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为在很多年以前，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这条命只要丢得值，我随时愿意坦然面对。”
霍啸林说：“很多年前，就有人想杀你？”
“不错，我记得我第一次上街游行的时候，还是个学生，辛亥革命的枪声即将打响，我和同学们手挽着手，高喊着口号，呼吁推翻腐朽的清王朝，呼唤着一个崭新的国家早日到来，那时候我心中充满了使命感和荣誉感，我无比骄傲，但是不久我得到了消息，清廷的走狗抄了我的家，残害了我的父亲。”
“胡闹！你爹跟着你丢了性命，你对不起祖宗！”霍啸林咆哮着，随后黯然说道：
“怎么跟我一样……”
韩亲仁说：“怎么，霍老板也有过这样的历史？不可能吧，你比我年轻多了，那个时候，你恐怕还是个孩子。”
“我说的不是那个时候，一样的是我们都瞎胡闹，让爹跟着丢了性命！”
韩亲仁说：“明白了，我能看得出来，霍老板是个热血青年。”
霍啸林说：“你说你知道我的过去，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一年前到了汉口，在码头上扛过苦力，因为不满黄麻子的剥削，奋起抗争，身负重伤，险些丢了性命。后来进了大龙商行，帮助管子坤打码头杀了黄麻子，得罪了沈三。面对沈三手下的追杀，你并没有离开汉口，而是选择了抗争，那时候的霍老板要想跟沈三较量，简直是以卵击石，可是，你成功了，你还在北伐军进攻武昌城的战场上跟你的结义兄弟赵舒城并肩战斗过。”霍啸林皱了皱眉头。
韩亲仁说：“你帮政府劫回了被黑帮抢走的军火，立过功，也正是因为这个，你杀了沈三才得以安然无恙。”
霍啸林说：“你知道得这么清楚，你认识赵舒城？”
韩亲仁说：“不认识，但听说过。其实我们曾经在战场上并肩作战过，只是，我们不在一支队伍里。”
霍啸林说：“你也参加过北伐军？哼，混得不好吧，才出来跟人唱对台戏？”
韩亲仁笑道：“其实混得还行，我的军衔可比赵舒城高得多。”
“当官的？当官的……警察和政府为什么要抓你？”
“有人背叛了革命！背叛了曾经的誓言！背叛了中山先生！在上海，我的很多战友都光荣地牺牲了，我愤而脱下了军装，和同志们走上街头，高喊着共产主义万岁，声讨叛徒蒋介石，声援那些被杀害的同志们！在武汉，虽然表面上政府反对蒋介石背叛革命，可是……我已经闻到了血雨腥风的味道，所以，有人要抓我。”
“共产主义……”霍啸林想起上海的一幕幕，嘟囔着：“我见过共产党，难怪你不怕死……”
突然，约翰·乔从外边跑了进来，喊着：“霍老板，郭队长来了！”话音未落，郭队长就带着一队警察冲了进来，郭队长抱着拳，高兴地说：“霍老板一出手，政府要犯立刻被擒，郭某佩服佩服！回去，我会立刻向上面给您请功！”
韩亲仁正了正衣襟，准备着被带走。霍啸林站起身来，说：“对不住，郭队长，误会了，我们抓到的并不是韩亲仁，你看……”他指着绳索和王巍留在地上的血迹：
“打了半天才知道弄错了，刚把人给放了。”
郭队长指着韩亲仁，说：“哦，那这个人是谁？”
霍啸林说：“啊，这是啸林商行新请来的算账先生。”
郭队长说：“算账先生？”
“噢，是从我老家西阳来的。”
郭队长将信将疑地打量着韩亲仁。韩亲仁立刻拿出一副笑脸：“在下邱易名，见过郭队长。”
郭队长说：“噢，抓错了？哎呀，真是太可惜了！”
“今天我去晚了一步，下回，只要姓韩的再敢从我码头出现，我一定将其活捉，送到警察局去，找你老郭请功！”
“好说，好说。”郭队长又瞟了一眼韩亲仁，“收队！”
二十三
1.霍啸林办公室日内
韩亲仁说：“对不起霍老板，事先没跟您约就直接来了，冒昧之处，还请见谅。”
霍啸林说：“外面那个女学生是怎么回事？”
“女学生？她跟来了？”
霍啸林说：“非要给我画像，就是为了到我办公室来见你，你把人怎么了？你们共产党人除了不怕死，对女人还有什么特殊的手段？”
韩亲仁说：“让霍老板笑话了，她是我的一个学生。”
“你还当过教书先生？”
韩亲仁说：“是，七八年前，在我的老家乡下，她爹请我去她家里教她画西画，我只教了三个月，挣够盘缠就走了。那时候她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娃子，半个月前在汉口我又遇到了她，当时我正在组织声讨蒋介石四·一二反革命大屠杀的游行，参加游行的学生队伍中有她。她说她一直爱着我，从很小的时候……”
霍啸林笑了：“从十二三岁？这么说你也喜欢她？那娶了不就完了。”
韩亲仁说：“我是老师，有妇之夫，为人师表，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噢，男子汉大丈夫，多几个其实没事，我就不止一个。”霍啸林叹了一口气。
“可是你并不幸福。”
霍啸林说：“你怎么知道？”
韩亲仁说：“不然你怎么会叹气？”
“一个，从小被我欺负的小丫头，本来是要给我爹续弦的，我爹不要，临终前非说让她嫁给我，这就死心塌地了；另一个，我害死了人家爹，她爹临死前让我娶她，我也没想明白，就答应了，也就死心塌地了。等我觉得不对了，想给这两个女人找婆家，都寻死觅活的，非说要跟我一辈子，这算美好的情感吗？实在没办法……”
霍啸林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韩亲仁说：“束缚。”
“什么？”
“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识束缚了这两个女人，所以她们才不肯离开你。我心中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在那个世界里，没有束缚，每一个生命的个体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思想自由地呼吸。当那个世界来临的时候，你的这些烦恼，自然就没有了。”
霍啸林说：“听不懂。”
韩亲仁拍了拍他的肩膀：“将来你会懂的，那个世界并不遥远。”
“说你呢，让女学生追着跑，怎么又变成说我了？”霍啸林笑了，“家丑不外扬，我怎么会跟你说这么多。啊……找我干吗？”
韩亲仁说：“做生意。”
霍啸林有些惊讶，说：“什么生意？”
韩亲仁从怀里拿出一个折子，递给霍啸林：“我要这些货。”
霍啸林打开折子，皱了皱眉头：“这货……”
“我知道生意很难做，所以才来找霍老板。请放心，我已经准备好了货款，不会让霍老板和啸林商行既承担风险，又赚不着钱。”
霍啸林说：“但是你要这些货干什么？尤其是……军火。”
约翰·乔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说：“霍老板，郭队长来了！”
霍啸林训道：“老郭来了有什么好惊慌的？”
约翰·乔说：“架势不对，带了好多警察，都端着枪，这是出大麻烦了！”
霍啸林知道大事不妙，忙说：“出去帮我挡一阵儿。”约翰·乔赶忙出去了。
韩亲仁顿时明白了，说：“霍老板，麻烦是我带来的，他们要的是我，我跟他们走便是了。”他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些银票，托付说：“来不及解释那么多了，我要这些货绝不是为了个人私利，我代表的是很多和我一样的人，我们是为了那个所有人都能自由呼吸的未来世界早日到来！我现在能搞到的银票只有这些，如果霍老板愿意和我们做这笔生意，将来会有人联系你来接这批货，拜托了！”他说着将银票塞在霍啸林手里，转身就要往外走。
霍啸林说：“你干什么去？”
韩亲仁说：“昨天，霍老板救过我，如果今天我在你的办公室里被捕，一定会连累你！”
“你会跳墙吗？”霍啸林地推开窗子，“从这儿下去，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别摔折腿，跑得了。”
韩亲仁探头向外张望，回身抱拳：“霍老板，就此别过。”说着，他熟练地从楼上爬了下去。
郭队长带着警察直闯而入，冯大眼珠子和约翰·乔拖延时间，拦着他：“郭队长，您别急，我们去通禀一声。”
郭队长喝道：“我来见霍老板还用得着通禀？”
约翰·乔说：“啊，不是，我们大嫂来了，一来霍老板就把办公室门关上了，估计两口子在屋里边……啊，这……不方便啊！”
郭队长似乎有些为难：“大白天的……”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来，将郭队长推到一旁，又抬起一脚，将约翰·乔踢到在地。冯大眼珠子急了，上前去理论。那人挥起拳头，一拳打在他的下颚。冯大眼珠子毫无防备，被打得栽倒在地。
来人竟是赵舒城！
2.霍啸林办公室日内
霍啸林刚把窗户关好，门猛地被踹开了，赵舒城长驱直入。霍啸林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出笑容：“舒城……”霍啸林的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赵舒城根本不理他，脸冷冷的。他在屋里扫了一圈，快步来到窗前，将霍啸林扒拉到一旁，推开了窗子。
远远地，小街道的尽头，他发现了韩亲仁一闪即逝的身影。韩亲仁听到声音，下意识地回了下头。
赵舒城猛地回过身来，用手指着霍啸林骂道：“霍啸林，你……”
霍啸林打断他，满脸笑容地招呼着：“哎，舒城，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先打声招呼啊？你从战场上凯旋而归，大哥得给你摆酒庆功啊！”
正说着，郭队长带着警察也冲了进来。霍啸林装模作样地说：“老郭，怎么了这是？”一身军装的马霄汉也瘸着腿冲了进来。赵舒城命令道：“马霄汉，人被霍啸林放走了，你赶紧带人到后窗的街上去追，如果他敢抵抗，立刻击毙！”马霄汉带着两名警察出去了。
霍啸林说：“哎，赵舒城，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放跑谁了？”
赵舒城沉着脸，说：“少装糊涂！把那个瘦高个给我押进来！”约翰·乔立即被两名警察押了进来。赵舒城抓住他的头发，说：“你不说霍啸林跟他媳妇在屋里搞吗，女人呢？”
“大嫂不在啊？我恍惚觉得是大嫂来了，我没看清楚？”约翰·乔说。霍啸林思忖着，判断着约翰·乔话里的意思。
赵舒城喝道：“我给你个机会，说，刚才谁在这间办公室，是不是韩亲仁？”
约翰·乔说：“我就恍惚看见个女人来了，既然没有，那就是我想娘们想疯了——”
话音未落，赵舒城一拳砸在他的脸上，嘴角被打出了血，倒在沙发上。霍啸林阻拦着，说：“赵舒城！他是我的人，你多少得给我点儿面子吧？”
赵舒城怒道：“面子？你的面子是应该给，我们是同乡、同窗，你还是我的结拜义兄，我正好替你爹管教管教你！照片！”
郭队长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恭恭敬敬地递给赵舒城。赵舒城把照片推到霍啸林眼前，照片上正是韩亲仁。
霍啸林故作糊涂，说：“这是谁？”
没等赵舒城说话，郭队长说：“霍老板，他是谁你可不能装不认识啊，昨天晚上他就跟你在一起！你都已经找人给我报信了，说你抓到了韩亲仁，等我来领人你又说抓错了，说这个韩亲仁是什么从你西阳老家来的算账先生。哎，要不是今天赵长官带来了韩亲仁的照片，我还不知道霍老板你在糊弄我呢！霍老板，咱们可是朋友，你不想为政府立功，也别害兄弟我呀！”
霍啸林的脸色很难看：“昨天确实有一个从西阳老家来的算账先生，不是照片里这个人。”
赵舒城死死地盯着霍啸林。郭队长说：“霍老板，你这样说就不好了吧，赵长官，我老郭的眼睛可不瞎！”
赵舒城说：“谁说了谎话我心里清楚得很。霍啸林，西阳老家会有人来找你？
你全家上下都被人灭了门，有一个算一个地砍了脑袋，哪个不开眼的还敢来找你？”
“是！我全家上下都被人灭了门，为什么？你我心里都一清二楚，赵舒城，你还敢说，替我爹教训我？”霍啸林压低声音，死死地盯着赵舒城。赵舒城乱了方寸。
外人看不懂两人较的是什么劲。
赵舒城装作松了口气，掩饰着：“老郭呀，在我们老家西阳，霍老板家被土匪洗劫，他爹霍举人和全家上下二十多口，都被土匪杀了，惨啊……我义兄霍啸林，不容易！”
说着，他拍了拍霍啸林的肩膀，走到窗前，说：“可是霍啸林，你要清楚，像韩亲仁这种人，如果让他们猖獗下去，比土匪还可怕！走！”赵舒城一挥手，警察和军人都撤走了。
郭队长故意走在后面，一见赵舒城出门，连忙赔出笑脸：“哎，霍老板，多有得罪。
今天一大早，上面派来赵长官督查抓捕韩亲仁，他是我的上司，我……我不得不……”
霍啸林打断他，压低声音说：“咱们朋友之间说那么多干吗？你刚才没听见吗，舒城是我义弟，我们兄弟之间更没什么好说的。我去送送他。”
赵舒城站在啸林商行门口，马霄汉带人跑了回来，在他耳畔嘀咕着，赵舒城的目光变得更阴沉。霍啸林从商行里出来，说：“舒城，看来你升官了，恭喜呀。”
赵舒城冷硬地说：“谢谢。记得临走前咱俩吵了一架，我给你指了一条阳光大道，可你偏不走，你怕当了兵再怎么混也是我的跟班，你还比我大一岁嘛，不愿意在我这个义弟手下听差使，我理解。我说我早晚会代表政府镇压你这个社会渣滓、黑恶势力，也确实是赌气，好歹拜过关公，我赵舒城还是讲义气的，可你要是越走越远，我可就没办法了。”
霍啸林说：“什么叫越走越远？舒城，我真的听不懂……”
赵舒城说：“韩亲仁是要与政府为敌，是反政府的人，他会有什么好下场？你帮他，就也是反政府，到时候我想救都救不了你。”
霍啸林说：“我真的不认识什么韩亲仁。”
赵舒城说：“撒谎是你最大的本事，从小你就会骗私塾先生，弄个眼镜糊弄你亲爹十好几年，可我告诉你，你骗不了我赵舒城。如果你真的要与政府为敌，我也绝不会徇私枉法！你好自为之！”
3.阁楼日内
韩亲仁和王巍等十几个共产党人正在开着会。王巍劝道：“韩先生，我建议你立刻撤离。霍啸林根本靠不住，我亲眼见到他和那个赵舒城在商行门口嘀嘀咕咕说了半天。”
韩亲仁说：“他们两个本来就是结义兄弟。”
“就是啊，那您还不快走？您不都知道了吗，赵舒城在队伍里就主张清共，现在他回到汉口，就等着抓了您立功升官呢！”
“霍啸林跟赵舒城不是一种人，我对赵舒城也没有那么悲观，毕竟，他是北伐英雄，应该有正义感！找机会我要跟他好好聊聊，我想，我能把他争取过来。”
王巍坚决反对，说：“我不同意！您不是说，不懂得保护自己，就没办法继续革命吗？武汉政府虽然没有明确表态和蒋介石同流合污，可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丑恶嘴脸已经昭然若揭了！”
韩亲仁说：“所以必须抓紧时间，为了实现我们的理想，光靠抗议是不行的，需要有自己的武装！趁武汉政府还没有表明立场，要尽快筹集到成立武装需要的物资。”
王巍说：“可您把宝押在了霍啸林的身上！他跟赵舒城是把兄弟，这太危险了！”
韩亲仁说：“在整个武汉，没有比霍啸林更可靠的人了，更何况我们要筹集的物资，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4.汉口小街道日外
王巍从一个路口拐出来，来到一处破烂的住宅，稍稍打量了一下周围，然后钻了进去。不一会儿，小六和霍啸林从暗处探出头来。小六说：“王巍就住这儿，我想跟他交朋友，就让码头上的老刘带我来过他家，可寒酸了，啥都没有。”
霍啸林说：“刚从上海过来十几天，连个正经八百的饭碗都没有，家里能有啥？
行了，你回去吧。”
小六拉住霍啸林，有些为难：“哎，大哥……”
“怎么了？”
小六吞吞吐吐地说：“你不会……”
霍啸林说：“有话直说！”
“你不会是要帮赵舒城抓人吧？大哥，他们绝对是好人，每次听他们讲话，我这心跳得都特快，我就想起来咱们刚到汉口码头上让人欺负的那时候。大哥，赵舒城是你的把兄弟，可他要抓的人也不一定就都是坏人！”
小六说得热泪盈眶，霍啸林拍了拍他的脸，笑了：“别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早跟赵舒城闹翻了，凭什么帮他抓人？我找韩亲仁是因为我想交他这个朋友，我也喜欢听他说话。”
小六说：“真的？”
霍啸林板着脸说：“你怎么回事儿，连大哥都不相信了？滚回去，以后别成天闷在家里睡觉，你是商行经理，那么多生意你得帮我打理！”
小六笑了：“哎，我……还能当经理？”
霍啸林说：“废话！滚！”小六笑着走了。
霍啸林朝王巍家走去，临到门口，他向小六望去，突然一愣，发现背着画夹的女学生与小六擦肩而过，正朝这边张望着，很明显，她在跟踪他。霍啸林赶紧扭身闪进了暗处。女学生发现霍啸林的身影不见了，迅速跑了过来。霍啸林紧紧地贴在墙角上，女学生跑过来，焦急地找着，没有发现他，便走远了。
5.王巍家日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