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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与此土为安危

徐继畬在翰林院期间,结交了许多著名的权势人物,如道光皇帝的童年好朋友穆彰阿穆彰阿(1782—1856),字鹤舫,郭佳氏,满洲镶蓝旗人,嘉庆进士。历任礼部、刑部、兵部、工部、户部侍郎、翰林院掌院学士、内务府大臣、左都御史、理藩院尚书、漕运总督、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上书房总师傅、武英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生等二十余年,为道光帝宠臣。任内,推行“抚夷”媚外路线。反对并阻挠禁止鸦片,包庇走私烟贩和受贿官吏,从中得利。鸦片战争中,诬陷林则徐、邓廷桢等,支持琦善与英军妥协求和,又支持耆英与英、美、法签订不平等条约。“门生故吏遍于中外,知名之上多被援引,一时号曰‘穆党’”,咸丰帝对他一直不满,即位后特诏数其罪曰: “穆彰阿身任大学士,受累朝知遇之恩,保位贪荣,妨贤病国。小忠小信,阴柔以售其奸;伪学伪才,揣摩以逢主意。从前夷务之兴,倾排异己,深堪痛恨!”因此“从宽革职永不叙用”(据《清史稿》,列传一五,穆章阿)。当时任翰林院掌院学士的穆彰阿与徐有“知遇之恩”〔美〕德雷克(Drake): 《徐继畬及其瀛寰志略》,文津出版社1990年版,第12页。徐继畬在对外观念上倾向于“和”是否和这些社会关系有关,不得而知。但须指出的是,徐继畬之主“和”与权臣穆彰阿的妥协政策主张有本质的区别,徐继畬是站在时代的浪尖,主张严禁鸦片,在战争到来时坚决抗战,在和平时期主张中国顺应时代的变化,积极开放,向外学习。这是一种理性的爱国主义的声音。而穆彰阿之辈不能看到世界大势,闭塞昏聩,主张驰禁鸦片,不管何时何地,只是一味求和,被动地妥协求安。穆彰阿虽然门人众多,但是徐继畬、曾国藩等门人却最终和这位师傅分道扬镳,毕竟是不同的性格、学识和德行使然。

徐继畬敢于献言献策,在个性上并不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例如道光十三年(1833年),他刚刚补授陕西道监察御史,一月内就数次上奏陈疏。当时正值道光帝对朝廷内外诸臣的空言无实指斥责怪,见到徐的奏疏后,非常称赞,向左右夸示。真正打动道光帝的,是他于道光十六年(1836年)七月间上的《政体宜崇简要疏》。此疏主旨为简化中央政府的管理程序,建议皇帝和大臣保持亲密的关系,主张教令宜简、条例宜简、处分宜简。道光帝阅罢,大为感动,立即召对。与语移时,询及民瘼,先生应答,至为流涕。《清史稿》,列传二九,徐继畬。召对的第二天,道光帝即委任徐继畬为广西浔州知府。次年仲春初抵达桂林。秋,又升调福建延建邵道。这一系列的升迁使徐继畬离海边越来越近,离鸦片战争也越来越近了。

徐继畬于道光十八年(1838年)二月抵达福建,着手处理位于闽江上游的延建邵地区的捕治盗匪事务。此间,业绩颇佳,深得福建巡抚的嘉许。他认为治理盗匪不善的原因,在于: “一切成法讲求已久,服官者谅无不烂熟胸中,顾或知而不为,以致接踵失事者,一则簿书业杂,乏暇豫之精神,一则缺分瘠苦,乏巡防之经费。且曲突徙薪,其效不过无事而止,而一切任之,抑或可以旦夕无事。经阅历则总以无动为大,访幕友则劝以息事自全,此所以‘未雨绸缪’人人知之而不肯为之,或且视为无事自扰者也。”他要求属下十七县“在无事之时派得力之丁役水陆巡查,防外来之游匪,随时惩办。其尤要者,则在乎编联保甲,行以实心,风声即肃,匪盗自然裹足”《致属下十七县书》,《徐继畬集》,文集,第三卷。自此申明后,督所属实力奉行,掩擒巨盗并其党数人,境内肃然。

在福建他还结识了后来鸦片战争中的一位关键人物邓廷桢(1839年1月—1840年任闽浙总督)。后者后来在奏疏中对徐继畬评价很高。邓廷桢奏疏(1840年8月13日),《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十二卷。

1840年夏,鸦片战争爆发,英舰自广东海面北上,闽海骚动。在巡抚吴文镕吴文镕,字甄甫,江苏仪徵人。嘉庆二十四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历任礼部、户部侍郎、福建巡抚,在福建主张严禁鸦片,英吉利窥伺沿海,偕总督邓廷桢筹防,敌兵至,不得逞。又任闽浙总督、江西巡抚、浙江巡抚、云贵总督、湖广总督等。曾极力推荐胡林翼、曾国藩,是曾国藩戊戌年会试座师。咸丰四年(1854年)正月,太平天国西征军在湖北黄州堵城击溃吴文镕军,吴文镕投塘自杀死。谥文节,祀京师昭忠祠。推荐下,徐继畬于七月调任福建东南面的汀漳龙道任道台。驻地漳州,在厦门对面七十里。他采取若干海防措施: 采集大木排椿塞镇门各港口,又调集民兵扼险固守。

关于鸦片战争中徐继畬的所作所为,有两件重要的资料值得一提。一是作于1841年的《禁鸦片论》,二是《致赵盘文明经谢石珊孝廉书》。前者表明他对禁烟的态度和主张,后者写于鸦片战争后期(1841年冬),是重要的鸦片战争史料,也是他本人誓死与逆夷决战的宣言书。

徐继畬在1838年的鸦片“弛禁—严禁”大辩论中,由于位卑言轻,没有发表什么见解。但鸦片战事起,他即表明自己是严禁一派。

首先,他指出鸦片是害人之物。“鸦片之害,食货之妖也。”针对当时流行的禁烟之法“先杜来源,次绝兴贩,吸食者无所从得,将不禁而自止”的观点,他以为不然。

对于杜绝来源一策,他认为当时的鸦片走私泛滥不得有效治理,因为“事之玩忽殆且百年,其间虽稍说禁防,而有司以为具文,渐染浸,愈传愈广……其求之也,切于御寒之袭褐,而迫于饥渴之食饮,一日不得则喘息且死”。这是中国存在的国内巨大需求市场。从贩运国而言,“夷人每岁以舟之胜万斛者数十满载而来,售之立尽,则载金钱数千百万去,而闽越之民,自富商大贾至网鱼拾蚌椎埋剽劫之徒,逐其利者不下数十万人”。在如此巨利的引诱下,“而欲骤从其中而遏绝之,岂可得哉”。英夷是“犬羊之族,不知信义,惟利是图,处心积虑于百余年之前,寝以得志而岁获金数千百万,彼肯一旦舍置而专售其羽毛诸货哉?”“是故治夷舶者,乱之已成者也。”

至于治奸民(即绝兴贩),由于利之所在,“趋之者十人而九,其事逸于农贾,一出而偿其息者十倍。从吾法,则饥而死,必且缴幸于法之所不及而为之,而不顾。操之过急,不掉艇于海洋而为蔡牵、为张保,即啸聚于海岛,揭竿于数泽,而成为矿徒驿卒之乱”。

因此,杜绝来源与武断地治理鸦片贩子都会导致很棘手的乱子,那么是否束手无策了呢?当然不是。中国不能“听其自毙”。最好的办法是“严吸食而已矣”,即严禁吸食。当然,严到诛杀吸食者,也不可取。因为吸食之人,“其初无所利也,群焉为之,则亦为之而已矣。彼未尝杀人于市、剽人于途,执而诛之,诚若过忍。”但又必须严办。因为“法者,因时而变者也,原情定罪,法之常也;立制以防乱,法之非常者也”。既然鸦片之害,“切于国计民生,近且酿为边患”,那么,“宽之以自首,予之以期限,亦即谆谆然示之矣”。如果这样宽厚对之,都不能改,那么他们也就是“梗化之顽民也,诛之又何惜焉”。

如何选择诛杀的对象呢?他认为应该“先贵而后贱,先富而后贫,先内而后外,先豪猾而后良弱。访其素行可诛而兼有此病者,藉以锄萎,即藉以警众”。他甚至提出了具体的捕杀数目: “每岁大县以十余人为率,次者递减”,“操之无过蹙而持之不少懈”,那么“如是者十年,其间能改者改,不改者或罹法或物故,鸦片亦既绝矣”。

为避免激起过激的冲突,徐主张在方式上有所选择,应该“急于西北,而缓于东南,密于内地,而宽于海口。得而诛之无后时,可以无激变之患”。至于英夷方面,他们虽然强大,“然鸦片之来,彼亦讳之”。当吸食者减少,贩运者逐渐杜绝,那么“彼数万里载之而来,将安用之”——就没有市场了。如此,虽然英夷也“含怒蓄怨,终不能藉为兵端”。

总之,徐继畬的主张是“徐图”,“外以伐强寇之阴谋,内以消奸民之反侧,所诛者少,所全者众”。他认为自己的计策是“良计”。针对当时人们认为英夷侵华的原因是禁烟,或者人们认为乱子出在惩治吸食过重的看法,他认为是“因噎而废食”《禁鸦片论》,参见《徐继畬集》,文集,第一卷。

由此可以看出,徐继畬的禁烟主张在本意上和林则徐、黄爵滋等有相通之处,然而,他们之间的一个重大区别是: 林则徐的对策主要是从严厉禁止鸦片走私入手,要急功近利一些,因而看起来也彻底一些,徐则以治理吸食者为主。林的办法更易于激起内外冲突,如果对此准备不足,会导致更大的问题。不过,徐的办法也有可商榷之处,尤其是他提出诛杀吸食者的具体数目,有过于武断和扩大化的嫌疑,很可能导致吏治腐败、民间纠纷等社会问题。禁绝鸦片祸患是个系统工程,需要一项长时间的多管齐下的政策。

徐继畬的禁烟主张和林则徐虽然有一些对策上的区别,但在本质上,他们都未能认识到英国侵华的真正目的。这也是那一代士大夫们的普遍局限性。

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二月,闽浙总督颜伯焘颜伯焘(1792—1855),字鲁舆,广东连平人。嘉庆十九年进士。历任陕西延榆绥道、陕西督粮道、按察史、甘肃、直隶布政使,陕西巡抚、云南巡抚、兼署云贵总督,道光二十年任闽浙总督。在厦门坚决主张抗战,因敌我力量悬殊,加之奉旨遣散的水军又趁机哗变,致使总兵江继芸等战死。厦门失守后,清廷以“未能进剿”之罪革职回籍。咸丰四年被启用,总统潮勇,次年卒于任上。复其闽浙总督、兵部尚书衔。陕西西安碑林有《官箴碑》碑文为: “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碑原系明“贞庵主人”为州牧时刻石自警,后颜伯焘任陕西延榆绥道台时作跋文重刻。颜氏把此三十六个字官箴作为从政的“座右铭”,现在也被人广为传诵。然则颇具讽刺意味的是,1842年初颜伯焘被革职后回广东老家。“随帅兵役、抬夫、家属、舆马仆从几三千名……酒席上下共用四百余桌。”“扛夫过境,每日总在六七百名”以搬运家财。过境漳州,当地官府负担接待,“实用去一万余金”,无法承担的财政致使当地采取虚报1200名乡勇办法才解决。参见张集馨: 《道咸宦海见闻录》,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5—67页。来驻厦门,督办军务。至8月26日厦门失陷之前,两人在一起经营防务达六个月之久。七月初十日,英国舰三十余只侵犯厦门,我兵亦开炮对击,相持半日,大炮台被攻破,遂致全军溃败。颜伯焘退守同安,厦门为英人所据。徐继畬驻地漳州与厦门一水之隔,势甚危急。他督率兵勇昼夜防守,志在与城共存亡。他对夫人说: “城如不保,陈忠愍公祠内,吾尽节处也。卿且奈何?”夫人笑曰: “相从俱死耳!此事岂待商量。”《徐松龛年谱》,第41页。

厦门陷落后,颜伯焘被免职,徐继畬写了一篇长文即《致赵盘文明经谢石珊孝廉书》为颜在守备方面的积极工作辩护。他说在厦门及其周围安设有大炮四百余门,最大的重达万斤。另外还聚集有六七千名战士。无奈“我之铁炮不如彼铜炮之轻灵。我岸上之炮又不如彼船中之炮之稠密。相持半日,大炮台被其攻破,遂致全军溃败”《松龛先生全集》第三卷,第4—5页。或见《致赵盘文明经谢石珊孝廉书》,《徐继畬集》,文集,第三卷。所说是为实情,非不战也,实不能战胜也。

徐继畬在致五台的那两位学友的信中,较详细地描述了鸦片战争在1841年的战况,其中也表明了他的立场、态度和对策。

首先,他认识到凶猛的英夷对中国的窥伺已非一日而且非常强大: “英吉利乃红毛之最强者,其国至中土七万余里,自大西洋、小西洋、南洋、东南洋,沿海侵占之地约数十处,其船最坚大,其炮最猛烈。自国初以来,在粤通商,渐以鸦片烟愚弄中国,朘其财货,萌心窥伺已非一日。”

其次,他对道光战和不定的对策和琦善的愚昧表示不满: 当英船赴天津后,“圣主意在怀柔,褫两督之职(林少穆、邓嶰筠),命琦相赴粤查办。琦相为逆夷所愚弄,弛备求和”。当发生大角、沙角之战、虎门失陷后,琦相下狱,奕山等又出兵,省城(广州)几陷,不得已,“以白金四百万两贿之,逆船乃退”。但这是“以薪救火”,很快,闽浙告急。

第三,他自述镇定自若,坚守国土。当厦门失陷后,他所驻的漳州,距海澄四十里(而海澄距厦门仅三十里),皆一水相通,直抵城下,乘风顺潮,片帆可达。由于这两城以厦门为守,不设重兵。厦门失守,“强寇直逼寝门之外,民心惶骇,一日数惊。文武官中有将家眷偷送出城者,百姓纷纷有逃亡之意”。在这危机关头,徐继畬“极力抚以镇静,誓以死守,调兵募勇,运米拦港,劝练诸事,昼夜拮据,略有头绪,人心乃渐安贴”。幸亏英舰直驶至海澄城下,因水浅退出。而英逆的舢板小船也屡次窥探,“我兵静伏于岸上,不肯轻动”。在不能取胜的情况下不轻举妄动,是正确的对策。

第四,他描述了与英军周旋的对策,解释了先固守而后攻的原因。厦门的英舰大部退走后,留兵船五口,据厦门对面之鼓浪屿。其货船时往时来者五六只。我兵欲用火攻之策,而逆船坚而且高,炮极猛烈,又散泊于海中,无从下手。与之相持,则我兵之耗费不赀,军饷难继。此时我不动彼亦不动,我一动则无必胜之策,而彼或肆豕突,城池有失陷之虞。那么敌我兵力对比如何呢?他说: “查逆夷船坚炮利,海中断不能与之角逐,即在海岸安炮与之对击,亦是下下之策。至于登陆作战,则非彼之所长。其所用者,自来火之小枪,不能过四十步(徐对敌步枪火力的估计有误),此外则短刀而已。我兵之排枪、弓箭、长矛等器,彼皆无之,彼又地利不熟,何至不能抵御。”徐的愿望是好的,但即使是陆战,从实际战斗力而言,中国确无取胜之把握。

第五,他不无悲愤地分析了中国兵备衰落的原因。“然乃连城失陷,而陆路亦致败溃者,彼以重资买我内地之奸民为之牙爪,我之虚实彼无不知,战则驱汉奸为前导,为之致死。而我之官兵则承平日久,人不知战,各之为兵,实则市人,无纪律,无赏罚,见贼即走,此其所以败也。”

第六,他表示不能向英夷屈服而割地赔款。“欲与之议和,则彼且索银一千数百万,又必索沿海各要地为码头,岂能听之耶。”

最后,他表明了自己的心志。也可视作这位爱国官员的宣言书:二百年全盛之国威,乃为七万里外之逆夷所困,至使文武将帅接踵死绥,而曾不能挫逆夷之毫末。兴言及此,令人发指眦裂,泣下沾衣。弟本书迂,安知兵事,大宪误以为用,而置之岩疆要地。一年以来,弛驱海岸,日不暇给,自厦门失守之后,则寝食不遑,心力交困,劳悴不堪言状。自念一介寒微,曾受知遇,当此危难之际,正当捐糜图报。逆夷叵测,事无了期,与此土为安危,与此城为存亡,以八字自坚,曰: “竭力尽心,听天由命”,如是而已。《致赵盘文明经谢石珊孝廉书》,《徐继畬集》,文集,第三卷。从徐继畬的这封长信,我们需要思索许多问题: 为何中国兵备如此不堪一击?为何英军如此强大?在议和与抗战之间为什么没有中间政策?如果战必败又该如何?议和是唯一选择吗?鸦片战争期间为何没有形成民族性的抗战反倒有不少汉奸?为何地方官吏还是有许多誓死卫国者?

徐继畬此刻的心理,定然是十分的复杂,既愤怒,又悲凉,既慷慨激昂,又沉着冷静。面对如此的局面,很容易使人走向极端: 要么是振臂一呼,空喊杀敌,要么是躲进风花雪月、文山书海,不问世事。唯有冷静分析形势,才能理智应对。

徐继畬性格中最可贵之处在此刻显现出来。他意识到了解夷情是中国的当务之急,他认识到西方人和西方文化是不能再被漠视的了。有了这种思想准备,他又在鸦片战争结束的那年秋天被委任为福建布政使,奉令移驻新开港口厦门,这个机会最终促成了他全面接触外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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