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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皇城外,果然像个古老的大会场。

虽然不见明文宣布,但由大家口里说来,都说皇城因为是大汉光复原故,准许百姓们自由游览三天,好动的成都人,自然不会不来的。而各街各巷中的各住户各杂院的姑姑奶奶们,因为平日震于皇城这个名字,而又难得有机会进去:意想中的那个金銮宝殿,真不知是何等的壮丽,既然准许妇女也能进去,所以她们老早就打扮起来,仿佛到青羊宫烧香似的,成群结队往皇城里走。

只管说军政府时代的皇城,已丝毫没有皇家气象,至公堂绝非金銮殿之比,而比较壮观的明远楼,也尘封积垢到好像穿了一件腐臭的脏外套;青砖和石头的地面,也因风雨的剥蚀,步履的磋磨,又早已失去了它的那种坦平如砥的美观,克实说来,真无丝毫可以观览的地方。但是姑姑奶奶们终于要来,甚至有一天进出几遍的,一则自然由于她们穷檐矮户住久了,一旦走到这种宏壮的地方,光是那三道碧琉璃砖所砌,一丈四五尺高的宫门,已经使她们要忘形的喝采了;其次,以前在一年之中,只正月二月,公许她们上庙烧香,和顺带一游青羊宫的会场外;其余只以前尚有神会戏时,偶尔得去坐坐高板凳,然而总提心吊胆的怕出事,自信稍有二分姿色的,还是不敢冒险今日何幸得了这正明光大的机会,男子们纵然不大以为然,却也不能不暂时的放任而相信在这堂堂皇皇的地方,也断乎不会出事,乐得出来活动活动。末后,或许还存有一种不好的念头:让自己给陌生的男子们多看几眼,而自己也好把陌生的男子们多看几眼,在可能的条件下稍许得到一种心情的安慰。

妇女们成群结队的地方,男子们自然也要成群结队,只管大家口里否认绝不是为的去看妇女。

加以从皇城门口起,一直到至公堂止,并没有一个守卫的兵,又没有一个维持治安的警察,或者是军政府中的人特意如此,以示与民同乐的意思罢?有些人则说因为独立了,大家都能自治,以前专制时代,动辄干涉人民,压制人民的办法,已是用不着了。

以此之故,那一般惯于赶会场做小生意的,便利用起这种自由,在为国求贤的石牌坊之周遭,摆出了无数的摊子。除了正当的荞面、凉粉、抄手、素面、豆花、鸡酒、花生、油糕、各式各样的零吃摊子外,还有打着小锣小鼓招致顾客的西洋景,说着江湖话出卖狗皮膏药的武士,这已经够使军政府门外热闹了,并且还有名为卖糖人,其实就是各色赌博的摊子,更是星罗棋布。只要你一走到为国求贤的石牌坊侧,你就听得见除了零吃摊子上,各色叫卖喊坐的声音外,顶吵你耳朵的,就是赌博摊上掷骰子,以及呼幺喝六的声音了。

在前,赌博摊子本是犯禁的,只在新年里头,无形的准许摆设几天,可也只能躲在偏僻地方,还生怕着警察兵看见了。现在因为大汉光复,巡警道旧的交了事,新的尚没有拟定,在这脱笋时候,就是向来执法如山的警察兵,此时也恢复了他的本性,并不必脱去制服,公然就站在一个较大的摊头伸出了手去。并且因为和一个守军装库的巡防兵争执一个六和幺的乔色,争到脸红筋涨,破口相骂,几乎打了起来。

这是黄澜生于独立第二天,到皇城里去找孙雅堂时,亲眼看见的。他正看见许多人围了过去相劝,他便进了皇城,混着一般姑姑奶奶,和一些乡下老,小孩子,以及军政府的执事人,一直走到至公堂。他虽没有什么标记,但他那整齐的长袍短褂,和他那挺胸凸肚的气派,并又是剪短了头发的,——他的头发是昨天下午着韵侠估着亲手给他剪了的,虽然他心里还不大以为然。——也尽可以代替标记了,所以驻在至公堂上的兵,连问也不问他一句。

他一走进至公堂,只见里面人来人往,许多小院子中,全有人在出入。他一连问了好几个人:“请问一声,秘书局在那里。”泛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因而就走开的,便是三四个人。只有一个,像是学界中的朋友,才答应了他一句:“我还是才进来的,也正摸不着头脑哩!”

他站在一条过道上,正在彷徨,心想:“这真比啥子衙门都烦了,为啥不多做几个招牌来悬挂呢?不然,就多派几个人,站在过道上指引,也对呀!”他忽然碰见了一个人,真似旷野中的指路碑了,连忙招手唤道:“文炳兄!”

王文炳便忙撇下他同行的两个人,走了过来道:“黄老先生么?你打算会那个?都督公事房里是人山人海,挤不下了。”

黄澜生谦恭的笑道:“我是先朝小臣,今日算是草茅下士,和都督向无渊源,倒用不着去叩见。只打算到秘书局去会会孙雅堂。现在老兄总恭喜了,不知恭喜在那一处办事?”

王文炳蹙着眉头,叹了一声道:“到孙雅堂那里去说罢!他还不是不大得意的!”

孙雅堂忙站起来让着坐道:“只好空坐了,茶炉子倒是有的,茶碗却忙不过来。庶务局的老爷们,大概只顾及得到都督的公事房,我们这些局所……唉!文炳兄,你又太弸高雅了,如其你不把照会退了,我们也可以得点好处,沾点儿光啦!”

王文炳案头上一巴掌,啪的一声,把铜笔架都震倒了。着两眼生气道:“孙先生,你还这们说哩!他妈的,太看不起人了!这些人,再不行,也不是当小买办,当跑腿的,经罗先生那们撩着说了几点钟,亏得他会请我去干这种事!”

黄澜生拱了拱手道:“文炳兄到底恭喜了。只为啥又不屈就呢?自古以来,大材小用的事多哩!”

孙雅堂把水烟袋递给黄澜生,一面笑道:“文炳兄的事,在别的人求还求不到哩。庶务局购置科的科长,在这时节,真是第一种肥差使,他偏偏认为是俗事,不肯干。文炳兄,到底还未脱弃学生气习!”

“这算是学生气习吗!我辈出来做事,虽不说一定要担任啥子重大要务,但是多少也得做点与同胞有关的事,那能低眉折腰,来当跑腿的,买这样,买那样的服伺众人?说到借此赚钱自肥,那更可杀了!我王文炳也说不上高雅,却总不应该这样贱视呀!”

孙雅堂笑道:“文炳毕竟是少年气盛,像我哩,忙了这们几昼夜,那一样公事不是我主办的?连一个第一级科员还没有落到手,如其是你,岂不又要拂袖而去了?我们到底是有了点阅历的人,知道自己没有好大的奥援,还不是只好将就下来再等了!”

王文炳的嘴角连连往下挂着,很有点瞧不起的神气。

“那也倒是,该值得你生气,该值得你不平!我们虽说近几天来,忙得不得开交,毕竟是新进,没有一点劳绩。你就不同了,从闹同志会起,里里外外,不知出了多少气力,反而得不到一件称心乐意的事。我就不知道蒲都督用人,是以啥子来做准则?”

王文炳才有点悦意了,说道:“你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比如说,藩库里现还存有二百五十几万两银子,藩台这个缺,可多要紧。有人向他推荐张表方去接藩台的事,他没有答应。盐道衙门的盐库里,也存有一百七十几万两银子,有人告诉他,杨嘉绅那狗蛋,坏透了,虽是赞成独立最早最力的一个人,但是未必可靠,不如派邓慕鲁去,把老杨调为军政府的盐政部长,他不听。还有人主张,巡警道的事,托罗先生去接收,因为巡警有五百支快枪,巡警教练所有二千支快枪,罗先生是有气魄的,如其把巡警抓到手上,军政府就较为有力量了,他还是不听。他妈的!独立两天了,一天到黑,一晚到亮,都在同一伙不相干的人说闲话,闹闲气,以前一般同过患难的老朋友,一个也不用。并且多少重要位置,也没把人拟定。啥子猫儿狗儿都钻了进来,反而以前出过气力的全挤不拢去!雅堂,你说得不错,叫人咋个不生气呢?亏他还知道我这个人,居然照会我去当一名跑街的科长,真真太蔑视人了!”

黄澜生问孙雅堂道:“你的照会到了手不曾?不是第一级科员,是第几级呢?”

孙雅堂打开抽屉取了一件公事给他,是一张楷书的照会:

为照会事,今有秘书局民政科第二级科员一缺,孙君高瞻堪以充任。希即立赴该局任事,以重要公,须至照会者!正都督蒲殿俊副都督朱庆澜印章。

王文炳道:“就以雅堂的事而论,也令人不平啦!通通都是新进,说资格哩,都说不上,那吗,就该论本事了。你们那个贵科长,试问有啥本事?……”

孙雅堂看见窗子外面有人走过,便哈哈一笑道:“你的牢骚也太大了!现在你作啥子打算呢?不如仍找罗先生去跟你另自吹嘘一件大点的事情罢了。”

他摇着头道:“罗先生本身的事还没有着落,那能找他再吹嘘?论理,一个中学生,一下就当了个科长,比许多监学先生,教习先生,还高,在蒲先生眼中看来,也真对得住罗先生了。他却不晓得我这个人,并不在乎做官,并不在乎一步登天,只是想做点有意思的事。却也不论事大事小,总之要是于同胞有益的,就派我当个保正,我也觉得比当科长好得多。我把我的意思告诉了罗先生,他很以我的话为然,并赞成我把照会退了。我看罗先生他们正在密议,说不定别有啥子打算,我只安排着还是帮他的忙好了。”

孙雅堂正色说道:“你是一定行的。我想来,罗先生的声望并不在蒲都督之下,他要做事,何必定要蒲都督找他,难道他自己就打不出天下吗?你这主意顶对了,比如樁盐井,既看清楚了,就该不换手的把它樁穿,那才是对的。若是东跳一下,西跳一下,不说别的,东家先就把你看白了。”

一个杂役进来道:“孙先生,科长请你去有公事商量。”

孙雅堂站了起来道:“已是第十一回了,今天才小半天哩。就是一个说帖,也要商量。”

黄澜生也站起来道:“你的事正烦,我走了,得空到舍间来坐坐。”他复凑着耳朵,同孙雅堂嘁喳了一回。

孙雅堂低声说道:“能为力的地方太少!依我看,还是得等几天再说。现在浑水里头,顶行运的是学界,其次是商界,你们老官场,正不是时候。”

王文炳走到房门口,回头说道:“黄老先生一道走吗?”

在快要走出至公堂时,黄澜生忽向王文炳道:“罗先生现刻在这里吗?可不可以引我去会一会?我对他先生是久仰的了。”

“你看好多的人!此刻一定会不着的。”

两个人走到至公堂,只见露台下面无数的官轿,进来游览的男女老少到处都有。

“你的轿子呢,在那里?”

“我们现在还说得坐轿子?没有那身份了!是走路来的。”

“其实,大家都该走路,轿子到底腐气。我以后就做到部长,宁可骑马,还有点尚武精神,一坐轿子,便腐败了。黄老先生,我还要奉劝你一句,如其你打算以后到军政府做事,这衣冠却不能不改革一下。长袍马褂,是清朝的制服,瓜皮帽更不应该要。顶好是做一身洋服来穿起,人就觉得时兴了。”

黄澜生大笑道:“你先生的话,未尝不是,不过像我们这把年纪,穿起洋服,那才是四不相哩。你们年轻人,倒可以做一身来穿穿。”

“做是不容易,成都还没有这种裁缝哩。我已向朋友分了一套,他是放在金堂家里的,已派人回去,不两天就可取到了。”

他们已来到皇城门外,似乎赌博摊上越发热闹了些。

黄澜生道:“文炳兄,我又要说一句老腐败话了。堂堂皇皇的军政府大门,像这样赶香会似的,似乎在观瞻上有点不大好罢?”

他点了点头道:“论理,人民也有人民的自由。独立军政府,本不比以前的衙门,为政的深居高拱,同人民简直隔了一道高墙似的。独立以后的官,第一不应该有官气,第二要和人民同起同坐,同甘同苦。不错,外表的尊严,不该弸得那们厉害,像这样乱糟糟的,实也太不好看。里面的人,自然也晓得,不过既说了与民同乐三日,才第二天,似乎不好就干涉。糟糕的就是巡警道尽没有定人,就要干涉,也无从着手呀!”

“这是我们私下议论的,蒲先生这个人,以前那们风利有名。这回一登了台,好像就有点茫然了,许多事都现出一种忙乱的样子,你觉不觉得?”

“不错,我看他以前的确像一把风快的刀,现在这刀口竟是钝的,连一块豆腐都不大斩得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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