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我踏入社会的这第一步竟是如此的天真和荒唐，幸亏是间作，如果直接把种子播到地里又不种其他的庄稼，那就惨透了。常言道“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地里一年不收庄稼，到头来吃什么？队长不与我翻脸才怪呢。看来这种植盲目性也很大，自由选择的空间太小了，如果没有相当的水平是很难搞得好的。何况我还是个新手，一没有资金，二没有技术，光凭一膀子力气是什么也干不好的。我必须找到一个好的支撑点，有了这个支撑点，我才可以如鱼得水。我决定找大芹去。大芹是队里唯一能够与我谈得来的人，当然皮条和大耳朵他们也与我关系不错，可比起大芹来就差得远了。皮条虽说私下里能够与我大谈女人，可总给我一种不那么地道的感觉；大芹则不同，她是那种容易让人产生亲近感的人，何况我俩还有那么一“腿”。外人面前尽管我们尽量地保持着距离，可到了单独接触的时候，说话间我也就不那么正经了。
大家这时或许想到，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跟大芹联系了。其实，私下里我俩还是有不少接触的，只是这中间由于叙述的原因，我暂时把我和大芹的事情忽略了。众多的事实证明，我对她还是情有独钟。大芹毕业后被生产队安排当了会计，当起了生产队领导，咱一个小卒子，屁颠屁颠地跟在一个女人家后面算什么呀。人家是领导了，但私下里我们依旧是好朋友，至于我们俩好到什么程度，这也只有我们自己知道，用现在一句时髦的话就是“不告诉你”；按照大芹的说法叫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在这里我向大家透露一个秘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想用不了多久，或者说几年的时间，大芹就极有可能成为我的老婆。你也许会说我这人特没出息，整天净想些做梦娶媳妇的好事，可你想没想过，生产队里除了一天到晚累得都要散架之外，还有让人提情绪的事情吗？大家都抢着出去干临时工，自己却留在队里给别人撑口袋，如果连个老婆也混不上，那可丢死人了。不过，我还算是运气不错的，如果没有大芹这个拴马桩子，说不定我早就不在队里干混了；正因为有了她，枯燥单调的生活才会津津有味。想想吧，这是一件多么甜蜜、多么令人羡慕的事情，我和大芹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自从大芹当了会计，我们白天见面的机会确实少了许多，可这并不表明我与大芹接触的机会就少了。大芹是很能干的，别看她是会计，却时不时地见她出现在大田里。她是那种朴实的人，容易接触，非常平易近人，这也许与她当了多年的团干部有关吧。至于我调到实验队去，大芹其实也帮了忙，是她找了贾红的父亲贾进财，我才得以在支部三票过关，不然的话，是不可能调过去的。我知道贾红的父亲帮了我的忙，可我就是不想理他，也无心去表达对他的感激，这让大芹很是为难。为此，大芹特意找到我，劝我对贾进财说个谢字，我就是说不出口来。当年那段不愉快的经历，我至今依然难以释怀，大芹就说我是小肚鸡肠。我是小肚鸡肠吗？我这是坚持原则，正义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地向邪恶低头呢？大芹不以为然，她特别强调这次贾进财之所以愿意帮忙，主要还是想弥补过去的过失。现在贾进财的年龄大了，是不是也属于人老心善？至于良心上有没有发现那就是他的事情了，我从来不屑于这些，我是不会向后看的，要向前看，只有向前看，人才会有希望。
我辗转到大芹办公室的时候，她正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她的身后是一堆雪白的散装尿素。我一步跨进去说：“偷尿素了。”
“咦，贼还不小哩。”大芹笑着停下手中的算盘，“做什么来了？”
“不做什么。”我故作轻松，生怕大芹看透了我的心思。
“不做什么来这里干啥？”现在的大芹可不是上学时的大芹了，一副队委会领导的做派。
“没事就不可以来这里玩玩？”我才不管这些呢，大芹就是成了中央领导，也还是我的同学和相好的。
“这里是玩的地方？旅游胜地？”大芹咕嘟着嘴，两眼直视着我，“我这里还有一大堆事情呢。”
“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来帮你做。”我一把拿过那一叠万用表来，原来是各户秋季积肥的数据。
“那就拜托了，可别算错了啊。”大芹一脸快意地笑着。
“怕什么，错了有你顶着呢。”我满不在乎地说。
“快拿过来吧，别装了，说说什么事吧。”大芹一把将表抓过去了。
“那我说了？”我盯着大芹的脸问。
“不说你就烂在肚子里。”大芹没好气地站起来，转身将表挂到墙上。
“那我真说了？”我故意地盯着她的眼睛。
“哟，什么时候学会卖关子了？”
“哈哈哈哈，大芹，你说我堂堂一个高中生，在实验队里做个小技术员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啊？”
“怎么不是啊，人家文天财不光是高中生，而且还是大文豪，连郭沫若都不在话下了。”
这话在理，我正暗自高兴，又听大芹说道：“郭大文豪恐怕都不会想到要在麦地里套种‘洋姑娘’吧？”
“呀，今天怎么是西北风刮蒺藜——连风（讽）带刺啊，当代鲁迅啊？”我说。
“行了，别贫嘴了，说正事吧。”大芹一甩小辫，笑盈盈地坐下来。
我说：“大芹，你帮我参谋参谋，我到底应该干什么好，我头都有点大了。”
“不种洋姑娘了？”大芹有点幸灾乐祸。
“嘿嘿，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说咱能不能寻找一条新的路子？”我讪笑着。
“什么路子？”大芹认真了。
“捷径。比如说种啊、养啊，或者是做小买卖什么的。”
“我当什么事呢。人与人是不同的，你看人家宫大队长，同样都是种植，人家为啥搞得就红红火火。”
“宫奇保算什么，他这个大队长当得有点憋气，整天趴在自家地里倒是不搞大锅饭了，但自私自利，有什么意思？关键是让大家都调动起来。”我有点不服气地说。
“这个不好办，你没看现在的问题是大家都一心出去干，谁还有心思在队里熬人皮。”
“你是说我也应该出去，不在队里与你共同战斗了？”
“谁稀罕你啊，你若真有能力，就做给大家看看。”
是啊，我的能力在哪里？我怎样做给大伙看？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从大芹那里出来后，我并没有直接回家去，而是顺着田间的生产路奔向月牙沟，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我知道，以我实验队技术员的身份是断难做成什么事情的，我必须重新给自己一个定位。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人最难发现的就是自己，况且就是发现了自己的缺点，也并不一定就能摆脱自我、重塑自我。我何苦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必须找出一条自己能够走得通的路子，否则，我就不是文天财。我知道，我所涉猎的那些书暂时是派不上用场了，但我仍然可以傲视一切，知识是无价之宝，总有一天它们会为我所用。现在，我的人生走到了一个关口，我必须做一个正确的选择，是像大芹说的那样，做给大家看看，还是走出去像大部分做临时工的那样，每月去赚几十块钱。无论做什么，这都需要改变，只有改变，才能改造一切；一成不变只能是路子越走越窄，到头来落得进退失据、后悔莫及。我绝不做这样的傻瓜，我要让所有的人对我刮目相看。
想想这次来得还真是时候，大芹还向我透露了另一条消息。据她那当教育局长的表叔说，明年就要高考了，尽管现在情况还不甚明了，大的方向还是不会错的。我必须早做准备，挣钱、学业第一次这样明白地摆在我的面前，让我踌躇满志。这时候我那在公社党委做秘书的老爹也赶来凑热闹，说要给我先找一个临时工干着，以备将来有机会的时候，好去顶一个吃公家饭的转正名额。我思考良久，还是采纳了大芹的建议准备高考。我知道我挣再多的钱也没有用，家庭中有我爹一个人挣钱就可以了，我得趁着刚毕业这股新鲜气儿，去追求自己的大学梦想，不然我文天财会后悔一辈子的。我不可能靠我爹活一辈子，他虽然能够给我安排临时的工作，可我却觉得在他的羽翼下，我不会有多大的出息。我想自己去闯，就像大芹一样，靠自己的努力去获得大家的认可。这个下午我想了好多，以至于好多人都认为我的大脑出了问题。静静的溪水、天空的云彩，我都无暇去顾及，满田野的人都纷纷转过头来看我到底怎么回事，我旁若无人，依旧若无其事地走。我的母亲见了我，大老远地又喊又叫，我知道这是在叫我帮她干活呢。她这一辈子就知道干活，累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可不想像她这样去活一辈子。我依旧走我的，终于在一队地头上被一帮休息的人拦住了，我不得不停下来。
“大才子，周游列国呢。”
“要是真那样就好了，我现在烦着呢。”我不想理他们，我感到我与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或者说我们压根就不是一个层次的。
“怎么样，听说你种啥‘洋姑娘’，难道这外国人生孩子和中国人都不是一个生法？”说话的是一个外号叫文大喇嘛的家伙，他的话显然有点取笑我的意思。
“不是呢，大哥。你没听说过上帝造人的故事，抽一个肋条就成了，亚当和夏娃就是这样出来的。”别看文大喇嘛比我年龄上大不少，可他的辈分在那里，他注定了赚不到什么便宜。
“到底是大才子啊，老弟，外国的事情你都知道，敢情你读过不少书吧？”
“那是当然，我不是吹的，这满坡里所有的人加起来，也抵不过我的十分之一，你信吗？”我看着哈巴狗一样的文大喇嘛，决定先把他的气焰压下去再说。
“哎，老弟，听说你读过好多书，到底有多少？”
“不多，大哥。我现在读的书都到脖顶啦，只要一低头，它就会像小米粥一样哗哗地从嘴里流出来。”我左手倒背着一躬腰，右手做了个往下流的滑稽动作。
“哈哈哈！”大家都笑起来。
“到底是秀才，说话就是有意思。哎，你都读过哪些书？”文大喇嘛穷追不舍。
“多了，世界各国有影响的代表作家的书都读过。你问吧，哪一本？”
“啊，那么多，那你读过《金瓶梅》吗？”
“岂止是读过，笔记都记了一尺厚呢。”我信马由缰地胡吹起来。
“听说水浒里的那个西门庆，又跑到那里面去了？”
“这算什么呀，咱村杜伯言讲得比这个强多了，李玉和不是提着红灯上了威虎山吗，你们听没听说？”
“听说过。”
“那关公战秦琼呢？”
“也听说过。”
“这就对了，不就是一本小说吗，不可认真的。此西门庆和彼西门庆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不是一个人。”
“这怎么说？”
“怎么说？还怎么说，我上你家借粮而已，或者说重名重姓，再不就是重故事。”
“天财啊，你可真会胡编乱造啊。”
“我编了吗？没有啊。”我一拍大腿，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大家也都跟着傻傻地笑。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以至影响了大家干活。一队的田队长就跑来不让了，一边撵我，一边轰着他的“臣民”们。不然的话，这个下午就全坏在我的手里啦，大家都在听我讲大鼓书，谁还有心思去干活啊！
这是我最惬意的一个下午，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可这并没有解决根本的问题，“洋姑娘”事件虽说是一件小事，转眼间却传遍了村子的各个角落，对我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我应该怎么办？目前确实拿不出一个好的主意来。既然生活在这个环境中，我就得学会生存的方式，不然就会没有立足之地。大芹的意见不是不可以采纳，但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迅速找到突破的口子。我知道这是我人生最彷徨的时刻，具体该怎么办，还要到生活中去闯，我必须小心翼翼，否则跌倒了就会是一个不小的跟头。我想到了贾红，这死妮子自打毕业就不见人影了，而我却在这里深陷泥潭。这倒不是我对贾红念念不忘，而是她那种生活方式深深地吸引了我。可惜我爹不是村子里管事的，我没有被推荐的机会，要不然我也会远走高飞去上大学。唉，这就是命啊！
尽管如此，我这个人还就不信这个邪，人的命虽说有先天的部分，但大部分还是由后天决定的。我之所以到现在还迷恋着农村，也许是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它必定有着令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是什么深深地吸引着我呢？分析来分析去，还就是大芹。如果不是大芹，我或许早就失去了生活的动力，从当初帮我拔草，到当我入团的介绍人，再到乒乓球场地上的啦啦队，到处都有她的身影。原来我的内心深处深深地迷恋着大芹，尽管平常我尽量地不让它表现出来，她却像一个磁场，我则成了磁场周围的一粒尘埃、一件附属品，我甘愿当这样的附属吗？我不知道，但我的内心深处还是对大芹颇有感情的，毕竟我们是同学，青梅竹马。我现在只不过是让大芹落下了一截，人家是队领导，而我呢，一个小小的技术员而已。我如果不改变目前的现状，大芹能够长期地跟我好吗？大芹说得没错，做给大家看看。对，我必须做，一个“做”字比万千豪言壮语都要强一百倍。生活中仅有知识是不够的，知识只不过是人的羽翼，如果没有实践的检验，再多的知识也会显得空洞无物，能力是在实干中体现出来的。我知道如果我想继续获得大芹的好感，就必须使自己有所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