是拐着弯的嘲笑。

A总怀疑对方只是耍耍自己而已,认为对方的很多行为都是在贬低自己的智商。

所以A总是莫名其妙地就想挂断电话,就想夺门而出,就想让时间回到过去的某个点让一切归零。然而这对于对方来讲是多么的难以理解。

当对方在莫名其妙的懊恼中开始还击的时候,A便尝试着用赤裸裸的刀和盾牌相回击,一旦看出一点带你形式不对的苗头,就会试图缩进那连结着两片鳖壳的一摊懦弱之中去。

当然这摊懦弱之所以如此有用武之地,还是与他感官的敏感性有着极大的关系,毕竟是他误解对方的意图在先的。不过就总体来说,是因为敏感所以脆弱,还是因为脆弱所以敏感,很难说清楚。总而言之两者一个是肉一个是皮肤,紧密相联就是了。缩进懦弱之中的A开始双手捂脸,甚至有时能流下两行清泪,然后异常委屈地讲述自大与自卑矛盾与统一的关系,附带着很多童年或是青少年时期的回忆,不忘记以他经典语句的第二句做结尾,仿佛对方不仅不应该责怪他的敏感多疑,还应该感谢他给予了自己如此真实的爱情。

当然,不用说也便知道,A缩进懦弱之中的脆弱行径并不是对待所爱之人的专利。

在A挥舞着面团与那些陌生人或是熟人交往时,倘若对方看他不顺眼,想要攻击他,那么A会先掂量下果实的柔软程度:如果他觉得胜算很大,他便会鼓动他所能鼓动的人一起用最恶毒的语言出击;如果他觉得有点迟疑或是毫无胜算,那么便会缩进壳中被懦弱彻底包围,甚至卑躬屈膝地跟对方道起子虚乌有的歉来。

当然,懦弱之中的懦弱,想必是他探出头来的时候,并不承认自己刚刚是闻风丧胆了。他会故作镇定地摆出一副看不起对方是粗俗野蛮之人的态势来。

A不停地挥舞着刀与盾牌,不停地交换着凶狠的言语与懦弱的躲避。他所想出的伎俩,既可以说是源自他凶狠的内心,也可以说是源自他懦弱的内心。但是倘若以为这就是他所拥有的一切矛盾所在,那么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住在一只鳖的体内或者是体内住上了一只鳖,A的性情变得浑浊不堪,导致他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矛盾体。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都与他思想的一部分矛盾,与他肉体的一部分矛盾,与他灵魂的一部分矛盾。有的时候他甚至怀疑,其实并不是他的体内住进里一只鳖,而是住进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相互争斗相互挤压,两个人互相影响牵制,这并不是因为它们相互敌视对立,而是因为他们像两块紧挨在一起的膨胀中的海绵,无法保存自身的独立性而融合成一个和谐的共同体。于是,在有限的空间下,好好的两个人性灵魂被压迫变形成了一个畸形的鳖性灵魂。正是如此,才让他如此痛苦不堪,处处饱受矛盾挣扎的迫害!他听着两个人的呼喊,可是第一个人的呼喊带有第二个人的语气,第二个人的呼喊又带有第一个人的音调!他自己已经一头雾水了,到最后,他再也分不清到底是两个声音还是一个声音了。等到一切的声音都仿佛从鳖壳之中产生之后,一切的美妙便消失不见了!

即使再优雅的两首歌曲,你让它们放肆地一齐播放吧!那么最后生成的只有不堪入耳的嘈杂之音!就是这个道理。他自己感觉到了这个变化,从两个声音到一个声音,这是从两个天堂到一个地狱的质的变化。但是为时已晚。事到如今,他只有背负着一个鳖性灵魂,迈着沉重的步伐,继续着他仿佛与生俱来的挣扎人生。

我抬起头,左手压在看到的那页上,右手中指和拇指按压着太阳穴。停下来,酣畅地喘几口气。一种微妙的感觉在太阳穴生成。眼角扫过趴在远处的小鳖,脑袋似乎已经缩进了壳里。这里的一切都那么诡谲,像是站在四个角落里的守卫,却又和中央的城堡紧密相连。继续看吧。

想必看过刚才的内容,你也会隐约有些感觉,A对于说“我爱你”这三个字并不吝啬。然而他之前也说过了,除了哑巴之外的所有人,在他的眼中都是敌人。

当然诸如父母兄弟之类的有血缘关系的人由于比较特殊,也就不在讨论范围之中了。那么现在的问题便是,一个把所有人都当作敌人的人,是如何爱别人的呢?

答案很简单,就是他其实并不爱,无论是朋友也好,暗恋对象也好,交往对象也好,即使他说过一千遍一万遍“爱”这个字,也只是用来麻痹自己麻痹他人的工具罢了。事实上,A自己也清楚得狠,他并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这也正是他所懊恼的地方。A深知情感之于一个人来说的重要性,尤其是爱。他虽然没有烂漫到把爱比作太阳路灯之类的物体,但是他却极其向往纯粹的爱,因为他知道这应该是个温暖的存在。多少次,A都想敞开心扉去接纳一个人,毫无条件地对一个人好,但是他无法做到!不知道是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还是压根儿就不曾拥有过,总之每当A刚想放下一切防备,从壳中爬出来时,顿时刺耳的警铃声四起。

他不得已,又只得乖乖地爬回壳中。究其原因,最根本的是因为A与他人之间毫无信任感可言。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对方,就是以最大的善意来保护自己,是A虽然不像承认却坚定不移的信条。欠钱未还,撒谎这种事情,在A这里是一辈子都不会被忘记和原谅的。

即使脸上嘴上表示一切都过去了,但心里永远会记着这个污点。(但是A自己也偶尔欠钱不还,还经常撒谎,他觉得对方如果为了这种事情而一口咬住不放,就未免太过小气了。)而且,即使是一个看似从未招惹过A的人,A也有能力把一个很小的缺点瞬间放大铭记在心。

总而言之,A认为没有什么人是值得他信任的。用不着洪水猛兽之流,仅仅因为一个再微不足道的误会,就能让两个人瞬间撕破脸。于是,他把他所有的默认的敌人大致分为了两类:暂时有用的和暂时没用的。

现在有用的未来有可能没用,现在没用的未来也可能有用。A在心中默默地打着算盘,希望从每一个他所认识的人中榨出尽可能多的油水。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怎么可能拥有纯粹的爱情呢?无论他在爱情中做出多么轰轰烈烈的事迹,他的真正目的只是感动自己而已,尽管他希望对方也能够在他自认为给予的恩宠中幸福地晕厥过去。虽然这也许属于A的隐私,但是为了更好地说明他对于爱情的看法,我找了他笔记本中所写的最无关紧要的一首小诗摘录于此,希望他不要骂出什么过于狠毒的诅咒来就好:桅杆,船舵,和渔网,泛黑的鲜血滋润着脚掌。

蚁巢般的鱼骨吻别着浸咸的缆绳,这肮脏的甲板将是它们洁净的睡床。

啊,引我启航的歌声你为何要就此躲藏?

当我用牙齿撕碎了鳞片如同回到了蛮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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