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是一切能力中最强的力量。——柏拉图
1随着年纪增长，诗人索福克勒斯乐于从情爱之事里脱身，偃旗息鼓，就像从又疯又狠的奴隶主手里挣脱出来了似的。当激情不再攫住你的心神，上了年纪会使人宁静寡欲。许多老人的痛苦，包括亲人朋友的种种不满，归根结底只是性格和脾气，并不是年老的问题。如果他们心平气和，处之泰然，年老就不会太痛苦。反之，就算年纪轻轻，烦恼照样一大堆。
2一般人认为，富人说“老有老福”并不是因为性格豁达，而是因为家财万贯。他们会说： 人有钱就没烦恼，心安即是福。然而，当年的赛里福斯人诽谤色弥斯托克勒，说他不是因为自己的功绩而成名，而是因为他是雅典人，色弥斯托克勒的回答是：“如果我是赛里福斯人，我固然不会成名，但如果你是雅典人，你也成不了名。”对于那些抱怨自己又穷又老的人，也可以这样回敬他们： 老好人在清贫中养老是不容易，但有钱的坏人老了，肯定不会心安理得。
3子承父业的人不用白手起家，因而大多不贪财，对金钱的态度比较随便。与之不同的是，自己挣钱的人，赚一块想十块，所以珍惜，也更有贪欲。好比诗人爱自己的诗篇，父母疼自己的儿女，赚钱的人特别爱惜自己的钱财，不单是因为钱有用，还因为钱是他们用劳动换来的。但是，假如这样的人口口声声只会谈钱，只知道赞美钱财，就会让人讨厌。
4生龙活虎的时候，谁都可以把地狱传说当做无稽之谈，也未必相信在阳世作恶的人死后会在阴间受报应；但当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世，往往会被一种不曾有过的恐惧缠住，心神不宁，疑神疑鬼： 说不定那些传说都是真的呢？他会扪心自问，有没有在什么地方害过什么人？如果发现这一辈子没少造孽，深夜里都会从梦中惊醒，感到无限恐怖。而对于继承了万贯家财并且通情达理的人来说，他是问心无愧的，因为他用不着存心作假或不得已而去骗人，要去彼岸时，也就用不着为了曾经亏欠神的祭品、人的债务而心惊胆战。有钱当然好，好处多得很，但对于明理的人，钱财能带来的真正的好处莫过于因有钱财而在死前不忌惮地狱。
5欠债还债，有时是正义的，有时也会不正义。譬如说，有个朋友在头脑清楚的时候把武器交给你，后来他疯了，硬让你还给他。显然，你不能还给他。尽管代管东西也算一种欠债，但真的还给他倒显得你不正义了。朋友之间应该与人为善，不应该与人为恶。如果归还所欠的债务对原主反而有害，这就不算是还债了。
6医术能用药品、食物、饮料让人身体安康，但人没有生病的时候，医生并无用处。航海遇到了风急浪险的时候，只有舵手能保证朋友的生命安全，这是舵手能付出的善；但不航海的时候，舵手并无用处。战争中，正义意味着把善给予友人同胞，把恶给予敌人，但不打仗的时候，正义也有用处，无论种田或做鞋，或是订合同、立契约、确定合伙关系的时候，正义都有用武之地。
7下棋的时候，下棋能手比正义的人更有用。砌砖盖瓦的时候，瓦匠比正义的人更有用。奏乐的时候，琴师比正义的人更有用。买卖马匹的时候，马贩子更有用，不懂马的正义者则不见得是好搭档。但是，在妥善保管钱财的时候，正义者却比任何人都合适，绝对是最佳搭档。不妨说： 当金钱没用的时候，才是正义发挥作用的时候。
8保管修枝刀的时候，正义于公于私都有用，但用刀来整枝的时候，花匠的技术就更有用了。保管盾和琴的时候，正义是有用的，但是使用它们的时候，军人和琴师的技术就更有用。那么，这种情况放之四海而皆准吗？——它们有用，正义就无用，它们无用，正义就有用了？如果正义仅仅对于无用的东西才有用，难道你能说，正义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9人们总认为，帮助朋友，伤害敌人是正义的。这经不住追问，所谓的朋友，是指那些表面上能和自己吃好喝好混好的人呢，还是指骨子里真正的好人？所谓的敌人，是看上去很坏的人呢，还是表面看不出恶意其实坏到心里的人？人们也总相信，自己爱的人是好的，恨那些自认为坏的人。但是，谁都可能弄错，把坏人当好人去亲近，又把好人当坏人、敌人去恨。结果，明明帮了坏人，害了好人，却自以为是正义之举。所以，在讨论正义之前，我们要先把“朋友”和“敌人”的定义界定好。
10有一些不识好歹的人，把真坏人当朋友，把真好人当敌人，并且坚定地认为： 只要为朋友两肋插刀就是义气的、正义的。这样一来，他们就误入歧途了——实际上，他们是在助纣为虐，加害于好人，根本不算正义之举。他们错在把似乎可靠的人当做了朋友。然而，看起来好、骨子里并不好的人顶多只能算泛泛之交，不能算作真朋友。所以，朋友的前提应该是，他是真正的好人。你的朋友真是好人，就该待之以善。反之，坏人不算朋友，而是敌人，你就该待之以恶。
11正义的人能伤害别人吗？如果你说，当然可以，正义者应该伤害坏人、敌人；那么我要反问： 音乐家不可能用他的音乐技艺使人更不懂音乐，骑手不可能用他的骑术使人更不会骑马，那么，正义的人能用他的正义使人变得更不正义吗？换句话说，好人能用他的美德使人变坏吗？不可能。
12热不能致冷，因为冷和热相反。干燥不能致潮，因为干燥和潮湿是相反的。善良的好人不能伤害他人，因为善良和伤害是相反的。正义的人是好人。如果有人说——“正义就是助友害敌”，“正义”就像一笔该付的债，该给朋友的是利益，该给敌人的是恶行——那绝非智者之言，因为无论朋友、敌人或任何人，伤害别人都是不正义的。通观历史，我只能说“正义就是助友害敌”是有钱有势者的主张。
13有人说，对强者有利就是正义。历来都是谁强谁统治，每一种统治者都制定对自己有利的法律： 平民政府制定民主法律，独裁政府制定独裁法律。统治者制定了法律明告大家： 凡是对政府有利的，对百姓就是正义的；谁不遵守就违法，就要背负不正义的罪名。因此，在任何国家，所谓正义就是当时政府的利益，政府有权，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身强体壮的运动员顿顿吃牛肉对他的身体有好处就是正义了？可是，吃牛肉对我们这些体弱的人也有好处，难道就不正义了吗？为何论及正义，非要在“利益”前面加上“强者的”这个条件？
14服从统治者就是正义的？这个结论很值得争议。先从立法的层面看——不论哪国的统治者都不可能一贯正确，总会难免犯点错误。他们立法的时候，也可能有些法立对了，有些法立错了。立对的法是对他们自己有利的，对他们不利的法就被称作立错了的法。
15但既然立了法，人民就得遵守。哪怕法律所规定的正义有时是不利于强权者的，统治者无意之中害及自身，但遵照他们的指令去做才是百姓的正义之举。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不但遵守对强者有利的法是正义，连遵守对强者不利的法也是正义了？再从执行法律的角度看——当统治者向老百姓发号施令的时候，有时也会犯错，结果反倒违背了自己的利益，但老百姓却非听不可，因为这样才算正义。这跟原来给正义所下的定义不是背道而驰了吗？这不明明是弱者受命去做对强者不利的事情吗？
16一个人在犯错误的时候，能称他为强者吗？统治者不可能一贯正确，有时也会犯错。诚然，医生治病有错误，但我们不是因为他看错了病而称他为医生的，也不会因为会计师算账有错而特意称他为会计师。即便会犯错，我们依然称他们为某医生、某会计。但是，他们都不应该有错的。严格讲来，艺术家也好，手艺人也好，都是不能有错的。知识不够，才犯错误。统治者也一样，统治者当之无愧为统治者的时候是没有错误的，他（们）总能权衡出对自己最有利的种种办法，叫老百姓照办。如果真是如此，莫非“正义乃是强者的利益，弱者维护强者利益”这个定义是成立的？
17严格来说，医生不是挣钱的人，而是治病的人。真正的舵手是水手中的领袖，而不是普通的水手，因为他有自己的技术，能领导水手们。每种技艺都有其专属的好处，每种技艺与生俱来的目标就在于寻求和提供这种利益。比方说，身体存活还不够，还有更多更高的需求，因为身体终究有欠缺，但凡有病有灾，身体不能单靠自身痊愈，为了照顾到身体的利益，便产生了医术。
18然而，医术本身也有欠缺。因为任何技艺都不够完美，好比眼睛看不清，耳朵听不到。我们戴眼镜、助听器以补充视力和听力的功能，但眼镜和助听器这种补充性的技艺也可能有缺陷，又需要别的技艺来补其不足，就这样延展下去，技艺变得无穷无尽？或许恰恰相反，每种技艺各求其利，并不需要其他技艺来补救？实际上，技艺只是让对象受益，不应该去寻求让其他方面、别的事物受益的办法。医术所寻求的，不是医术本身得到好处，而是对人体有好处。技艺是为它的对象服务的。技艺是用来支配、规范它的对象的。
19真正的医生是为人体健康服务的，而不是为了赚钱。医生既为医生，他谋求的不该是医生的利益，而是病人的利益。舵手不是普通的水手，而是水手们的支配者，他要关心的不是自己得了什么好处，而是他手下所有水手的利益。同理，在任何政府里，统治者不能只顾自己的利益而不顾属下百姓的利益，恰恰相反，他的一言一行都该为了老百姓的利益。
20有一些现象司空见惯，似乎很难驳倒。比如，正义的人跟不正义的人相比，总是处处吃亏。正义者和不正义者合伙经营，正义的人分到的红利总是少。再看交税，假设两个人收入相等，正义者总会比不正义者交得多。假设有钱可拿，正义者会分文不得，眼看着钱被不义之人一扫而空。要是担任公职，且不说别的损失，正义者首先会无暇顾及私人事业，其次，因为正义，他不肯损公肥私，也就会得罪亲朋好友，不肯为他们徇私枉法。而不正义的人恰好相反，有本事到处捞油水。但这只是表面现象罢了，不能说明正义的真谛。
21有人觉得，最不正义的人最快乐，不愿意为非作歹的人反而最吃亏、最苦恼。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极端的不正义就是窃国者的暴政。平常人犯了错，被查出来就要受罚，名誉扫地，背上强盗、拐子、诈骗犯、扒手等种种恶名。而那些不仅掠夺钱财、还剥夺人权和自由的人，不但没有恶名，反而被认为有福有权——受他们统治的人这么说，知道他们行不义之事的人也这么说。难怪有人说： 不正义的事只要干得大，就会比正义更有用，得的好处也更多，因而，行不义之事也可以是明智的。但是，如果你这么想，就等于把不正义归入美德和智慧，把正义归入相反的类别，就彻底颠覆了是非黑白！
22每一事物，凡有一种功能，必有一种特定的品德。眼睛有其功能（看），就有一种德性（看得到）。如果眼睛没有德性，只有它特有的缺陷（看不到），就不能发挥它的功能。事物有功能，恰是因为有其特定的德性，不能发挥功能则是由于特有的缺陷。心灵也有德性。正义就是心灵的善德，不正义是心灵的邪恶。心灵失去了特有的德性，就不能很好地发挥心灵的功能。所以，由坏心灵指挥、管理的事一定是坏的，由好心灵指挥的一定好。
23再来说挣钱这件事。各种技艺彼此不同，是因为各有独特的功能。医术给我们健康，航海术使我们航程安全。二者都能挣钱，但不能说医术和航海术是同样的技术。舵手由于航海而身体健康，他是在赚钱的过程中变健康的，但你不能把他的航海术叫做医术。医者行医得到报酬，你也不会把他的医术称为挣钱术。如果有一种利益是所有人都能享受的，那显然是因为大家用了同样的、而不是各自特有的技艺，比如说，医术带来病人的健康，但如果医生得不到报酬，他就不能从本职技术中得益。换言之，因为我们用上了独门技术、又用上了挣钱术，所以得到了报酬。是挣钱术产生了报酬，这在各行各业都一样，每种技艺尽其本职，劳有所得，并使技艺的对象受益。
24没有哪种技艺或统治手段是局限于谋求自身利益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他们驾驭对象，是为了谋求对象（也就是弱者）的利益，而非为了强求强者的利益。所以，如果没有回报，世间没有谁甘愿去当统治者，去揽人家的是非，去订正他人的恶行恶状。做了统治者，他就要报酬，因为他拿出自己在治理方面的才能努力工作，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他们要治理的对象。想要谁心甘情愿扛下这种统领性的工作，你只能动用三种方式： 给名，给利，如果他不愿意干，就加以惩罚。
25惩罚也是一种报酬？当然是！这种报酬可以使最优秀的人来当领导。你肯定知道： 贪图名利被视为可耻，事实上也的确可耻。因此，好人不肯为名为利来当官，不肯因为任公职而公开拿钱因而被人当佣人看待；更不肯假公济私，暗中舞弊，被人当做小偷。名誉也不能让好人动心，因为他们没有野心。所以，只能用惩罚这招，强制他们当官。最大的惩罚莫过于： 你不去管人，却让比你坏的人来管你。好人怕被这样惩罚，所以勉强挺身而出。他们不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是迫不得已，因为实在找不到能和他们相提并论的好人来担当重责。
26这就怨不得大家看不起那些没有受到强迫，自己非要当官的人了。假如全国都是好人，大家势必会争着不当官，和现在大家争着要当官一样踊跃。那时候才能看出来： 一个真正的治国者追求的不是私人利益，而是老百姓的利益。所以，有识之士宁可受人之惠，也不愿多管闲事。
27必须承认，世界上有不正义的城邦，用不正义的手段去征服别的城邦，居然也能把那些城邦置于自己的奴役之下。要问的是，这个国家既然能征服别的国家，必然有强大的势力，这种力量究竟是靠不正义来维持呢，还是必须倚仗正义才能得到？大到城邦、军队，小到盗贼团伙，乃至任何集团，想要共同做违背正义的事，如果彼此相处时毫无正义可言，一定很难达成目的。不管自由人还是奴隶，不正义总会使人彼此仇恨，互相倾轧，乃至无法一致行动，令其分裂、仇恨、争斗不休。而正义使人们友好、和谐。
28不正义似乎有这么一种力量： 不论在国家、家庭、军队或者任何团体里面，不正义首先会让他们产生分歧，因而不能一致行动；其次，使他们彼此为敌，不仅内讧，也跟正义的人们为敌。同样，一个人若是不正义，不义的能力不会轻易丧失，而会累积起来，渐渐的，不正义积少成多，早晚会爆发出它的全部本领： 首先，使这个人自我矛盾，自相冲突，拿不出主见，不能行动；其次使他与自己为敌，并视正义者为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