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启文连夜赶到镇上,没能见到贺文龙,他只能交待了接头的人,命他们赶紧给贺文龙送信,便马不停蹄地带着阮飞雄上了山。因阮飞雄身上有伤,抬着担架,他们走不快,当他赶到南凤岭时,已近正午。
满山的雾霭中,远远的,他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一挥手,命身后的人缓了下来,突然,一把熟悉的声音颤声响起:“启文?”
薄雾中,有一抹身影向潘启文奔来,他努力地瞪大了眼,整个人还在那一声久违了的呼唤中愣着神,再没有孩子,再没有兵与匪,再没什么见鬼的地形,满心满眼的只有一个意识,她,唤他----启文?
直到那一双柔胰攀上了他的手臂,感受到她的颤栗和恐慌,他才皱了眉,咀嚼着刚才无意识贯进耳中的话:“孩子不见了?”
他的意识猛然惊醒,反手抓住了她的肩,急道:“你说什么?什么叫孩子不见了?”
叶蕴仪身后响起一把愧疚的男声:“对不起,我们的人已经出去找了!”
潘启文扒开叶蕴仪,一把揪住那个清瘦男子的衣领,右手已是拔出枪来,直直地顶上了他的太阳穴,厉声道:“贺文龙,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周围呼啦啦响起一片枪上膛的声音,贺文龙忙喝道:“都别动!”
他一脸愧疚地看向潘启文:“对不起,我是昨天晚上到的这里,得知他们抓了你和蕴仪的孩子,便连夜叫人下了山,一大早就将信送到你的军营中,本想今天等你们来了便送还孩子,谁知一大早起来,便发现两个孩子都不见了!跟他们同屋照顾的大婶,被砸昏在床上。”
感觉到身后的人死死地抓住了他背后的衣衫,像是寻找支撑般,那股力量直往下扯,潘启文强抑下心中的恐慌,放开贺文龙,一回手,将摇摇欲坠的叶蕴仪揽进怀中,怒道:“贺文龙,这是你的地盘,孩子怎么会被人劫走?”
就在这时,只听一身低喊:“贺队长,刘婶儿醒了,她说,是孩子砸昏她的!”
潘启文微微一怔,想到那两个鬼灵精怪的孩子,不由有些失笑,他稍稍松了口气,对怀中的叶蕴仪轻声道:“别怕,只要不是被人劫走的就好,两个孩子应该走不远,我这就派人搜山!”
却听叶蕴仪带着哭腔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晚上黑灯瞎火的,若不小心摔了怎么办?若碰上野兽、毒蛇怎么办?这都快中午了,他们没有东西吃,没有水喝,还这么冷!”
潘启文心里一沉,回头紧声吩咐道:“你们,将阮飞雄再押回去!林泰,你速下山去找刘师长,给我派兵来搜山!同时,派人沿着山下各个路口找人!文四,咱们这里所有人,分头往山下找,若有消息,就鸣枪为号!”
叶蕴仪一大早早餐都未吃,便上了山,走了这么远的山路,早已体力不支,刚刚听到孩子不见的消息,便浑身发软,只得死死地抓住潘启文的衣衫以做支撑。
这会儿在他怀中,他温热的气息令她突然心里一慌,她挣扎着离开他胸口,脚下却一个踉跄,幸好被潘启文眼疾手快地捞了回来,只听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咬牙怒道:“叶蕴仪,我的话,你从来就听不进半句是不是?你撑不住的时候,就靠一下又怎么了?我说过,这事过后,你该怎么恨还怎么恨,该怎么冷漠还怎么冷漠,你还要怎样?”。
叶蕴仪身子僵了僵,她也不再挣扎,只轻声道:“先去孩子住过的那间屋子周围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潘启文扶着叶蕴仪,来到那间小木屋,蹲下身,仔细地向每一个脚印看去,不一会儿,他唇角往上一弯,兴奋地站起身来,却听屋内叶蕴仪颤声叫道:“启文!”
潘启文一凛,一脚跨了进去,只见叶蕴仪手上拿着一个绿色的口哨,眼中闪着欣喜的光:“这个是不是你送给他们的?”
潘启文拿过哨子一看,立刻点点头。
叶蕴仪急切地问道:“这个声音是不是可以传得很远?”
潘启文眼神一亮:“你是说?”
叶蕴仪点点头,急急地道:“小宇和小风一直贴身挂着这个,若是遗失这一个,他们两人中应该还有一人在身上!”
潘启文一把拉起她的手:“我们走!”
叶蕴仪任由他牵着,皱了眉,问道:“可是,这山这么大,我们往哪个方向走?”
潘启文一指门外的一行脚印,脸上是禁不住的骄傲之色:“这两个鬼精灵,他们是踩在这一行脚印中走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我们只需沿这个脚印走就好!”
看到了希望,叶蕴仪反而更加紧张起来,她反手紧紧地掐住潘启文的手,象要得到保证似的,颤声道:“启文,你是说,沿着这行脚印,就能找到我们的孩子,是不是?”
她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潘启文的肉里,潘启文丝毫不觉痛,只觉心里酸酸涨涨的,这是她,第一次说“我们的孩子”!
他安抚地拍拍她,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回答:“一定能!”
两个人沿着那脚印向山下走去,每走几步,叶蕴仪便停下来,向四周大声地唤小风小宇的名字,等她的声音歇下,潘启文便将口哨放到嘴里,吹出长长的哨音,然后再看再走,两个人就这样手牵着手,配合默契地一路走去。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却没有任何回应。叶蕴仪早已声嘶力竭,抓住潘启文的手也越来越紧,她的眼泪终是忍不住掉了下来,沙哑着嗓子哭道:“启文,你保证过,你会把孩子平安带回来的!”。
潘启文的心也是越来越沉,只要有人手,不怕找不到孩子,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他怕的是,孩子禁不住这样的冻和饿!
然而,他却只能将叶蕴仪一把揽进怀中,安慰道:“蕴仪,咱们的孩子一定会没事的!不要怕,啊?”
叶蕴仪却满眼泪光地看向他,喃喃地道:“你保证?”
看着叶蕴仪那脆弱依赖的模样,心中隐隐竟升起了一丝的酸涩,这个女人,他眼见她经历过那么多的风浪,她总是能昂然挺过,便连他与她之间,她从来也都是那样的毅然决然,要多狠有多狠,只有因为孩子,她才会如此脆弱吧?
潘启文叹口气,正要说话,突然,叶蕴仪一侧头,一拉他,颤声道:“你听!”
潘启文忙凝神细听,隐隐地似有长长的哨音从西边传来,他不由又惊又喜:“蕴仪,快,那边!”
叶蕴仪甩开他的手,拔腿就跌跌撞撞地向前奔,潘启文赶紧跟上,一只手揪住她的胳膊,以防她情急之下摔倒,另一只手将口哨放进嘴里,吹出长长的哨音。
越往前走,那断断续续的哨音却越来越清晰,到后来,竟是与潘启文的哨音此起彼伏,一唱一和起来。
叶蕴仪的脚步也越来越快,竟甩开潘启文小跑起来,好几次跌倒在地上,自己爬起来又接着跑。无奈之下,潘启文只得强硬地夹着她,带着她向前跑。
口哨声明明就在耳边,却没有见到孩子的影子,潘启文停下脚步,仔细的聆听起来,突然,他放开叶蕴仪,趴到地上,急速地扒拉着路边的一堆枯草,终于,那个洞口完全露了出来,叶蕴仪急急地趴了过去,哑声叫道:“小宇、小风!”
洞内传来小风嘶哑的哭声:“妈妈!”
叶蕴仪红了眼,哭道:“小风,小宇是不是也在?”
却听小宇镇定的声音传来:“妈妈,我在!”
潘启文长长呼出一口气,叫道:“小宇、小风,别怕,爸爸就来救你们!”
潘启文看了看那洞,足两人高,他知道,这种山里人用来捕捉野兽的洞,四壁只怕无法攀爬,而这洞的高度,只怕他下去了,也不能将孩子举上来。
他看看四周,冬天到处光秃秃的,连根藤蔓也找不到。
潘启文四处搜寻未果,一转头,却发现叶蕴仪已坐到洞口的地上,双脚伸进去,正准备往下跳,潘启文一把揪住她,怒道:“你做什么?”
叶蕴仪红了眼道:“我要下去陪他们!这么高摔下去,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受伤!”
潘启文一只手拽住她,另一只手拔出枪向天开了一枪,很快便有枪声应和,他将枪别回腰间,皱了眉,对叶蕴仪道:“你在上面等着他们,我下去陪孩子!”
叶蕴仪却不管不顾地想要扒开他的手,摇头道:“不,我也要下去!”
潘启文将她往外一拎,离洞口更远了些,不耐烦地低吼道:“叶蕴仪,你不添乱行不?即便你不怕那下面又冷又湿,你也要想想,等下再把你弄上来,可比孩子麻烦得多!”
叶蕴仪身子一僵,垂了眸,从怀中掏出一小包点心来,又捡起地上的水壶,一起递给潘启文,哽咽着道:“他们肯定饿坏了,你叫他们慢慢地吃!还有,你记得检查下,他们有没有哪里摔伤了,对了…”她脱下身上的大衣,递给潘启文:“他们肯定会冷!”
潘启文眉一拧,没有接她手上的东西,只粗声道:“我先下去,你再往下跳,我接着你!”
叶蕴仪猛然抬眼看向他,有些怯怯地道:“你……”
潘启文没有看她,直接往下一跃,同时一声幽幽的叹息飘了上来:“你这个麻烦,只要你肯,我从来就不怕背的!”
叶蕴仪浑身一颤,探头往下看,只见潘启文已一把将两个孩子搂进怀中,连声道:“宝贝,不怕,爸爸来了,妈妈也来了!告诉爸爸,有没有受伤?”
一种温温热热的东西,就那样荡进了叶蕴仪心里,下面小风已是一头扑在潘启文怀中,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上面的叶蕴仪心疼不已,不由怔怔地流下泪来。
不一会儿,就听见潘启文在下面嗡声嗡气地叫:“你先把东西扔下来,你再跳!”
叶蕴仪赶紧把东西一样样往下扔,潘启文一一接住了,往地上一放,然后向上张开双臂,看到他这个姿势,叶蕴仪心中竟是一阵悸动,她双眼瞄过孩子,再顾不得其他,往下一跳。
潘启文接住她时,叶蕴仪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潘启文紧紧地箍了箍她,下巴在她头顶贪婪地蹭了蹭,这才将她轻轻放下地来,柔声道:“孩子穿得厚,都没受伤,只是可能饿坏了!”
叶蕴仪一屁股坐到地上,将小宇小风搂进怀中,分坐在她的腿上,轮流亲吻着两个孩子的脸颊。
潘启文忙脱下自己的大衣,垫在地上,伸手一环叶蕴仪和两个孩子,将他们抱到衣服上,轻声道:“坐这上面!”
他松开手,转身将地上叶蕴仪的大衣拾起来,披在叶蕴仪身上,再拿过饼干,一小点一小点地掰开来喂小风和小宇。
不一会儿,两个孩子逐步活泛过来,小风更是叽叽喳喳地讲述起他们的历险来,小宇时不时地补充一两句。
“小宇趁那个大婶儿跟我讲话的时候,捡起一块石头砸到大婶儿的头上,大婶儿就倒下了,小宇就拉着我往山下跑。小宇说,山上的人是坏人,一定是抓了我们来威胁爸爸妈妈做什么事,所以我们必须逃,爸爸妈妈才不会有危险。”
“小宇说,跟着别人的脚印走肯定就有路走下山,是我要他踩在别人的脚印里走的哦!”
“后来,我们不小心掉到这个洞里,我好害怕,小宇说,爸爸是司令,有好多兵,他们一定会找到我们的。”
叶蕴仪面带微笑听着,时不时地亲亲小宇和小风的脸颊,潘启文站立着,用自己的身体挡着风口,静静地看着母子三人,满心的感动。
末了,小风得意地笑道:“我就知道这口哨声可以把爸爸唤过来的!”
小宇轻哼一声:“那你的口哨呢?”
小风一下子红了眼:“我昨天晚上想爸爸了,就把那口哨取出来看,结果拉在那个屋子里了!”
一丝温热直直地冲上了潘启文眼底,他忙从衣兜里掏出口哨来,笑道:“全靠小风这个哨子,爸爸才能找到你们呢!”
小风直起身,一把抓过那口哨,眉开眼笑地挂在脖子上,她看了看潘启文,转头对叶蕴仪娇声道:“妈妈,可不可以请爸爸去咱们家吃火锅?”
叶蕴仪微微一怔,却听小宇轻轻说了一句:“妈妈,小风说,最开心的是在温泉那两天,有爸爸、有妈妈,一家人在一起!”
洞内一片沉寂,潘启文眼神一黯,他转过身去,烦躁地说了句:“这群笨蛋,怎么还没找来!”说着,他从腰间拔出枪来,对两个孩子说道:“乖,捂上耳朵,爸爸开枪叫人来拉我们上去!”
却听叶蕴仪的声音轻轻响起:“好,咱们回去就吃火锅!”
潘启文握枪的手一颤,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却听叶蕴仪柔声道:“如果你们想要多跟爸爸在一起玩,那我们就在西南多住一阵子,暂时不回江南可好?”
在孩子软软的欢呼声中,潘启文不敢置信地看向叶蕴仪,这一次,他在她眼中看到的不再是剑拔弩张和冷漠,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片温和,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情绪,那像是----悲悯?
然而,他无心去体会,他只知道,她和他的孩子们,不会随着参谋团离开,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又有了机会?
他那呆滞的模样,令叶蕴仪鼻中一酸,同时一丝不安在心中滑过,武辉杰所说给他的支撑,她能做到的,便是让他感受到孩子和亲情的温暖,让他有勇气去直面即将到来的残酷,至于她么,只怕她再也给不起了,既然给不起,那就不要给他希望的好。
她别开头,轻声叹口气:“我只是为孩子考虑,其他的,你……”
潘启文冰冷的心中刚刚燃起的那一丝火焰,瞬间被浇灭,只觉嘴里又苦又涩,这算什么?因为他出了力,救了孩子的回报?让他多享受一阵子的天伦之乐?
他粗暴地打断她:“我明白的,你不需要特别强调!”
叶蕴仪心里蓦然一疼,她往旁边挪了挪,拍拍身边的位置,轻声道:“别杵那儿了,你也坐坐吧!”
潘启文将手伸到背后,感觉了一下那风势,轻轻地摇摇头,苦笑道:“蕴仪,何必?你不知道,人一旦在温暖的地方呆过了,会更怕冷吗?”
叶蕴仪垂了眸,将滑下去的小风往上提了提,淡淡地道:“我只是腿麻了,想让你抱抱他们,不能让他们直接坐地上!”
潘启文唇角勾起一个自嘲的笑来,走过去背转身,坐下来,将两个孩子接过来,抱到自己腿上,他解开外衣扣子,将两个小家伙往怀里一裹,自己伸头埋在两个小脑袋中间,深深地吸了口气,喃喃地道:“宝贝,好在,爸爸还有你们!”
一阵寒风袭来,叶蕴仪止不住打了个寒战,她这才蓦然惊起,刚才,她还觉得这洞中比外面暖和,原来是他一直为他们挡着风!而现在,他背过身去,又为孩子挡住了风,却将她晾在了寒风中。
隐隐地洞外传来了脚步声,潘启文将孩子往叶蕴仪腿上一放,站起身来,对着上面大吼了一声:“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