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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悲鸿自述

悲鸿生性拙劣,而爱画人骨髓。奔走四方,略窥门径,聊以自娱,乃资谋食,终愿学焉,非曰能之。而处境困厄,窘态之变化日殊。梁先生得所,坚命述所阅历。辞之不获,伏思怀素有自叙之帖,卢梭传忏悔之文,皆抒胸臆,慨生平,借其人格,遂有千古。悲鸿之愚,诚无足纪,唯昔日落拓之史,颇足用以壮今日穷途中同志者之志。吾乐吾道,忧患奚恤,不惮词费,追记如左。文辞之拙,弗遑计已。

距太湖之西三十里,荆溪之北,有乡可五六十家。凭河两岸,一桥跨之,桥曰计亭。吾先人世居业农之所也。吾王父砚耕公,以洪杨之役,所居荡为灰烬。避难归来,几不能自给,力作十年,方得葺一椽为庐于桥之侧,以蔽风雨,而生先君。室虽陋,吾先君方自幸南山为屏,塘河为带,日月照临,霜雪益景,渔樵为侣,鸡犬唱答,造化赋予之丰美无尽也。

先君讳达章(清同治己巳生),生有异秉,穆然而敬,温然而和,观察精微,会心造物。虽居穷乡僻壤,又生寒苦之家,独喜描写所见,如鸡、犬、牛、羊、村、树、猫、花。尤为好写人物,自父母、姊妹(先君无兄弟),至于邻佣、乞丐,皆曲意刻画,纵其拟仿。时吾宜兴有名画师毕臣周者,先君幼时所雅慕,不谓日后其艺突过之也。先君无所师承,一宗造物。故其所作,鲜Convention(俗套)而特多真气。守宋儒严范,取去不苟,性情恬淡,不慕功名,肆忘于山水之间,宴如也。耽咏吟,榜书雄古有力,亦精篆刻,超然自立于诸家以外。

先君为人敦笃,慈祥恺悌,群遣子弟从学,习画问字者至夥。有扬州蔡先生者,业医、能画,携子赁居吾家。其子曰邦庆,生于中日战败之年,属马,长吾一岁,终日嬉戏为吾童时伴,好涂抹。吾时受先君严督读书,深羡其自由作画也。

吾六岁习读,日数行如常儿。七岁执笔学书,便思学画,请诸先君,不可。及读卞庄子之勇,问:“卞庄子何勇?”先君曰:“卞庄子刺虎,夫子以是称之。”欲穷虎状,不得,乃潜以方纸求蔡先生作一虎,归而描之。久,为先君搜得吾所描虎,问曰:“是何物?”吾曰:“虎也。”先君曰:“狗耳,焉云虎者。”卒曰:“汝宜勤读,俟读完《左传》,乃学画矣。”余默然。

九岁既毕四子书,及《诗》《书》《易》《礼》,乃及《左氏传》。先君乃命午饭后,日摹吴友如界画人物一幅,渐习设色。十岁,先君所作,恒遣吾敷无关重要处之色。及年关,又为乡人写春联。如“时和世泰,人寿年丰”者。

余生一年而丧祖母,六年而丧大父,先君悲戚,直终其身。余年十三四,吾乡连大水,人齿日繁,家益窘。先君遂奔走江湖,余亦始为落拓生涯。

时强盗牌卷烟中有动物片,辄喜罗聘藏之。又得东洋博物标本,乃渐识猛兽真形,心摹手追,怡然自乐。年十七,始游上海,欲习西画,未得其途,数月而归。为教授图画于和桥之彭城中学。

方吾年十三四时,乡之富人皆遣子弟入学校,余慕之。有周先生者,劝吾父亦遣吾入学校尤笃,先君以力之不继为言。周先生曰:“画师乃吃空心饭也,乌足持。”顾此时实无奈,仅得埋首读死书,谋食江湖。

年十九,先君去世,家无担石。弟妹众多,负债累累,念食指之浩繁,纵毁身其何济。爰就近彭城中学、女子学校,及宜兴女子学校三校教授图画。心烦虑乱,景迫神伤,遑遑焉逐韶华之逝,更无暇念及前途,览爱父之遗容,只有啜泣。

时落落未与人交游。而独蒙女子学校国文教授张先生祖芬者之青视,顾亦无杯酒之欢。年余,终觉碌碌为教,无复生趣,乃思以工游沪,而学而食。辞张先生,张先生手韩文全函,殷勤道珍重,曰:“吾等为赡家计,以舌耕求升斗,至老死,亦既定矣。君盛年英锐,岂宜居此?曩察君负荷綦重,不能勖君行,而乱君意。今君毅然去,他日所跻,正未可量也。”又曰:“人不可无傲骨,但不可有傲气。愿受鄙言,敬与君别。”呜呼张君者,悲鸿入世第一次所遇之知己也。

友人徐君子明者,时教授于吴淞中国公学,习闽人李登辉,挟余画叩李求一小职,李允为力。徐因招赴沪,为介绍。既相见,李大诧吾年轻,私谓子明:“若人者,孩子耳,何能做事?”子明曰:“人负才艺,讵问其年。且人原不甘其境,思谋工以继其读,君何谦焉?”李乃无言。徐君是年暑期后,赴北京大学教授职,吾数函叩李,终无答。顾李君纳吾画,初未尝置意,信乎慷慨之士也。

吾于是流落于沪,秋风起,继以淫雨连日,苦寒而粮垂绝。黄君警顽,令余坐于商务印书馆,日读说部杂记排闷,而忧日深。一时资罄,乃脱布褂赴典质,得四百文,略足支三日之饥。

一日,得徐君书,为介绍恽君铁樵,恽君时主商务印书馆《小说月报》,因赴宝山路访之。恽留吾画,为吾游扬于其中有力者,求一月二三十金小事。嘱守一二日,以俟佳音。时届国庆,吾失业已三月。天雨,吾以排日,不持洋伞,冒雨往探消息。恽君曰:“事谐,不日可迁居于此,食于此,所费殊省。君夜间习德文,亦大佳事,吾为君庆矣。”余喜极,归至梁溪旅馆,作数书告友人获业。讵书甫发,而恽君急足至,手一纸包,亟启视,则道所谋绝望,附一常州人庄俞者致恽君一批札,谓某之画不合而用,请退还。尔时神经颤震,愤怒悲哀,念欲自杀。继思水穷山尽,而能自拔,方不为懦,遂腼颜向一不应启齿、言通财之友人告贷,以济燃眉之急。故乡法先生德生者,为集一会,征数十金助余。乃归和桥,携此款,将作北京之行,以依故旧。于是偕唐君者,仍赴沪居逆旅候船。又作一画报史君,盖法君之友助吾者也。为装框,将托唐君携归致之。唐君者,设茧行,时初冬,来沪接洽丝商,谋翌年收茧事,而商于吴兴黄先生震之。黄先生来访,适值唐出,余在检行装。盖定翌日午后行矣。黄先生有烟癖,乃卧吸烟,而守唐君返。目睹对墙吾所赠史君画,极称赏。与余道此画之佳,余唯唯。又询知何人作否,余言实系拙作,黄肃然起敬,谓:“察君少年,乃负绝技,肯割爱否?”余言此画已赠人。黄因请另作一幅赠史,余乃言:“明日行。”黄先生问:“何往?”曰:“去北京。”问:“何谋?”余言:“固无目的,特不愿居此,欲一见宫阙耳。”黄先生言:“此时北方已雪,君之所御,且无以却寒,留此徐图良策何如?”余不可。因默然。

无何,唐君归,余因出购零星。入夜,唐君归,述黄先生意,拟为介绍诸朋侪,以绘画事相委,不难生活。又言黄君巨商,广交游,当能为君助。余感其意,因止北行。时有暇余总会者,赌窟也,位于今新世界地。有一小室,黄先生烟室也。赌自四五时起,每彻夜。黄先生午后来,赌倦而吸烟,11时许乃归。吾则据其烟室睡。自晨至午后3时,据一隅作画。赌者至,余乃出,就一夜馆读法文,或赴审美书馆观画,食则与群博者俱。盖黄君与设总会者极稔,余故得其惠,馔之丰,无与比。

伏腊,总会中粪除殆遍,积极准备新年大睹。余乃迁出,之西门,就黄君警顽同居。而是年黄震之先生大失败,余又茕茕无所告,乃谋诸高君奇峰。初,吾慕高剑父兄弟,乃以画马质剑父。剑父大称赏,投书于吾,谓虽古之韩干,无以过也,而以小作在其处出版,实少年人最快意之举,因得与其昆季相稔。至是境迫,因告之奇峰,奇峰命作美人四幅,余亟归构思。时桃符万户,锣鼓喧天,方度年关,人有喜色。余赴震旦入学之试而归,知已录取。计四作之竟,可一星期。高君倘有所报,则得安读矣。顾囊中仅存小洋两毫,乃于清晨买粢饭一团食之,直工作至日入。及第五日而粮绝,终不能向警顽告贷,知其穷也,遂不食。画适竟,亟往棋盘街审美书馆觅奇峰。会天雪,腹中饥,倍觉风冷。至肆中,人言今日天雪,奇峰未来。余询明日当来否?肆人言:“明日星期,彼例不来。”余嗒然不知所可,遂以画托留致奇峰而归。信乎其凄苦也。

入学须纳费,费将何出?腹馁亦不能再支,因访阮君翟光。既见,余直告:“欲借二十金。又知君非富有,而事实急。”阮君曰:“可。”顿觉温饱,遂与畅谈。索观近作,留与同食。归睡亦安。明日入学,缴学费。时震旦学院院长法人恩理教士,欲新生一一见。召黄扶,吾因入。询吾学历,怅触往事,不觉悲从中来,泪如雨下,不能置一辞。恩理教士见吾丧服,询服何人之丧,余曰:“父丧。”泪益不止。恩理再问,不能答。恩理因温言劝弗恸,吾宿费不足,但可缓纳。勤学耳,自可忘所悲。

吾因真得读矣。顾吾志只在法文,他非所措意也。既居校,乃据窗而居。于星期四下午,仍捉笔作画。乃得一书,审为奇峰笔迹,乃大喜。启视则称誉于吾画外,并告以报吾五十金。遂急舍笔出,又赴阮君处偿所负。阮又集数友令吾课画,月有所入,益以笔墨,略无后顾之忧矣。吾同室之学友,为朱君国宾,最勤学。今日负盛誉,当年固早卜之矣。但是时朱君体弱,名医恒先为病夫,亦奇事也。

是年3月,哈同花园征人写仓颉像,余亦以一幅往。不数日,周君剑云以姬觉弥君之命,邀偕往哈同花园晤姬。既相见,甚道其推重之意,欲吾居于园中,为之作画。余言求学之急,如蒙不弃,拟暑期内迁于此,当为先生作两月之画。姬君欣然诺,并言此后可随时来此。匆匆数月,烈日蒸腾,余再蒙恩理教士慰勉,乃以行李就哈同居之。可一星期,写成一大仓颉像。姬君时来谈,既而曰:“君来此,工作无间晨夕。盛暑而君劬劳如此,心滋不安,且不知将何以酬君者。”

余曰:“笔敷文采,吾之业也,初未尝觉其劳。吾居沪,隐匿姓名,以艺自给,为苦学生,初亦未尝向人求助。比蒙青睐,益知奋勉。顾吾欲以艺见重于君,非冀区区之报。君观吾学于教会学校者,讵将为他日计利而易吾业耶?果尔,则吾之营营为无谓。吾固冀遇有机缘,将学于法国,而探索艺之津源。若先生所以称誉者,只吾过程中借达吾愿学焉者之具而已。若不自量,以先生之誉而遂自信,悲鸿之愚,诚自知其非也。果蒙先生见知,于欧战止时,令吾赴法,加以资助,而冀他日万一之成,悲鸿没齿不忘先生之惠。若居此两月间之工作,悲鸿以贫困之人,得枕席名园,闻鸟鸣,看花放,更有仆役,为给寝食者,其为酬报,固以多矣,敢存奢望乎?”

姬君曰:“君之志,殊可敬。弟不敏,敢力谋以从君愿。顾君日用所需色纸之费,亦必当有所出。此后君果有所需,径向账房中索之,勿事客气。”姬君者,芒砀间人,有豪气,自是相得甚欢。时姬君方设仓圣明智大学,又设“广仓学会”,邀名流宿学,如王国维、邹安等,出资于日本刊印会中著述。今日坊间,尚有此类稽古之作。又集合上海收藏家,如李平书、哈少甫等,时以书画金石在园中展览。外间不察,以为哈同雅好斯文。致有维扬人某者,以今日有正书局所印之陈希夷联“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向之求售。此时尚无曾髯大跋,觉更仙姿出世,逸气逼人,索价两千金。此联信乎书中大奇,人间剧迹。若问哈同,虽索彼两金求易,亦弗欲也。吾见此,惊喜欲舞,尽三小时之力,双勾一过而还之。

此时姬为介绍诗人廉南湖先生,及南海康先生。南海先生雍容阔达,率直敏锐,老杜所谓真气惊户牖者,乍见之觉其不凡。谈锋既启,如倒倾三峡之水,而其奖掖后进,实具热肠。余乃执弟子礼居门下,得纵观其所藏。如书画碑版之属,殊有佳者,相与论画,尤具卓见,如其卑薄四王,推崇宋法,务精深华妙,不尚士大夫浅率平易之作,信乎世界归来论调。南海命写其亡姬何旃理像,及其全家,并介绍其过从最密诸友,如瞿子玖、沈寐叟等诸先生。吾因学书,若《经石峪》、《爨龙毅》、《张猛龙》、《石门铭》等名碑,皆数过。曹君铁生者,江阴人,健谈,任侠,为人自喜。在溧阳,与吾友善,长吾廿岁。蒙赠欧洲画片多种。曹号“无棒”。余询其旨,曰:“穷人无棒被狗欺也。”其肮脏多类此。一日,哈校中少一舍监,吾以曹君荐,即延入。讵哈校组织特殊,禁生徒与家族来往,校医亦不善,学生苦之,而曹君心滋愤。一日,曹君因例假出,夜大醉归,适遇余与姬君等谈。曹指姬君大骂,历数学校误害人子弟。姬君泰然,言曹先生醉,令数人扶之往校。余大窘。是夜,姬君左右即以曹行李出,余只得资曹君行汉皋。顾姬君后此相视,初未易态度,其量亦不可及也。

岁丁巳,欧战未已,姬君资吾千六百金游日本。既抵东京,乃镇日觅藏画处观览。顿觉日本作家,渐能脱去拘守积习,而会心于造物,多为博丽繁郁之境,故花鸟尤擅胜场,盖欲追踪徐、黄、赵、易,而夺吾席矣,是沈南苹之功也。唯华而薄,实而少韵,太求夺目,无蕴藉朴茂之风。是时寺峙广业尚在,颇爱其作,而未见其人也。识中村不折,彼因托以所译南海《广艺舟双楫》,更名曰《汉魏书道论》者致南海。

6月而归,复辟之乱已平。吾因走北京,识诗人罗瘿公、林畏庐、樊樊山、易实甫等诸名士。即以蔡孑民先生之邀,为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导师。识陈师曾,时师曾正进步时也。瘿公好与诸伶人狭,因尽识都中名伶,又以杨穆生之发现,瘿公出程玉霜于水火。罗夫人梁佩珊最贤,与碧微相善,初见瘿公之汲引艳秋,颇心韪之。而瘿公为人彻底,至罄其所有以复艳秋之自由,并为绸缪未来地位,几倾其蓄。夫人乃大怒反目,诉于南海。翌年冬,瘿公至沪谒南海,遭大骂。至为梅兰芳求书,不敢启齿。顾南海亦未尝不直瘿公所为也。

吾居日本,尽以资购书及印刷品。抵都,又贫甚,与华林赁方巾巷一椽而居。既滞留,又有小职于北京大学,礼不能向人告贷。是时显者甚多相识,顾皆不知吾有升斗之忧也。

识侗五、刘三、沈尹默、马叔平诸君。李石曾先生初创中法事业,先设孔德学校,余与碧微皆被邀尽义务。时长是校者,为蔡孑民故夫人黄夫人。

既居京师,观故宫及私家所藏,交当时名彦,益增求学之渴念。时蜀人傅增湘先生沅叔长教育,余以瘿公介绍谒之部中。其人恂恂儒者,无官场交际之伪。余道所愿,傅先生言:“闻先生善画,盍令观一二大作。”余于翌日挟所作以付教部阍人。越数日复见之,颇蒙青视,言:“此时惜欧战未平。先生可少待,有机缘必不遗先生。”余谢之出,心略平,唯默祝天佑法国,此战勿败而已。黄尘障天,日炎热,所居湫隘,北京有微虫白蛉子者,有毒,灰色,吮人血,作奇痒,余苦不堪。石曾先生因令居西山碧云寺。其地层台高耸,古栝参天,清泉寒冽,巨松盘郁。俯视尘天秽恶之北京,不啻地狱之于上界。既抵,而与顾梦余邻。顾此时病肺,步履且艰,镇日卧曝日中,殆不移动。吾去年归,乃知其为共产党巨头,心大奇之。

旋闻教育部派遣赴欧留学生仅朱家骅、刘半农两人。余乃函责傅沅叔食言,语甚尖利,意既无望,骂之泄愤而已。而中心滋戚,盖又绝望。数月复见瘿公,公言沅叔殊怒余之无状,余曰:“彼既不重视,固不必当日甘言饵我。因此语出诸寻常应酬,他固不计较,傅读书人,何用敷衍?”讵十七年十一月,欧战停。消息传来,欢腾大地。而段内阁不倒,傅长教育屹然,无法转圜。幸蔡先生为致函傅先生,先生答曰:“可。”余往谢,既相见,觉局促无以自容,而傅先生恂恂然如常态,不介意,唯表示不失信而已。余飘零十载,转走千里,求学之难,难至如此。吾于黄震之、傅沅叔两先生,皆终身感戴其德不忘者也。

欧战将终,旅华欧人皆欲西归一视,于是船位预定先后之次第,在六月之间已无位置。幸华法教育会之勤工俭学会,赁日本之伦敦货船下层全部,载八十九人往。余与碧微在沪加入,顾前途之希望焕烂,此惊涛骇浪,恶食陋居,初未措诸怀。行次,以抵非洲西中海岸之波赛为最乐。以自新加坡行至此,凡三星期未见地面,而觉欧洲又在咫尺间也。时当吾华3月,登岸寻览。地产大橘,略如广州蜜橘与橙合种,而硕大尤过之,大几如碗,甘美无伦。乐极,尽以余资购食之。继行三日,过西班牙南部,英炮台奇勃腊答峡,乍见欧土,热狂万端。遂入大西洋。于将及英伦之前一日,各整备行装,割须理发,拭鞋帽,平衣服,喜形于面。有青者,如初苏之树,其歌者,声益扬。倭之侍奉,此日良殷,以江瑶柱炒鸡鸭蛋饷众,于是饭乃不足。侍者道歉,人亦不计。又各搜所有之资,悉付之为酬劳。食毕起立舢板,西望郁郁葱葱者,盖英之南境矣。一行五十日,不觉春深,微雨和风,令忘离索。

抵伦敦,欢天喜地之情,难以毕述。余所探索,将以此为开始。陈君通伯,即伴游大英博物院,遂沉醉赞叹颠倒迷离于巴尔堆农残刊之前。呜呼?曷不令吾渐得见此,而使吾此时惊恐无地耶?遂观国家画院,欣赏委拉斯凯兹、康斯太布尔、透纳等杰构及其皇家画会展览会,得见沙金、西姆史等佳作。

留一星期,于1919年5月10日而抵巴黎。汽车经凯旋门左近,及协和广场,大宫小宫等,似曾相识。对之如醉如痴,不知所可。舍馆既定,即往卢浮宫博物院项礼,大失所望。其中重要诸室,悉闭置。盖其著名杰作,悉在战时运往波尔多城安放,备有万一之失,而尚未运回也。唯辟一室,陈列达·芬奇作《莫娜丽莎》、拉斐尔之《美园妇》、《圣母》等十余幅,以止游客之啖而已。唯大卫之室未动,因得纵览。觉其纯正严重,笃守典型,殊堪崇尚。时Carolus Durand(迪朗)初逝,卢森堡博物院特为开追悼展览会,悉陈其作,凡数百幅,殊易人也。乃观沙龙,得见薄纳、罗郎史、达仰、弗拉孟、倍难尔、莱尔米特、高尔蒙等诸前辈作物,其人今悉次第物故矣。

吾居国内,以画谋生,非遂能画也。且时作中国画,体物不精,而手放逸,动不中绳,如无缰之马,难以控制。于是悉心研究,观古人所作,绝不作画者数月,然后渐渐习描。入朱利安画院,初甚困。两月余,手方就范,遂往试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录取后,乃以弗拉孟先生为师。是时识梁启超、蒋百里,杨仲子、谢寿康、刘厚。各博物院渐复旧游观,吾课余辄往,研求各派之异同,与各家之精诣。爱提香之富丽,及里贝拉之坚卓。于近人则好库尔贝、薄纳、罗郎史。虽夏凡纳之大,斯时尚不识也。时学费不足,节用甚,而罗致印刷物,翻览比较为乐。因于欧陆作家,类能举指。

1920年之初冬,赴法名雕家唐泼忒(Dampt)先生夫妇招待茶会,座中俱一时先辈硕彦。而唐夫人则为吾介绍达仰先生,曰:“此吾法国最大画师也。”又安茫象先生。吾时不好安画,因就达仰先生谈。达仰先生身如中人,目光精锐,辞令高雅,态度安详。引掖后进,诲人不倦,负艺界重望,而绝无骄矜之容。吾请游其门,先生曰:“甚善。”因与吾谢吉路六十五号其画室地址,命吾星期日晨往。吾于是每星期持所作就教于先生,直及1927年东归。吾至诚一志,乃蒙帝佑,足跻大邦,获亲名师,念此身于吾爱父之外,宁有启导吾若先生者耶?

先生初见吾,诲之曰:“吾年十七游柯罗(Corot大风景画家)之门,柯罗曰Conscience(诚),曰Confidence(自信),毋舍己徇人。吾终身服膺勿失。君既学于吾邦,宜以嘉言为赠。”又询东人了解西方之艺如何,余惭无以应,只答以在东方不获见西方之艺,而在此者,类习法律、政治,不甚留心美术。先生乃言:“艺事至不易,勿慕时尚,毋甘小就。”令吾于每一精究之课竟,默背一次,记其特征,然后再与对象相较,而正其差,则所得愈坚实矣。弗拉孟先生乃历史画名家,富于国家思想。其作流丽自然,不尚刻画,尤工写像。吾入校之始,即蒙青视,旋累命吾写油画,未之应。因此时殊穷,有所待也。时同学中有一罗马尼亚人菩拉达者,用色极佳,尤为弗拉孟先生重视。吾第一次作油绘人体,甚蒙称誉,继乃绝无进步。后在校竞试数次,虽列前茅,亦未得意。而因受寒成胃病。

1921年夏间,胃病甚剧,痛不支,而自是学费不至。乃赴德国,居柏林,问学于康普(Kampf)先生,过从颇密。先生善薄纳先生,吾校之长也,年八十八,亦康普前辈。时德滥发纸币,币价日落,社会惶惶,仇视外人,盖外人之来,胥为讨便宜。固不知黄帝子孙,情形不同,而吾则因避难而至,尤不相同,顾不能求其谅解也。识宗白华、陈寅恪、俞大维诸君。时权德使事者,为张君季才。张夫人籍江阴,善碧微。张君伉俪性慈祥,甚重吾好学,又矜余病,乃得姜令吾日食之,又为介绍名医,吾苦渐减。其情至可感也。

既居德,乃得观门采尔作,又见塞冈第尼作,及特鲁斯柯依之塑像,颇觉居法虽云见多识广,而尚囿也。又觉德人治艺,夸尚怪诞,少华贵雅逸之风,乃叩诸康普先生曰:“先生为艺界耆宿,长柏林艺院,其无责乎?”先生曰:“彼自疯狂,吾其奈之何?”实则其时若李卜曼,若科林德等,亦以前辈资格,作荒率凌乱之画,以投机取利。康普之精卓雄劲,且不为人所喜。康普先生曰:“人能善描,则绘时色自能如其处。”其为当世最善描者之一,秀劲坚强,卓然大家;其于绘,凝重宏丽,又阔大简练。其在德累斯顿之《同仇》、《铸工》,及柏林大学壁画,皆精卓绝伦。他作则略少秀气,盖其为最能表现日耳曼民族作风者也。

吾居德,作画日几十小时,寒暑无间,于描尤笃,所守不一,而不得其和,心窃忧之。时最爱伦勃朗画,乃往弗烈德里博物院临摹其作。于其《第二夫人像》,尤致力焉,略有所得,顾不能应用之于己作,愈用功,而毫无进步,心滋惑。时德物价日随外币之价增高,美术印刷,尤为德人绝技,种类綦丰,亦尽量购之。及美术典籍,居室上下皆塞满,坐卧于其上,实吾生平最得意之秋也。吾性又嗜闻乐,观歌剧,恒与谢次彭偕,只择节目人选,因所耗固不巨也。时吾虽负债,虽贫困,而享用可拟王公,唯居室两椽,又为画塞满,终属穷画师故态耳。

一日在一大画肆,见康普、史吐克、区个尔、开赖等名作甚多,价合外金殊廉,野心勃勃,谋欲致之。而吾学费,积欠十余月,前途渺茫,负债已及千金。再欲举债,计将安出?时新任德使为魏宸组,曾蒙延食之雅。不揣冒昧,拟往商之。惧其无济,又恐失机,中心忐忑,辗转竟夜,不能成寐。终宵不合眼,生平第一次也。

翌日,鼓起勇气至中国使馆。余居散维尼广场之左,与之密迩。步行往,叩见公使。魏使既出,余因道来意,盛称如何其画之佳妙,如何画者大名之著,其价如何之廉,请假资购下,以陈诸使署客堂。因敝居已无隙可置,特不愿失去机会,待吾学费一至,即偿。吾意欲坚其信,故以画质使馆,当无我虞也。魏使唯唯,曰:“将请蒋先生向银行查款,不知尚有余否。下午待回音如何?”魏使所操为湖北语,最好官话也。

无奈,更商之宗白华、孟心如两君,及其他友好,为集腋成裘之策。卒致康普两作,他作则绝非力之所及矣。因致书国内如康南海等,谋四万金,而成一美术馆。盖美术品,如雕刻、绘画、铜镌等物,此时廉于原值二十倍。当时果能成功,则抵今日百万之资。惜乎听我藐藐,而宗白华又非军阀,手无巨资相假也。

柏林之动物园,最利于美术家。猛兽之槛恒作半圆形,可三面而观。余性爱画狮,因值天气晴明,或上午无游人时,辄往写之。积稿颇多,乃尊巴里、史皇为艺人之杰。

1922年,吾师弗拉孟先生逝世,旋薄纳先生亦逝,学府以倍难尔先生继长美校,延西蒙代弗拉孟。是年年底闻学费有着,乃亟整装。1923年春初,复归巴黎,再谒达仰先生,述工作虽未懈,而进步毫无,及所疑惧。先生曰:“人须有受苦习惯,非寻常处境为然,为学亦然。”因述穆落(Aimé Morot),法19世纪名画家,天才之敏古今所稀,凭其禀赋,不难成大地最大艺师之一。但彼所诣,未足与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提香等相提并论者,以其于艺未历苦境也。未历苦境之人恒乏宏愿。最大之作家,多愿力最强之人,故能立至德,造大奇,为人类申诉。乃命吾精描,油绘人体分部研究,务能体会其微,勿事爽利夺目之施(国人所谓笔触)。余谨受教,归遵其法,行之良有验,于是致力益勇。是年,余以《老妇》一幅陈于法国国家美术展览会(所谓沙龙)。学费又不继,境日益窘,乃赁居Friedland之六层一小室,利其值低也。顾其处为富人之区,各物较五区为贵。吾有时在美校工作,有时在蒙巴纳斯各画院自由作画及速写。有时往卢浮宫临画。归时恒购日用所需,如米油菜肉之类。劳顿甚,胃病又时作。

翌年春三月,忽一日傍晚大雨雹,欧洲所稀有也。吾与碧微才夜饭,谈欲谋向友人李璜借资,而窗顶霹雳之声大作,急起避。旋水滴下,继下如注,心中震恐,历一时方止。而玻璃碎片乒乓下坠,不知所措。翌晨以告房主,房主言须赔偿。吾言此天灾,何与我事?房主言不信可观合同。余急归,取阅合同,则房屋之损毁,不问任何理由,其责皆在赁居者,昭然注明。嗟夫,时运不济,命途多乖,如吾此时所遭,信叹造化小儿之施术巧也。吾于是百面张罗。李君之资,如所期至,适足配补大玻璃十五片,仍未有济乎穷。巴黎赵总领事颂南,江苏宝山人,曾未谋面。一日蒙致书,并附五百元支票十纸,雪中送炭、大旱霖雨,不是过也。因以感激之私,于是七月为赵夫人写像。而吾抵欧洲五年以来勤奋之功,克告小成。吾学博杂,至是渐无成见,既好安格尔之贵,又喜左恩之健,而己所作,欲因地制宜,遂无一致之体。前此之失,胥因太贪,如烹小鲜,既已红烧,便不当图其清蒸之味,若欲尽有,必致无味。吾于赵夫人像,乃始能于作画前决定一画之旨趣,力约色像,赴于所期。既成,遂得大和,有从容暇逸之乐。吾行年二十八矣,以驽骀之资,历困厄之境,学十余年不间,至是方得几微。回视昔作,皆能立于客观之点而知其谬。此自智者,或悟道之早者视之,得之未尝或觉。若吾千虑之得,困乃知之者,自觉为一生之大关键也。

吾生与穷相终始,命也;未与幸福为缘,亦命也。事不胜记,记亦乏味。1925年秋间,忽偕张君梅孙游巴黎画肆,见达仰先生之Ophelia,爱其华妙,因思致之。会闽中黄孟圭先生倦游欲返,素与友善,因劝吾同赴新加坡。时又得蔡孑民先生介绍函两封,因决行。黄君故善坡巨商陈君嘉庚,及黄君天恩,遂为介绍作画,盖又江湖生活矣。陈君豪士,沉毅有为,投资教育与公益,以数百万计,因劝之建一美术馆。惜语言不通,而吾又艺浅,未能为陈君所重。比吾去新加坡,陈君以二千五百金谢吾劳。

归国三月,南海先生老矣,为之写一像。又写黄先生震之像,以黄先生而识吴君仲熊。时国中西画颇较发展,而受法画商宣传影响,浑沌殆不可救。春垂尽,仍去法。是年夏,偕谢次彭赴比京,居学校路。日间之博物院,临约尔丹斯《丰盛》一图,傍晚返寓。寓沿街,时修水管,掘街地深四五尺,臭甚。行过此,须掩鼻。入夜又出,又归,则不甚觉其臭。明之试之亦然,因悟腹饥则感觉强,既饱则冥然钝。然则古人云“穷而工诗者”,以此矣。吾人倘思有所作,又欲安居温饱,是矛盾律也。在比深好史拖白齿之作,惜不甚多。10月返法。是岁丙寅,吾作最多,且时有精诣。

吾学于欧凡八年,借官费为生,至是无形取消,计前后用国家五千余金,盖必所以谋报之者也。

丁卯之春,乃作意大利之游。先及瑞士,吾旧游地也。往巴塞尔观荷尔拜因及勃克林之作,荷作极精深。至苏黎世观霍德勒画,亦顽强,亦娴雅,易人处殊多,被称为莱茵河左岸之印象派作者。其艺盖视马奈、雷诺阿辈高多矣。彼其老练经营之笔,非如雷诺阿之浮伪莫衷一是也。

夜抵米兰,清晨即往谒达·芬奇耶稣像稿,观圣餐残图,令人低徊感慨无已。拜达·芬奇石像,遂及大教寺,竭群山之玉,造七百年而未竟之大奇也。

徘徊于拉斐尔雅典派稿及雷尼圣母、达·芬奇侧面女像之大者,两半日,而去天朗气清之岛城威尼斯。既入海,抵车站,下车即阻于河。遂沿河觅逆旅,一浴,即参拜提香之《圣母升天》,吾最尊崇者之一也。奈天雾,威古建筑受光极弱,藏升天幅之教堂尤甚,览滋不畅。于是过里亚而笃桥,行至圣马可广场。噫嘻,其地无尘埃,无声响,不知有机械,不识轮之为物。周围数千丈之广场往来者,皆以足。海鸥翔集,杖藜行歌,别有天地,非人间矣。乃登塔瞭望此二十万人家之水国,港汊互回,桥梁横直,静寂如黄包车未发明时之苏州。其街头巷角小市所陈食用之属,亦鲜近世华妙光泽之器。其古朴直率之风,犹令人想见委罗奈斯、丁托列托之时也。其美术院藏如贝利尼、丁托列托之杰作无论矣。吾尤爱提埃坡罗之壁饰横幅,长几十丈。惜从他处取下移置美术馆院时,不谨慎,多褶断损坏。提之画,壁饰居多,人物动态展扬飘逸,诚出世之仙姿。信乎18世纪第一人也。古迹至多,舍公宫之委罗奈斯之威尼斯城加冕外,教寺中尤多杰作,卡巴乔、老班尔迈、提埃坡罗等作,触目皆是。念吾五千年文明大邦,唯余数万里荒烟蔓草,家无长物,室如悬磬。威尼斯人以大奇用香烟熏黑,高垣扁闭,视之亦不甚惜,真令人羡煞,又恨煞也。

意近人之作,吾爱丁托列托。又见西班牙大家索罗兰、英人勃郎群多种,皆前此愿见之物也。

美哉威尼斯,吾愿死于斯土矣!游波伦亚,无甚趣味。至佛罗伦萨,中意之名都,但丁、乔托及文艺复兴诸大师之故土。

吾游时,意兴不佳,唯见米开朗琪罗之大卫像,及未竟之四奴,则神往。余虽极负盛名之乌菲齐美术馆、梵蒂冈。

吾所恋者尚在希腊雕刻也,负曼特尼亚、波提切利多矣。购一摩赛克(镶嵌画),其工甚精,惜其稿不佳。吾意倘能以吾国宋人花鸟作范,或以英人勃郎群画作范,皆能成妙品,彼等未思及此也。一桌面之精者,当时只合华金五百元耳。游罗马,信乎吾理想中之都市矣。Forum之坏殿颓垣,何易人之深耶?行于其中,如置身二千年之前。走过市,目不暇接。至国家美术院及卡皮托利尼博物馆,如他乡之遇故知,倾吐思慕之殷且笃者。尤于无首、臂之Cirene女神,为所蛊惑,不能自已。新兴之意大利,于阐发古物,不遗余力,有无数残刊,皆新出土,昔所未及知也。既抵圣保罗大教堂,入教皇之境,美术之威力益见其宏大。遂欲言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于是浏览亘数里埃及以来名雕,及于西斯廷大教堂,览米开朗琪罗毕身之工作,又拉斐尔、波提切利庄整之壁画,无论其美妙至若何程度,即其面积亦当以里计。以观吾国咬文嚼字者,掇拾两笔元明人唾余之残墨,以为山水,信乎不成体统。又有尊之而谤骂西画者,其坐井观天,随意瞎说,亦大可哀矣。第三日乃参谒摩西,大雄外腓,真气远出,信乎世界之大奇也。游国家美术院,多陈近世美术,得见彼斯笃菲椎凿,高雅曼妙。尤以塞冈第尼《墓人》为沉深雅逸之作,以视法负盛名之布德尔,超迈盖远过之。又见萨多略之两巨帧,证其缥缈壮健敏锐之思与德之史土克异趣。蔡内理教授为爱迈虞像刻浮雕数丈,虚和灵妙,亦今日之杰,皆非东人所知。东人所知,仅法人所弃之鄙夫,自知商人操术之精,而盲从者之聩聩也。

既及庞贝古城而返法,恋恋不忍遽去,而又无法多留几日也。

境垂绝,只有东归,遂走辞达仰先生。先生卧病,吾觉此往殆永别,中心酸楚,惧长者不怿,强为言笑,而不知所措辞。唯言今年法国艺人会(所谓沙龙)征人每幅陈列费八十法郎,是牟利矣。先生喟然长叹曰:“然。”余曰:“余今年送往国家美术会,凡陈九幅。”先生曰:“亦佳。顾耗精力以求悦于众,古之大师所不为也。”余赧然。先生曰:“闻汝又欲东归,吾滋戚,愿汝始终不懈,成一大中国人也。”余因请览画室中先生未竟之作,先生曰:“可。”余之苟有机缘,当再来法国。先生又勉勖数语,遂与长辞。先生去年7月3日逝世,年七十八。

余居法,凡与达仰先生稔者,皆得为友,如Muenier、Amic、Worth等,俱卓绝之人也。所谈多关掌故,故星期日之晨甚乐,今唯Muenier存矣。倍难尔先生,一世之杰也,曾誉吾于达仰先生,今年已八十余,不识尚能相见否。吾魂梦日往复于阿尔卑斯山南北之间,感逝情伤,依依无尽也。

吾归也,于艺欲为求真之运动,唱智之艺术,思以写实主义启其端,而抨击投机之商人牟利主义,如资章黼而适诸越,无何等影响,不若流行者之流行顺适,然吾亦终无悔也。吾言中国四王式之山水属于Conven-tionnel(形式)美术,无真感。石涛、八大有奇情而已,未能应造物之变,其似健笔纵横者,荒率也,并非franchise(真率)。人亦不解,唯骛形式,特舍旧型而模新型而已。夫既他人之型,新旧又何所别?人之贵,贵独立耳,不解也。中国之天才为懒,故尚无为之治。学则贵生而知之者,而喜守一劳永逸之型。

中国画师,吾最尊者,为周文矩、吴道玄、徐熙、赵昌、赵孟頫、钱舜举、周东?(以其作《北溟图》,鄙意认为大奇,他作未能称是)、仇十洲、陈老莲、恽南田、任伯年诸人,书则尊钟繇、王羲之、羊欣、爨道庆、王远、郑道昭、李邕、颜真卿、怀素、范的、八大山人、王觉斯、邓石如。

吾欲设一法大雕刊家罗丹博物院于中国,取庚款一部分购买其作,以娱国人,亦未尝有回响。盖求诸人者,固难以逞,吾求诸己者,欲精意成画百十幅,亦以心烦虑乱,境迫地窄,无以伸其志。虽吾所聚,及己往之作,亦将为风雨虫鼠伤啮尽。念道旁有饿死之莩,吾诚不当贵人以不急之务。而于己,又似不必亟亟作此不经摧毁之物,以徒耗精力也。而又无已。

吾性最好希腊美术,尤心醉巴尔堆农残刊,故欲以惝恍之菲狄亚斯为上帝,以附其名之遗作,皆有至德也。是曰大奇,至善尽美。若史珂帕斯、李西泼、伯拉克西特列斯,又如四百年来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提香、伦勃朗、委拉斯凯兹、鲁本斯,近人如康斯太布尔、吕德、夏凡纳、罗丹、达仰、左恩、索罗兰,并世如倍难尔、彼斯笃菲、勃郎群皆具一德,造极诣,为吾所尊其德之至者。若华贵,若静穆,再则若壮丽,若雄强,若沉郁,至于淡逸冲和、清微曼妙,皆以其精灵体察造物之妙,而宣其情,不能外于象与色也。不唯一德,才亦难期,大奇之出,恒如其遇。而圣人亦卒无全能,故万物无全用,虽天地亦无全功。吾国古哲所云尊德性,崇文学,致广大,尽精微,极高明,道中庸者,其百世艺人之准则乎?

若乃同情之爱,及于庶物,人类无怨,以跻大同。或瞎七答八,以求至美;或不立语言,以喻大道,凡所谓无声无臭,色即是空者,固非吾缥缈之思之所寄。抑吾之愚,亦解不及此。苟西班牙之末于斯干葡萄能更巨结四两之实,或广东之荔枝可以植于北平西山,或汤山温泉得从南京获穴,或传形无线电可以起视古人,或真有平面麻之粉,或发明白黑人之膏,或痨虫可以杀尽,或辟谷之有方,或老鼠可供驱使,或蚊蝇有益卫生,或遗矢永无臭气,或过目便可不忘,此世乃大足乐,而吾愿亦毕矣。

193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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