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陶然想好了回家时给她买个芒果布丁,教室里却没有看见她。
三两孩子坐在一起玩,原本属于江依依的小兔椅子正被另一个小男孩跷着腿,油画棒凌乱散落于桌面。
他面色一沉,冲出了教室。
这座儿童兴趣培训机构旁是一幢老旧住宅,一墙之隔,有一树葱郁栀子花从住宅那边延展进机构后门,树上花朵柔软,洁白花瓣仿佛带着天然的温厚宽慰,叠绕花蕊,飘散出来的气息在不动声色地重塑空气机理。
栀子花香与花瓣同质,绵软而温厚。
翠墨初匀,暖玉横切,今年的栀子花开得格外娇美。
楚陶然挤进狭窄巷道,在一片栀子花垂落的绿色阴影里,看到了江依依的白色小皮鞋,搭扣是个小兔子。
“妖妖?”
树影微颤,从枝叶间亮起了一双澄澈眼睛,罅隙的光斑洒了她半张面容,枝头一朵盛绽的栀子花,巧意垂在额前,她眨眨眼睛,小声答应:“三三。”
“今天我带钱了,去吃芒果布丁好不好?”
“原来拍照片是这样的。”
楚陶然定定看着她在光影里明灭的五官:“是他们不会拍。”蹲在栀子花树垂落的枝叶前,运动鞋和白皮鞋对齐,他拽了拽对方鞋上的兔子耳朵。
江依依把脸缩回去,整个人靠在后门院墙上,身体藏在枝叶里,昏暗些的环境,充满遮蔽物的地方,能让她稍觉安全。
“三三,你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吗?”
“哪里?”
“城区。”
“嗯。”
“上次我看电视里一个大人骂小孩,大人说他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这是什么意思?”
微风卷过,栀子花树的枝叶惊起一阵微妙撕咬,楚陶然按住了兔子耳朵。
“这要看‘台面’所指的是什么,你永远不用去满足别人的台面,他们哪有资格得到你的配合?江妖妖只要成为最自由的自己就好了,是你自己,你才明亮。”
“只有你一个人觉得,又有什么用……”她的爸爸妈妈,她的同学伙伴,那些或是异样,或是奚落的眼神,让她无地自容,又毫无办法。
她不知道自己一下坐在草地上的时候,同学们为什么要用充满惊讶和嫌弃的目光看自己,看到鲜嫩草坪而联想到有虫子,这真的不是她的思维习惯;
她不知道自己看到自动售货机的时候,那充满新奇和疑惑的神情,为什么会引起同伴们的古怪笑声,他们敦促自己去操作,只为了看她无处着手的窘迫;
她不知道当别人问自己的社交账号时,她不知所云地追问那是什么,别人为什么要脱口而出一句“你好土”;
她不知道别人聊得热火朝天的明星是谁,也不知道热门动画和偶像剧的精彩,更不明白超人气小吃和新口味冰淇淋的特殊魅力,好像她从小没有接触过,就没有与之对应的敏锐和欣赏能力。
她时不时蹦出的方言和土语,总是惹得别人哄堂而笑。
越格格不入,越想努力融合,但割裂她的,还有更为深藏的隐秘。
“如果其他人让你太失望,就把我当做你的全世界吧。”楚陶然把她白皮鞋上的一点草屑捻去,“我会很荣幸。”
栀子花树在宁静里葳蕤葱茏,那朵额前的栀子花,随风扑打在江依依的刘海上,四下的巷道却是寂寥得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彼此温暖。
微光敛去无痕,逼仄里巷道,倾倒下一片微茫宙宇。
“我很坏的。”
“可我愿意。”
枝叶里伸出半个脑袋,发上还粘着几片树叶,她盛着满满的渴盼,小心翼翼追问:“要是有一天,我无药可救了呢?”
楚陶然偏一偏头,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孩子气的郑重:“我不知道你无可救药会是什么样子,但我想,总归是你,应该都是可爱的。”
江依依眨眨眼睛,抿嘴缩进了栀子花枝里沉默许久,声音像在叶片上游走,风一吹,就会粉身碎骨地陨灭。
“如果有那一天,你一定要离我远远的。”
楚陶然的头抵在江依依曲起的小腿上,柔软发丝如纱羽一般轻触皮肤,他的声音闷闷传来:“妖妖,等我学好画画,可以把你画得比照片还好看。”
江依依拽他头发:“那你现在画得怎么样?”
他不愿说,由江依依拽着,不肯抬头起来,挣扎半天才别扭道:“一般。”
江依依捏他耳朵,把他的脸强制抬起,对上他难得的羞恼,一本正经说道:“你把我画得不好,你抹黑我。”
“我没有。”
“楚陶然,不要再懒惰了,起来练画。”
“……”
“时间不等人,没有上进心的人,最终只会一事无成,你已经是大孩子了,不要总让我操心。”
他的脸浮起薄红,猝然摘下一朵栀子花,按在她的唇齿上。视线里是江依依明媚璀璨的笑颜和柔嫩纯洁的栀子花,一切的一切使空气里的花香一再发酵,每一丝芬芳都好似能折射出阳光的晶莹。
摸摸她软嫩的膝盖,他说:“我知道。”
谁能有那么好的运气,可以找到一生,唯一不变的画。
————
日光已经褪了力道,懒懒在空气里收整旗鼓,只等退场。
花酒拎着画箱往宿舍区走,途经南苑操场,铁丝网里传来日落之前的最后喝彩,她没有心情。
身穿球衣的男生们脖子里挂着毛巾,勾肩搭背往场外走,球赢得惊险刺激。
“你小子可以啊!刚刚那个假动作,我都看懵了!嚯,你晃人那套真漂亮!”
“还好你速度够快!魏一璋防不胜防!哈哈哈!”
“看来这次校队排名有希望上升了!”
“哗啦”一声,响得近在咫尺,把花酒吓了一跳,篮球激烈撞上铁丝网,这时正重新回弹到了始作俑者的手里。
“哟,花酒?”
沈清玦眸中星辉灿烂,发间的汗水在柔和的夕阳下折射出活力四射的光芒,字母发带颜色张扬,几欲在眉眼处喧宾夺主。
花酒不咸不淡瞥他一眼,不语,自顾自继续往前。
眉间一僵,沈清玦拿起长椅上的矿泉水瓶,给段宇一个眼神,就急匆匆追了出去。
“喂,你拽什么拽?”
“你知道大禹的父亲叫什么吗?”花酒目不斜视。
“哪个大禹?”
“治水的。”
沈清玦莫名其妙:“他还有爸爸?不知道啊,叫什么?”
“鲧。”
与“滚开”的“滚”同音,这是江依依有次用来气楚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