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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谁是小偷(1)

梦里。我重新回到桂花城。加了色片的镜头看到的城市是红色的,与我记忆中的相去甚远。记忆中的桂花城是明黄色的,清新亮丽的画面四周勾上了远山湖泊的青绿色,令人心旷神怡。此时,它离得我远远的,再远远的,退回到童年狭窄的樊篱内,一副无所归依的迷离模样。

红色的城市。海棠走在光芒里,我跟随在她的阴影中。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了那条开满木桐花的小巷子,巷子的尽头,一位白眉毛黑胡子的老人等待在那里。巷子是红色的,闪着红光。木桐花是红色的,闪着红光。老人的白眉毛与黑胡子在红光中却黑白得很分明,白眉毛像犀利的闪电,黑胡子像沉重的乌云。乘着闪电与乌云飞行的老人,稳稳当当地站立在一扇虚掩的木门前,门里面隐约可见一口枯井,枯井大张着嘴,向天呐喊。枯井也是红色的,闪着迷蒙的红光。

海棠站到了老人的面前,我跟随在她的阴影里。

“苦难像一阵龙卷风,它将带走你的肉体与灵魂。不要害怕,孩子,有一条永恒之路。”老人钟声般的声音,撞击着海棠与我。

海棠回头看了我一眼,轻笑无声地掠过,我看到她的轻笑,如同另一种形式的苦难,浮现在她的面容上,无比安静的决绝。

老人往一个方向走去,海棠跟随着他,我站在原地,怎么也无法挪动自己的脚,我很着急,我想我赶不上他们了。他们没有理会我,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这时,我的脚终于可以动弹了,我开始奔跑,我要去追赶海棠,可是我刚跨出一小步,前面的路面就裂开了口子,小口子在扩大,小口子变成了大口子,大口子里窜动着火苗,熊熊地燃烧起来,无数的火舌狂野地吞噬着眼前可见的事物。我被围困在烈火之中,火光像树一样在长高,它的成长如此之快,让人咋舌。烟熏得我睁不开眼,我想要努力地保持清醒,可是火之树,已经与我齐肩高了,我看到它妩媚又无耻地狂欢着,像亡命的荡妇。我透不过气来,我要窒息了。

镜头前一张变形的脸慢慢拉开距离,越来越清晰。他完全地显现出来,看上去很熟悉又很陌生。一个即将干涸的人。水分蒸发以后,嶙峋的线条。他几乎陡峭地竖在那里,像黑礁石一般坚硬。

激烈的火焰似乎与他无关,他好像在另一个空白的世界里存在。

我向他伸出手去,我向他喊救命:“救救我!救救我!”我听见自己的呜咽盘旋而舞。他——黑礁石,冷淡地看着我,像在质疑我陷落的困境。他没有拉住我的手,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发现他的眼白变红了,红色的眼白与火光相互映照。我突然间变得无所畏惧,我愿意由那火势吞没我,如果我的头顶与张扬的火焰能够组合成一朵向日葵,火红的向日葵,我愿意在此刻开放。最后的一秒钟,大脑晕陶陶的,火红的向日葵朝着阳光欢笑。只听得一声拉长的“不”,一个人跳进了正在掩埋我的火堆,我被一双有力的手托举起来,有劲的举重运动员!我在那双有力的手上,就像停在芦苇杆上的蜻蜓,扇动着透明的翅膀。我一低头,不禁吓出一身冷汗,举重运动员在火中炙烤着,一截一截地矮下去。又听得一声拉长的“不”,是由我的嗓子发出的,再一声,再再一声,接连不断地叫喊着。

“不——不——不——”黑礁石不能死,黑骏马不能死,黑蜘蛛不能死,黑郁金香不能死。天啊!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是无名人。

无名人不能死。我的喘息粗重,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无法想象,无名人在我的梦里出现,以英雄的形象出现。划过梦境的人,是擅长躲藏在大脑皱折里的人,他们是捉迷藏的高手。

一双手按在我的额头上,现实里的手,彩虹姨妈的手,随后响起她的声音:“做噩梦了吗?额头上都是汗。”

我从床上坐起来,彩虹姨妈温润的手落回到原处。我的神思还在离梦境不远的地方徘徊,挥挥手走远的片段,再也无法拉回来。无名人的脸孔已经模糊,可那英雄的壮举,还是历历在目。我不清楚潜意识的清晰指向意味着什么?真是蹊跷,一个不相干的惹人恼火的陌生人竟然入得我的梦里,看来是昨晚神经系统受到刺激所致。

“那个无名人刚才来过。”彩虹姨妈告诉我,“他说今天晚上就要离开,与你道个别。”无名人,又是无名人,这个幽灵一般的人在我梦里梦外高强度地出现,现在,竟然从彩虹姨妈的嘴里也能听到这个名字。

无名人——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一个没有名字的人的名字,有何不可?

彩虹姨妈还是站在我的床头,她还是没有移动她的身体,她温润的手随意地耷拉着,她观察着我,像在观察着自己。她肯定还有话没说完,或者还有疑问的种子在肚子里繁殖。我不敢迎接她的眼神,她的眼神像捕鱼的网,不定时地会打捞起什么真实的思想。我的四肢发软,我想在泥泞的混沌中休憩一会,这样的休憩对于我来说也是难得又短暂的。

“我知道你昨晚折腾了一夜,早上好不容易才入睡,就打发他回去了。”彩虹姨妈继续着那个话题,有理由继续的话题,“无名人像一个衣着考究的落魄人。”可敬的彩虹姨妈,她第一眼看人就那么一针见血。

彩虹姨妈看我不作反应,就转身离开了。她的背影与我母亲的背影相仿,血缘在人老之时显现得如此具体如此明显。我刚从一个梦里醒来,时针已经指向正午,我又一次错过了一个早晨。蓬勃的清新的早晨,连一个背影都没有留下。

我起床,刷牙、洗脸、叠被,然后开始仔细地梳理我的长发,黑色瀑布似的头发,把我笼罩在一个黑匣子里,这使我勉强接近安全。我的头发在底部打了几个小结,我用手去解开,它们在我的手里像一团黑麻,又像是一朵黑蘑菇,它们隐秘地结着愁怨。有一个结,实在打不开,我就用梳子使劲地往下扯,头发倒是通畅了,可那解不开的小结落到了地上,像一丛固执的叹息,在那里不屈不挠地纠缠。

脱落的头发,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就像我的心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黑色的障碍。用白色面巾纸包裹起零碎的头发,如同在努力包裹我不安宁的心绪。那个不安宁的心绪,很有主张似的,拍打着我,我拂开它,它调皮地弹开,过会儿又探过头来,我再一次拂开它,它竟然向我耍起赖皮来,就是黏着我,不肯离去。我索性放弃与它的争斗,我索性对自己使起性子,我为何就要这样地逃避?而明明我的那个小心思已经急迫地想要奔出门去。我只有跟随着我的小心思,由它拉着我,往一个方向跑,是的,一个方向,虽然未必是我的方向,可如今是我想要去的地方。

一个地方,有人在等待。我受到召唤,召唤有时不需要语言与声音。甚至不需要暗示。

我跑在大路上,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够平定我越来越繁茂的急切,我的方向比我自以为的要明确。我奔跑着,奔跑着,海棠又复活过来,与我一起奔跑。也许,是海棠在催促着我;也许,是海棠在给我传递急迫的情绪;也许,是海棠祈望我面对,代替她发出她的声音。风与阳光在推动着我,一种外来的力量在推动着我,我的奔跑像是理应进行的行为,这是自然而然的,又是如此的必需。

又站在白浪花宾馆809房间门前,我听见我急促的喘息声。

更多的空气被我吸纳进我的肺部,我发现不能平复的喘息不一定是奔跑的原因,还因为有一类激动在煽动我的血液加快速度。按了几次门铃,里面还是没有动静。莫非无名人已经离开了?这个想法一闪现,我就转身奔向电梯,往下往下,笨重的电梯如同一只怪兽受到了严格控制,它的步态很缓慢,好像它在承受着重量级的艰苦。怪兽几乎在每一层楼都要歇一歇,进来的人在有限的空间里小心地安置自己的身躯,男人与女人,一张张陌生的脸。总是很疑惑,有那么多不同规格不同体积不同样貌的人,每个人有一个名字,一个名字也不是专属于一个人,浩瀚的尘世,重复的名字,不重复的面孔。每个人都有一个出处,又都有一个归处,不同的出处,相同的归宿。而每个人都是唯一的,他们寻找另一个唯一的人,取暖相伴,这很不容易,出错的几率很大,如同幸福的几率很小一样。怪兽完全无视我的胡思乱想,终于在一楼打开了门,镜子里鱼贯走出很多人,怪兽内部的镜子明显地感到空虚。

我冲到大堂的柜台,我要求查询一个名叫无名人的人。柜台里的服务小姐熟练地在电脑上操作,然后抬起头肯定地答复我:

查无此人。查无此人?我瞪大了眼睛,觉得超乎想象的荒谬。我再次报出房间号,问讯昨晚住在此房间的人是谁?服务小姐飞快地在电脑上敲击键盘,然后再次回答我:“客人要求保密。”我追随着这一线索,问她:“那么,这个房间的人退房了吗?”这一次,得到了我要的答案:“已经退房了,在半小时之前。”我的心落回原来的位置,却又不稳定地往下沉,有一个词叫“沮丧”,我已经成为它的俘虏。我沮丧地往大门口走去,那个好心的柜台小姐在背后叫我:“他虽然退房了,可是皮箱还寄存在这里。”我回头对她说谢谢,希望的小精灵轻轻地跳了一下,我想他应该在不远处,我可以去找一找。

白浪花宾馆面朝大海,景色宜人。我出了大门,穿过一条光洁的马路,就到了海边。海的光亮与天空的光亮连接成一片,晃得人睁不开眼,我只有眯缝起眼睛,把整片的光芒压缩成一长条细丝带,夹在我的上下睫毛之间。中午的海边静悄悄的,只有一个穿着短袖T恤奔跑的人,他好像有意选择在这个时间锻炼自己,他的奔跑与我的奔跑是不同意义的奔跑。我一路地往前走,我的目标是寻找一个现实里只见过一面,梦境里也只见过一回的人。一个不暴露真实姓名的人。一个昨天才认识的几乎还是陌生人的人。一个海棠曾经的恋人。一个称我为古怪的人的人。

一直走一直走,拐了两个弯,我来到有“在一起”的美丽传说的那片海。红珊瑚与白贝壳的海。夹在我的睫毛之间的那条光束随意地一扫,就看见一个身影停驻在一块礁石上。是他,无名人正面对着大海,凝望着自己的心事。一看见他,我竟然就定下心来,好像找到他就是我的目的。至于我为什么要找到他,找到他以后,我应该说什么,这似乎不在我的考虑范畴。我向他走过去,他还是穿着黑色的衬衣,外面加了一件黑色的开衫,黑色,是他的显著标志,他与黑色融合得天衣无缝。好像他就是黑色的一部分,在黑色的衬托下,他显得深不可测,像一滴化不开的浓墨。

劈头盖脸的白光与礁石上穿黑衣的男人,一幅色调对比强烈的画。

我站到他的身后,欢快的海潮像青春的少女奔腾着明媚,白闪闪的光芒里,有一层层跳跃的金色,像成群的小鱼儿在海面上嬉戏,又像一束束成熟的麦穗。他的脊背直挺着,黑开衫上的皱纹很不起眼,却被我逮个正着。

“你来了。”他的后背没有长眼睛,但是他看到了我,很简单的三个字,好像包含了很长的等待。

我没有惊诧,自然的风与自然的海与自然的感受。

我走到他的身旁,他抬起头来看我,他的眼睛里游弋着几缕血丝,他的下巴刚才除过了草。他看我的时间有些超时,超时的注视里带有研究的意味。

“我一夜没睡,想了很多事。”他把目光移开,望向眼前的海,“你也失眠吗?”

“是的。从海棠离开以后,我常常失眠。”我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我心里的煎熬,是多么的冰冷与生硬,“我想,也许是我做错了什么,所以我要接受惩罚。”

“这与你是无关的。你不应该把自己往里面绕。你要走出来,必须走出来,海棠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他现在像一个成熟的长者,他在开导我。

“我不知道海棠遗留的纸条想表明什么?她为什么要提到我与春寒的名字。她这么做,让我害怕自己是一个小偷,而真正的小偷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我却在找寻有可能使我成为小偷的蛛丝马迹。”我向开导者敞开心扉,好像我的心扉时刻等待着被开启,现在,它开启得很自然,让我有些吃惊,“哦,对了,你知道春寒吗?海棠与你提起过他吗?”我观察着他的反应,他的回答很明确。

“我知道他,海棠的男朋友。”他好像不太在意春寒是海棠的男朋友。

“如果,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有可能是小偷,那么你会继续痛苦下去。”他好像更在意我关于小偷的说法。“你偷了什么?你害怕你偷了她的什么?春寒吗?”他的清晰有棱有角,他在向一个心理医师的角色靠近。

春寒吗?我偷了春寒?不!绝对不是。“春寒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把我与他扯在一起是很可笑的。”我向他解释,也是在向自己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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