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刚毅
站直了，别趴下！
这是水在奇寒面前
骤然挺立的形象。
手握冰刀银剑，
一身铮铮硬骨，
逆境中面对凛冽北风
不流一滴泪！
写下这首《冰凌》小诗，我想起了饱经风霜、含辛茹苦的父亲，想起父亲那双常年皲裂的大手。那手仿佛是一蔸硬骨嶙峋的树根，深深扎进岁月黑油油的泥土里，饮风雨雪霜为甘霖，汲雷电霹雳为肥料，埋没于生活的沉默里，艰辛地撑起一树枝繁叶茂的春华秋实！想到这里，我的心颤栗如瑟瑟秋叶：人类啊，不正是无数双这样的手，擎举起一座座葱郁的森林！
“做人要诚实，做事要勤快。”耳边时时回响父亲常讲的这句朴素的至理名言。这仿佛是他从坎坷人生路上拾捡到的一颗大钻石，要我们儿女好生珍藏。他说：“这样在社会上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父亲15岁参军，16岁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回国后在广州某空军部队任少尉教官；1958年转业时，他放弃留在广州的机会，毅然奔赴他向往已久的最艰苦也最光荣的革命圣地——井冈山。在“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井冈山分校”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他把青春和热血洒在这片红土地上！先后担任农科系主任、总务处主任、工会主席等职，曾当选省劳动模范，出席省劳模大会。父亲有过短暂的辉煌时刻，更有漫长的黯淡岁月！曾在“文革”中被当成“五类分子”被冲击。关了几个月黑牢。我至今仍清晰记得母亲牵着我的手，一次次去给父亲送饭。碰到晚上，要走过长长的黑黑的走廊，有时很安静，有时很闹。有一次中午送饭，听到一个女子歇斯底的嚎叫，她一边号哭一边拼命地喊：“毛主席万岁！”有人告诉惊讶的母亲：这是几个男学生对一名“反革命”女教师用电刑。几天后，那女教师不堪忍受酷刑和屈辱，跳楼自杀了！父亲也没逃过毒打，他被棍棒打得遍体鳞伤，腰竟被扁担打断了，至今阴雨天仍隐隐作疼！他很伤心：因为是他平常很关心还自掏腰包资助的几个穷学生，一下子翻脸不认人，变得凶恶异常，成为“共大造反司令部”的打手！他心痛啊：平常善良的学生怎瞬间变的六亲不认、可恶可耻的呢？他困惑、苦恼，心灵受到的伤害超过了肉体的血淋淋伤口……一次，我问父亲：“为啥给我起名叫‘刚毅’？”“你一生下来，比较瘦弱。希望你的生命力刚强坚毅，就起了这个名字！”这其实是生活教会父亲面对挫折、磨难采取的态度。
记得小时候七八岁时，一次父亲用自行车带我去他单位，在一条长长的沙石斜坡公路上，自行车放开刹车档飞似的疾驰。我感到耳边风声呼呼，欢快得手舞足蹈、大呼小叫。不幸的事发生了：坐在车杠上的我得意忘形不小心把脚伸进了前轮的钢圈内，飞驰的自行车被脚冷不防猛地一绊，我一声惨叫，霎时车翻人仰。父亲被重重地摔出五六米，手掌在沙石路上擦了两米多。我号哭着，特别是看到父亲的手掌掀开一层血淋淋的皮肉时，更是吓得锐声大哭。父亲对自己手掌血肉模糊熟视无睹，只是掰起我的脚细心察看伤势，不停按摩，不住地说：“没事！没事……”父亲当时面对这一惨状泰然处之的态度，使我第一次理解到什么是“刚强坚毅”！
1975年，父亲作为江西共大的生产技术负责人带领一批学员，到海南三亚师部农场，学种杂交水稻技术。在那里他幸运地认识了“中国水稻之父”袁隆平，他是湖南省学员的总负责，父亲与他朝夕相处四个多月，日日见面，父亲向他学习讨教，学到许多本领，育种技术大大提高，原先制种亩产就二三十斤，学习后亩产达125斤，是100多个学员中制种的纪录！
父亲是物理教师，又是生产能手，1976年，他从广东引进花生优良品种“粤油551”，虽然仅一斤种子，但父亲种了半分地，两年后发展到几千斤。期间父亲将花生种子免费提供给共大200多户职工，让家家户户都种上了花生。原先亩产仅五六十斤，还不能拔，要挖，才捡得出花生。父亲提供的优良品种平均亩产500斤，最高的达600斤。趁刚下一场雨来拔，手轻轻一提，花生就拔出来了！拔花生的日子，田地里，一家一户的拔着花生，吆喝着，打闹着，笑声像飞盘，在空中飞来飞去，热闹极了！大家少不了要夸父亲做了一件大好事，让大家过年再也不缺花生了！我在旁边听了这些话，脸会羞红起来，好像在夸我一般，心里美滋滋的！
日常工作生活里有晴天，也有阴雨绵绵的天气，父亲刚直不阿、嫉恶如仇、打抱不平的性格不时“显山露水”，这让他吃尽了苦头。母亲无数次劝说：“不要太直，碰硬。鸡蛋怎能撞石头？得罪了领导会吃大亏，全家人都会受连累。”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的性格使自己在冷酷的现实面前被撞得遍体鳞伤。记得是1983年，时任工会主席的父亲因执意要维护工人的合法权益，与校领导激烈冲突。假如他唯唯诺诺、俯首帖耳，自然风平浪静、平安无事。但父亲认为“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拿出有关工会的法规条文，在会议上据理力争。恼怒的校领导最后私下里向他摊牌：“给你当个校领导！这事就不要再争哪！”“不！我这个工会主席要凭良心办事！”他拒绝得干净利落。几天后，父亲便被贬到图书馆当馆长赋闲去了。这时，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惋惜同情，但都说：“老胡算完了！”
这时，父亲已是48岁了。但他是打不倒的！他不灰心、不气馁，搬来一沓沓法律书籍，日夜苦读，翻阅摘录，全身心沉入其中，像一位矿工在知识的大山腹内挖掘宝藏。年近50岁的他简直拼命了：要去考律师！他的行动在告诉人们：“放上一座悬崖吧！竖起一道绝壁吧！在人生的旅途上，我渴望像瀑布作一次雄师般的咆哮！灾难来吧！洪水般地奔泻而来吧！我将把灾难旋转为一挂如雷鸣的瀑布！”
这一年，父亲果然考上律师。他压抑多年的才华终于找到一个喷发热量的火山口！案件接一个办好一个，别人不敢受理的棘手案件，也敢接。他雄辩的口才，敏捷的思维，在法庭上一次次淋漓尽致地发挥，他把人生的挫折旋转为一枚燃烧的太阳了！譬如，别的律师办理的第一审判为死刑的案件，他中途接手有四例，经他辩驳全部改判，或减为无期，或减为二十年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理解到法律的公正和无情。经他受理辩护，还改判数起冤案、错案，昭雪后的当事人长跪不起，感恩戴德得拜了又拜。这时，他感受到正义得到伸张的快慰。1985年，他评为“江西省优秀律师”；1987年，他任井冈山市律师事务所主任；1988年他因成绩突出，破格评为高级律师（副教授），整个吉安地区仅二人，这在全省还是第一次……“天有不测之风云”。正当父亲的事业一帆风顺，大刀阔斧实施“自收自支”系列改革之际。他的顶头上司出来发难了！原来律师所“恭敬”这位“菩萨”还不到位：每年怎么仅发一两千奖金？每月仅额外加一份工资呢？一张张雪片似的发票要报销……父亲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奖金”、“工资”不发了！发票拒报！这一举动自然引来轩然大波：该上司四处收搜父亲的“罪证”，发动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围攻父亲。还请来监察、审计、财政、检察院的人，一次次“挖地三尺”地查，“上天入地”地审，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对着这位抗美援朝的转业老军人，他们可以吹胡子、瞪眼睛，可以拍桌子、摔凳子。好好的一个律师所被搅得支离破碎、风气日下，正常工作也难以开展。折腾近一年，耗去无数财力、人力，最后的结论是该上司的告状是子虚乌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位劣迹斑斑、不学无术的上司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就地免职了！而律师所也付出了惨重代价：整天用于应付接待、接受审查，业务基本停顿，亏损十余万元。为此，父亲常常陷入痛苦的深思中：“小人像稗草，生命力比稻禾还强数十倍！”
“路见不平挺身而出”是父亲的性格特征之一。这名声竟闹腾到南国去了。有一次，父亲去深圳打官司，途中车上跳出四名持刀歹徒肆无忌惮地抢劫，全车人几乎个个呆若木鸡。只有父亲勇敢站起来，大喝一声：“抓歹徒！”随即与之搏命，被砍三刀仍揪住一歹徒不放，歹徒惊呆了：“碰上不要命的，撤！”打开车门逃了。父亲救了全车的乘客。他血流全身，更令他痛苦的是心在泣血：“面对邪恶的歹徒，竟没第二人站出来，应该是‘邪不压正’啊！”
父亲最痛恨的是被小人出卖，恩将仇报。但他被人出卖的事不胜枚举。曾为一官员免费打官司，打赢后，此官员即翻脸不认人。想当初他心惊胆颤担心锒铛入狱，如今渡过险关霎时趾高气扬、过河拆桥。父亲曾热心栽培一青年，帮助他考上律师，但关键时却出卖了父亲，被那位上司收买反戈一击，希望得到重赏。还有一位破产企业的厂长可怜兮兮，泪流满脸地向父亲诉说不幸，“借走”父亲十万元后来杳无音信……父亲面对那么多丑恶、虚伪、肮脏的社会现象，他有遗憾、有失望、有愤怒。“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当律师拿起法律的武器不正是捍卫光明？他心中更多的是对生活的热爱，是对真、善、美的追求，是对人类、对生命的深情。父亲常告诫我们儿女：“做人凭良心。老实是最大的聪明，喜欢耍小聪明的人或许一时可以得逞，但最终他的画皮将被剥下‘小胜在智，大胜在德’啊！”
一位修家谱的胡姓本家说：“你是湖南衡南人，应是胡铨后裔。从祖谱中查到，胡铨后代有一支迁徙到衡南县……”胡铨是历史上一位脖子最硬不怕死的耿直诤臣。不管判断正确否，父亲骨头里的确含有太多“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的钙元素！
父亲老了。岁月的雪悄悄地下着，不知不觉落在他的头发上不再融化。这种经年不化的雪，覆盖着父亲的深重岁月和慈祥的笑。我多想用青春的热血去融化一个冬天，而雪仍不化。如今，我们这些儿女却像一条条春天小溪远行了，清亮的脚步奔向广阔的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