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沐瑶将信合上,放进了抽屉里。头靠着胳膊撑在桌上,远远的便能看到对面不知名的山峦,山脚下亮着五彩的灯。
叶蔚,不知不觉,这个名字在她的脑海里已经消失了半年。不是记不起,而是不愿记起。过去有多美好,现在就有多难堪。她怎么也想不到,在经历了那样的决裂之后,她还会给她寄来这样一封信。
讲述她小心翼翼保护着的过往秘密,以及她再三讲给她听的“对不起”。
还有怨恨吗?谢沐瑶问自己。
那不勒斯的海风掺杂着淡淡的柠檬味的清香,从山间缓缓吹过。月亮挂在碧蓝的天空上,像倒映着的海。她闭上眼睛,想象着相隔甚远的普洱,那里的风应该充满了山茶的味道吧?此刻的叶蔚,在做些什么呢?
她又想起第一次在学校看到叶蔚时,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裙子,头发高高的绑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被分到与她同桌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好,我是叶蔚,以后可以叫我蔚蔚。”说完,她就笑了,笑得特别灿烂。
蔚蔚,谢沐瑶真的就这么叫了她十年。
十年,像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可是直到现在,谢沐瑶才发觉,在这十年之中,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了解她。她的卑微,她的坚持,她的倔强,自己通通不知道。既然如此,又有什么资格去责备她呢?
她不曾领悟过她的难过,不曾体会过她的凄楚。隔着江海的距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静静的祈祷她余生幸福。
“咚咚咚”是叩门的声音。谢沐瑶转身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平日这个时候,科斯塔夫妇已经睡了。
她起身走到门边,问:“谁?”
“是我,我来给你送水果。”是科斯塔先生的声音。
谢沐瑶将门打开,门外正是科斯塔先生。她有些莫名其妙,“您怎么还没睡呢?”
“瞧,这是新鲜的葡萄,送来给你尝尝。”科斯塔先生微笑着。
她不好意思拒绝,只好接下,“谢谢,我该给您多少钱呢?”
科斯塔先生却一反常态,笑着说:“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不用给钱。”
房间里的灯亮着,科斯塔先生站在门口的暗处,光打在他的头顶,拉出长长的一道影子。谢沐瑶看着他,拿着果盘的手心渐渐渗出汗来。“好的,谢谢您的好意。没有什么事的话,我要休息了。”她伸出一只手,准备将门关上。
他用左手抵住门,看样子并不打算走。“噢,不用这么着急,现在还早,今晚的月色很美不是吗?我们可以一起吃这盘葡萄,毕竟刚刚我没有收你的钱。”
谢沐瑶有些急了,科斯塔太太应该是已经睡着了,否则这位惧内的先生不敢这样“强人所难”。她守着门,不让他进来,脸色却温和了很多。“先生,太太每晚的这个时候都会下楼上厕所,这个您知道吗?”
科斯塔先生显然有些慌乱,眼神开始不自觉的朝楼上瞟去。感觉到楼上并没有什么动静,他又放松下来,笑着说:“没关系,就吃个水果的时间。”
谢沐瑶死死的抵住门,脸上却依然笑着:“就像您说的,现在还太早了,太太睡得还不熟,要是她下来看到了,我就要被赶出去了。”她撇了撇嘴。
“你确定她每晚都会下楼?”
“当然,要知道我每次都回来得很晚,那个时候先生您都睡熟了。不信您明天问问太太。”说完,她又笑了笑,“但是十二点以后,她就睡熟了,哪怕外面雷声轰隆,她都听不见呢。”
科斯塔听出了她言语里的暗示,很高兴。“那好吧,我是为你着想,怕被太太误会。我先上楼,你先吃一点吧,最好能留一点给我。”
谢沐瑶笑着点点头,看着他蹑手蹑脚地爬上了楼。
一股突如其来的恶心感涌入喉咙,顾不得去卫生间漱口,她赶紧喝了口水压了压,轻手轻脚地开始收拾行李。
衣服鞋子都顾不得收拾,通通塞进箱子。为了不让科斯塔注意到,她甚至连鞋子都没有穿,光着脚,抱着沉重的箱子走出了门。
出门时还特意没有关灯,只悄悄将门带上了。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她抱着箱子,踩在咯脚的石子路上,连头都不敢回。直到走到看不见科斯塔家的路口,她才将鞋子穿上,拉着箱子开始飞奔。
十点半的夜晚并不太黑,她一路跑到了那条熟悉的地下通道。她记得那里有很多人在休息,无家可归的人靠着墙壁就能睡个好觉。她跑得很累,此刻找到了一处还算安静的角落。
放下箱子的那一刻,她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没力气了,又对着垃圾桶呕吐起来。折腾到自己已经完全虚脱了,才颓然坐到地上。在异国车水马龙的路上,感受着来来往往停在她身上的好奇目光,这一刻,只有她明白自己有多孤独。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少。她抱着箱子靠在墙壁上,眼皮越来越重,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有人过来踢了踢她的箱子,她摆了摆手,用含糊不清的意大利语说道:“抱歉。我太累了,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那人并不走,又踢了踢她的箱子,她半梦半醒,没由来的委屈再次涌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她太想念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了,在这里,她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处落脚的地方都不配拥有。她越想越难过,哭声也越来越大,引得周围的人频频驻足。
“你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那人递过来一张纸巾。
她哽咽着点头,接过纸巾,才发觉刚刚听到的是句中文。她抬起头来,哭红的眼睛好不容易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样。是乔函。
乔函半蹲着身子,与她平视。“怎么才一会儿不见,就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她摇摇头,眼泪又落了下来。
乔函有些慌了,赶紧又给她递了几张纸巾。
她擦了擦眼泪,又擦了擦鼻涕,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乔函也顺势坐到她身边,等她平复下来。
“深更半夜的怎么拖着行李跑这儿来了?受委屈了?”
“受委屈了你帮我吗?”
“当然了,大家都是中国人,我不帮你帮谁?”
谢沐瑶扑哧一笑。
“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想家人了。”
“嗨,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你来那不勒斯多久了?”
“一个月不到。”
“那难怪。你刚来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想家人很正常。那你也不能大半夜跑这儿来睡啊,这儿扒手可多了,你一个女孩子,万一睡着了,人家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
“我没地方去了。”
“你怎么才来就这么惨啊?你也是幸好遇到了我,走吧。”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去哪儿?”
“去我家啊,我收留你一晚,明天你再去找房子。”
“这……不好吧?”
“总比你在这儿强吧,还是说你怕我对你图谋不轨?”
谢沐瑶笑得有些尴尬,“应该……不会。”
“大家都是中国人,能在这儿遇见也是缘分,你放心我不是坏人。要是你实在信不过,我带你去大使馆休息一下。”
“不,我信你。”虽说人不可貌相,但她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
乔函笑了笑,扶她起来,拉着她的行李往前走去。她这才发现前面还有三个外国人,都是他的队友。
“这是萨利,这是西蒙,这是CC。”他一一给她介绍。
“你好,叫我西蒙就好。”谢沐瑶有些诧异,他的中文说得很地道。西蒙向她解释,自己的母亲是中国人,他高中之前都是在北京读的书。谢沐瑶仔细打量他才发现,他的眼睛很特别,一只是淡蓝色,一只则是琥珀色。这是分别继承了父亲和母亲的基因。
萨利蓄着胡子,看上去应该是这里面年龄最大的,他长得并不出众,话也不多,以至于谢沐瑶很难将他和自己平日里见到的意大利人区分开来。
CC应该是最小的,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他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一句话也不讲,淡蓝色的眼睛只望了一眼谢沐瑶,就将视线转向了别处,默默地走在了队伍的后面,看起来倒是个高冷的酷boy。
乔函他们带着谢沐瑶走到了一家清吧的地下室,楼梯是老式的木质扶梯,稍微碰到就会一个劲儿的晃动。走廊上没有铺地板,地面有些粗糙。地下室的光线很暗,头顶的感应灯总是忽明忽暗的,让人心里有点儿发怵。
“我们几个合租在这里,虽然环境差了点儿,但好在室内空间大,房租低,我们玩音乐的住楼下也不会吵到别人。”他似乎是看出了她的顾虑,边走边解释道。
谢沐瑶点点头,表示理解。
乔函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白色的防盗门前,掏出钥匙开了门。楼道里的环境如此不堪,没想到室内倒是别有洞天。一套四房两居室,客厅很大,但几乎都被乐器占满了,靠墙处摆着一架看起来很高档的钢琴,旁边竖立着几把吉他,墙壁上挂着各式的管弦乐器。室内装修得很普通,但胜在收拾得很干净。作为男生的集体卧室,已经是很不简单了。
“要吃点夜宵吗?”说话的是CC,谢沐瑶看向他时,他竟然有些脸红。看来并不是高冷,而是害羞啊!谢沐瑶心想。
大家都将询问的目光转向谢沐瑶。
“哦,不用了,太晚了。”
“可是我们还没吃晚饭呢。”乔函说道。
“这么晚还没吃?”
“是啊,我们经常忙到现在才回来吃饭。一起吃一点吧,我做饭很快的。”萨利说完,就径直奔向厨房。
不好意思再拒绝,谢沐瑶只好乖乖的坐在沙发上等着开饭。
不过十几分钟,几道意大利菜就做好了。他们围坐在一个木制的折叠餐桌前,西蒙开了一大瓶白兰地,给每个人倒酒,谢沐瑶本来是不打算喝的,但实在不愿意辜负他们的盛情,也就喝了两杯。
“敬我们的客人!”
“干杯!”
来这儿之前的那些心酸与不安,通通化解在了酒杯之中。在异国他乡,和几个萍水相逢的人坐在一起开怀畅饮。谢沐瑶想,哪怕再过几十年,她应该还是会记得这一天,记得这些年轻的温柔的人们,记得这些善意的真挚的目光,以及在她内心深处久久不能平复的感恩与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