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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花底妒秦宫侠骨柔肠铸成大错(3)

国四爷见了,知道她在前天决计之时,一颗心儿已经变成冰冷,只有一个死字挡在面前,就百事都不顾虑。如今已被自己劝得从万冷中生出一些暖意,但求略有后望,暂时便不致有意外了,心下不由代为安慰,就拉起她坐在身旁道:“这样才是个明白孩子。我年纪大,见事多,说话绝不会错。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对惊寰这样深情,将来必有好合之日。你只安心等着吧!”如莲撒着泪挨近国四爷,道:“干老,您这样疼爱女儿,我以后要当你亲爹看待,您也要常来,容女儿尽些心。”国四爷捻须微笑道:“我一定常来看你,不教你寂寞。你不是还有亲娘么?

闲时和娘去谈谈也好,不必只把姓陆的挂在心头。”如莲听了,忽的又撇了几撇小嘴,哇的一声又哭出来。国四爷忙问她原故,如莲只顾自哭,许久才拉着国四爷道:“您不必理我,我是个不孝的东西。当初我娘被我那个干爹强押着出门,去做犯私的买卖,我只为一心向着惊寰,倒盼我娘离开,就眼瞧着娘走了。如今……如今……我对不过娘啊!”说着又哭。国四爷劝道:“现在可以请你娘回来,也不晚哪!”如莲哀哀的道:“从去年出门,只回来一次,以后有半年没见面,去年冬天来信,说在南满站开了烟馆,事情很忙,暂时回不来了。”国四爷怕她方遭失恋之痛,又生忆母之情,伤心过甚,生出毛病,便又陪她坐了好一会,安慰了许多言语,直到天光大亮,方才辞别。临行时并约定今晚十二点以后,定教那个人来,先完了惊寰这一面,别的事以后再谈。如莲答应着,又叫住国四爷,正色谆嘱道:“您见了那个人,务必告诉他,他是唱戏的,我这也是约他来唱戏。我无论怎样向他胡说混闹,他只许口里答应,不许生别的念头,有别的动作,您明白了。”

国四爷点头答应,自己走出,暗笑如莲这样的恳求我,不过是为要一个唱戏的来一趟,看外面还许疑惑她好姘戏子呢,谁知里面竟是件惨事啊!国四爷只顾暗笑如莲,哪知楼下打更的伙计,替国四爷开门以后,也在暗笑国四爷,这样风烛残年,还彻夜的流连花丛,痴迷不返,真是不知死的老荒唐鬼儿,又哪知道他此来并非倚翠偎红,倒是行侠作义呢!这真是:乃公目自高于顶,任尔旁观笑破唇。天下滔滔,正不必一一和他们理会,只要我行我素,管什么人后人前?然而这种涵养,也十分不易哩!

莫发牢骚,书归正传。

如莲送国四爷走了以后,又伏在床上哭了一会,抬头见玻窗已全变成白色,屋里电灯的光也渐渐由微而黄,光景十分惨淡。忽自觉目眶隐隐作痛,便立到穿衣镜前,照了一照,自己猛吃一惊,见脸儿黄黄的又透出惨绿色,好像才害了一场病,颊边的笑涡也似乎消失了,两眼都略见红肿,而且红肿之外,还隐隐围着青黑的圈儿。看容貌几乎和数日前已前后两人,仿佛长了五岁年纪,而且长袍的领儿也像宽松许多,以先领子原紧附着颈儿,如今中间竟可伸进两个手指。如莲看了看镜中人,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已糟践得不成样子。忽又想起有三四日未曾合眼,每夜除了转侧,就是哭啼,日里还勉强打精神去迎来送往,只这几日便已憔悴到这般,自知要长此糟践下去,死也并非难事。便念到方才允了国四爷自己不再寻死,可是要真到没法活的时候,虽不能投河觅井喝大烟,去寻痛快的死,可是这样慢慢也死了人啊!想着心里便见多了一层主意。这时她又看到案上的剩粉残脂,瓶花手帕,在在俱有惊寰的手泽可寻。忽然想到惊寰只有明天的一面了,今天他虽恨了我,可是他心里还在将信将疑,明天定要来看个分明,可是从明天以后,虽是生离,眼看便是死别。他从此回家温存他的太太,一世也未必再想到我,便是想到我,也只于痛骂几声。想到这里,心中一阵感触,无意中低唱起那探晴雯鼓词的两句道:“到他年若蒙公子相怜念,望天涯频频唤我两三声。”唱完又自惨然道:“只求他不骂我吧,有唤我的工夫,还去唤他的太太呢!咳,我如莲实在完了,平常太不知惜福。同他玩了这十来个月,就不知折去我多少福分。可惜那种可心的日子,我居然糊里糊涂的度过,也没细细的咀嚼滋味,以后再想那种日子,做梦也梦不到了。可是人家惊寰,只要和他太太和好,夫妻俩你疼我我爱你,什么乐子没有呢?哦哦,惊寰以后倒舒服呢!不过这里只毁了一个如莲罢了。”说着举目瞧见墙上空白之处,便霍的跳起,从立柜里把惊寰的照片取出,举着脸对脸的说道:“哥哥,咱俩就只这一点儿缘分么?相思病就害了三两年,如今在一处凑了没几个月,就又完了。哥哥,不怨你,只怨你妹妹如莲命穷,没福嫁你。”

说着鼻子酸了,眼泪像雨点般落在像片玻璃框上。如莲却似毫不知觉,又把小嘴儿一鼓,摇动着下颜,像哄小孩儿似的叫道:“啾,哥哥你还笑么?(按惊寰照片系作笑容者。)哥哥,你笑,你永远笑,我愿意你笑,有该哭的事全归妹妹哭。你一世总笑吧!只求你笑,妹妹哭死也愿意。”说着就像发狂似的抱着像片吻了几吻,又把照片中人的脸儿贴到自己泪痕相界的颊上,直着眼儿忙了一会,又自语道:“我傻了,烟花柳巷里,真还讲的那样子冰清玉洁?偏我又当贞节烈窑姐了!认识惊寰这些日,不只你没沾过我一下,简直连那些话都没说过一回。还是去年在我家里吃大烟的那一天,我忍着臊跟你说一句,可恨也被周七闹成了虚话。我如今只恨周七,若没有他,我们俩就先在阳世成了夫妇,接着到阴间去过日子了。从那天以后,我还觉着日子长着呢!谁知又出了横事,昨天真要留下你,结个今世的缘分,你竟狠着心走了。你走也好,不然更不得开交。”便又把照片瞧了半晌,忽然笑道:“哥哥,跟小妹妹睡去。”说完就把照片挟拢在臂间,好像挟着个人一样,竟自上床。其实只翻来覆去的过了正午,并未睡着。到三点多钟,邢妈进去收拾屋子,见如莲还抱着照片假寐,听得脚步声,就睁开眼,吩咐邢妈,说自己有病,不能起床,凡有客人来,一律向他们告假。邢妈答应着,又问如莲吃什么东西,如莲怕连日不食,被人起疑,就随便说了几样菜。到做好端进来时,如莲趁邢妈不在屋里,各样菜都夹了些,放在饭碗里,又把饭碗整个的泼在床下,便算把饭吃了。

这一日如莲只头不梳脸不洗的睡在床里,有时高唱几句,有时大笑几声,到不笑不唱时,就是面向床里流泪呢。熬到晚饭后,忆琴楼中,楼上楼下,人来人往,如莲在屋里倒不做一声。那邢妈向来知道姑娘脾气不好伺候,也不敢上前问长问短。到了将近子夜时分,邢妈忍不住又走进屋中,如莲正面向里躺着,忽然在黑影里问道:“几点钟了?”邢妈答道:“十一点多。”如莲一转身,霍然从床上坐起,高声叫道:“是时候了,打脸水,姑娘上妆。”

说着便跳下了地。邢妈见如莲无故高起兴来,心里极纳闷,又不敢问,便依言打来脸水。如莲教把屋里电灯尽皆开亮,自己洗罢脸,便坐在梳妆台前,涂脂描眉,着意的理妆。邢妈站在旁边,从镜里见她似乎笑得合不拢嘴,觉得姑娘这时喜欢,说话或者不致再碰钉子,便陪着笑脸道:“姑娘病好了吧?我瞧您真高兴。”如莲回头瞧瞧她,点头道:“高兴么?真高兴!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们喜欢呢!”邢妈才要接着巧言献媚,如莲猛又叫道:“邢妈妈。”

邢妈答应了一声,如莲满面堆欢的道:“你知道我心里喜欢,怎不给我道喜?”邢妈道:“我知道姑娘有什么喜事呀?”如莲把手里的粉扑一抛道:“你只给我道喜,我就赏你拾块钱。”邢妈虽知道她是取笑,但仍假装着请了个安,口里说道:“给大姑娘叩喜。”如莲拍手哈哈一笑,伸手从衣袋取了一叠钞票,看也不看,便抛给邢妈。邢妈接过,笑着数了数道:“不对呀!这是二十块。”如莲扭头道:

“多你也拿去!姑娘高兴,不要出手的钱。”邢妈暗笑姑娘必是受了什么病,只好收起道谢。如莲又正色道:“不用谢,快出去告诉伙计们,陆少爷来,别往这屋里让,先让到旁边咱那客房。”邢妈听了仿佛要说话,立刻又咽回去,看了如莲一眼,就出去吩咐了。

这里如莲梳洗完毕,又在旗袍外罩了件小马甲,重在镜前一照,更显得叶叶腰身,亭亭可人。那脸上的憔悴形容,也已被脂粉涂饰得看不出来,依然是花娇玉润了。装梳才毕,看钟已过了十二点,如莲知道时候到了,好似昔日的死囚,到了午时三刻一样,却在没到时候以前,心里塞满了惊惧悲伤忧虑种种的况味,所以放不下思量,免不了哭泣。及至时候一到,自知大事将了,棋局难翻,拼着把身体尝受那不可避免的痛苦,心里变作万缘俱淡,百不挂心,只闭目低头听那造化的拨弄。所以如莲此时的一颗心儿,似乎由灰冷而渐渐死去,脑中也麻木起来,已想不到何事可乐,何事可哀,好像把个人傻了,只对着镜子,自己望着自己痴笑,任外面人语噪杂,笙歌扬拂,她自己仿佛坐在个无人的古墓中,竟已塞听蔽明,无闻无见。

过了不大工夫,外面一阵脚步响,那邢妈又走进来,悄悄的向如莲道:“陆少来了,已让到旁边客屋里。”说了一遍,如莲好似没听见,说到第二遍,忽见如莲浑身打了个极大的冷战,站起来把手扪着胸口,在屋里转了两个圈子,就翩若惊鸿的一扭腰肢,飘然走出屋去,把个邢妈都看得怔了,只觉姑娘今天绝不似平素沉重,忽然轻佻起来,便自己暗暗纳闷。

且说如莲走到旁边客屋,到门口忽然停步,趑趄不进。她心里知道,过去未来,自己和屋中人只有这一次会面了,一踏进去,立刻要造成个悲惨的局面。所以她真怕见这屋内的人,恨不得延迟些时候。哪知这时竟过来个不解事的伙计,见如莲立在门前,忙上前把帘子打起,如莲立刻瞧见惊寰在迎面椅上坐着,这可没法不进去了,便轻移莲步,走到屋中,望着惊寰,没话可说,只向他笑了一笑。惊寰把昨夜的事正还萦在心里,觉得今日已和如莲有了隔膜,绝不似往日相见时的亲密,瞧着如莲向自己笑,也只以一笑相报。如莲倒自走向床边坐了,先低头去看脚上的蓝缎小鞋儿,两手都插进旗袍袋里,粉颈略缩,好似怕冷的模样。那惊寰昨天回家去,也是一夜无眠,想到许多办法,预备今天来怎样的开诚布公,把可疑的事向如莲问个清楚,又希望如莲怎样和自己解除误会,或者言归于好,或者割恩断爱,都要在今天见面时决定,所以从进门时,就憋着满腹的话要说。想不到一上楼就被伙计让进如莲的客室,不自禁的又气上心来,便把从家中带来的平和念旧的心,都消灭了一半。自想如莲的卧室是不许我进去了,必是她如今已把我和常人一律对待,才往这客屋里让我,说不定她那卧室里已有补缺的人。想着心里不胜愤懑,觉得这是自己向未受过的委屈,几乎要赌气而走,回家去痛哭一阵。但又转念一想,如莲向来刁钻古怪,还许我无意中曾得罪了她,她就故意给我些闷气生,只希望见了她说个明白,大家把误会解了也罢。好容易盼得如莲来了,向来见面尽都互相调谑几句,今天她竟连话也不说,只淡淡的一笑。惊寰看出情形改变,心里一恼,便把要说的话都不愿说了,也和她对怔起来。

过了一会,如莲一言不发,嘴里倒哼着唱起小曲,惊寰真觉气不打一处来,到底年轻沉不住气,竟先开口向如莲道:“你那屋里又有借宿的么?”如莲看着他暂不答言,接着又唱完了一句,才笑着点头道:“是,有。”惊寰气得鼓鼓嘴,还没说出话来,忽听外面有人喊道:“大姑娘。”

如莲忙道:“什么事?”外面又喊道:“来客。”如莲立刻眉轩目动的,望着惊寰一笑,就跳跳跃跃的走出去。惊寰向来见如莲每逢来客,都是皱眉蹙额的不愿出去,今天听到来客,却是高兴非常,不由心里一动,暗道:“借宿的人来了。”又听如莲走出去问伙计道:“哪屋里?”伙计不知说一句什么,接着似听如莲已走进对面房里。过了没两分钟,又听伙计喊道:“打帘子。”另一个伙计让道:“二爷这屋里请!”接着便听着隔壁如莲的卧室中,立刻有了人声,以后又听伙计脚步声出入两次,便寂静下去。这时惊寰知道方才对面屋里的客人,已让到如莲卧室中了,心里才明白如莲不让自己进去,是为给这个客人留着呢!惊寰此际似已被浸入冷醋缸里,通身作冷,心肝都酸,倒坐着没法转动,两条腿也跟着弹起琵琶来。正在这时,又听得隔壁如莲笑了一声,接着有人媚声媚气说了两句话,嗓音又像男子,又似女子。惊寰灵机一动,暗道:“来的客人别真是女人吧!或者是如莲新交的女朋友,她们女人和女人好本是应该的,我吃这种寡醋就太可笑了。”想着便暗暗祷告,只望隔壁客人是个女子,那我和如莲中间一天云雾就散了。想到这里,听隔壁如莲又笑起来,那笑声颤颤的像是与人打闹。那个客人也低声说笑,说笑声却似从鼻孔所发的音。惊寰想如莲的为人,向不和客人耍笑,更瞧料这客人必是女子。但是他虽想得好,可是还不放心,只想看个水落石出,自己才得心平气和。便看看东边的床,晓得那床和如莲卧室的床只有一层薄板之隔,躺到这屋床上,便可把隔壁的声息都听得清清楚楚,就蹑着脚步走到床边躺上,头直抵着板墙,向隔壁侧耳细听。却又不闻声息,过一会才听如莲低声道:“昨天对不起,抛你一个人坐着,你不恨我么?”那个女声女气的人又用鼻声说道:

“赶了巧有什么法子?我恨你所为何来!昨天同你一个包厢里是谁?”如莲只答一个字道:“客。”那女声女气的笑道:“那个人很漂亮呀!”如莲似乎打了那人一下,又呸了一声道:“漂亮什么?来世也比不上你。”那人听了一笑,立刻又唧唧咯咯的,似乎两个凑到一处打起腻来。惊寰听到这里,耳边嗡然一声,仿佛身体已飞到云眼里,又飘飘的落下。迷糊了好大工夫,到神经恢复原状时,才又微微叹息,知道如莲已把心变了,隔壁的人必是昨天松风楼对面包厢上的少年。便又一抬头伺板墙看了看,忽见板墙上所糊的纸有一条儿已微见裂痕,无意凑过去了缝目窥觑。

破孔中竟有些光透出来,但还不能瞧得清楚,便用手就着裂处又轻轻划了几划,再去看时,只觉在这一线天中,已把隔壁的秘密,都泄漏到眼底。见如莲正在床中盘膝而坐,身旁斜躺着一个妖娆少年,分明是昨天松风楼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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