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认识辉子的人都在满世界地找他。
后来不知道通过哪个同学的口，我听说辉子人间蒸发了。为什么说他是“人间蒸发”而不是“失踪”，原因很简单，因为辉子借了许多人的钱，然后就找不到了。
当某个很多年不联系、我甚至想不起来他的名字的同学打电话到我这里来，他问我见没见过辉子的时候，我一脸懵懂地问他：“辉子？哪个辉子？”
“诶，就是小学时候说很喜欢你的那个人啊！”
“大哥，别逗我，小学的事情谁还记得啊！”
“喂喂喂……”我趁对方发难之前利落地挂了电话，然后关掉手机。我回头看，辉子也许是东躲西藏很长一段时间，整个人缩手缩脚地缩在我的脚边，不仔细辨认他的五官的话，我会以为他是睡在天桥底下的流浪汉。
“起来。”我拍拍他的衣服，让他坐到沙发上去，然后我去厨房简单炒了一个米粉给他。辉子是饿坏了，大口大口地吃，没有任何仪态。倒是看着他吃东西的空当，我忽然想起刚刚那个不知名字的同学提到的事情。
辉子他小学时候真的喜欢过我？我似乎记起来这件事，但因为当时那么小，所以没往心里记得。
我不知道辉子欠了别人多少钱，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但还是把他留在旅舍，让他先住着。
大概是过意不去，他总是争着帮我做事，帮我待客人或者听电话。他还觉得搞卫生的阿姨没把清洁做好，跪在卫生间的瓷砖上，把无数个女客人洗漱后留下来的头发给弄出来……
有一天很晚了，他大概睡不着，问我，他欠了那么多钱，其实可以逃到旅舍来然后抢了我的钱最后一走了之。
我翻了个身没理会他：“你以为演电视剧吗？”
“如果我说，我现在的处境就像是演电视剧那样，你会愿意听我说吗？”
屋内关了灯，我睡一张小沙发，辉子睡另外一张大一点的沙发。只有外面大楼还没熄灭的零星的灯光洒进屋内，把辉子的半张脸映照得异常苦情。
我的困意一下子被带跑，我努力坐起来，做出侧耳倾听的模样。
辉子重重吐了一口气，开始说起他的事情。
辉子与我确实是小学同学。
关于小学时候的记忆，真的太久远了，我只隐约记得几个小时候玩得好的女孩子的名字，男孩子一概不认得。
但辉子后来也跟我说，他在小学的时候有喜欢过我。
我是读小学一年级以后才搬的家，搬到一个距离学校要坐公车四十分钟的地方去，好巧不巧，辉子就住在我新家的另外一栋楼里。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缘分，我爸妈以前会骑单车载我去学校上课，后来我大了一点，也重了一点，他们觉得吃力便不再载我，让我自己一个人坐公车去学校。
后来因为辉子家住得近，他爸又有一部小车。我爸妈很理所应当的，把我托付给辉子他爸，让他每天早上顺便载我去学校。
其实我当时心里一万个不乐意的，我倒是宁愿辛苦一点去坐公交车，也不愿意搭这个顺风车。
就这样，我每天必须等辉子一起走，然后和辉子同时到学校。久而久之，班上的小同学都开始传我和他的绯闻。
现在想起来，真的丢脸死了。
辉子倒是从来没有跟别人解释过什么，但只要别人在我面前提到他的名字，我准会甩一个眼刀过去，让他们立刻给我闭嘴。
幸好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很久，后面还发生什么事情我也不太记得。小学毕业以后，辉子一家搬了家，在天河区买了房。小学毕业以后，不知是谁发起几次同学聚会，辉子每次都会来，他似乎没有继续长高，倒是身上穿的名牌越来越贵。
我还听说他在新学校混的风生水起，他尤其喜欢计算机，自学编程，说得自己很厉害，我倒是没认真听，也懒得跟他说话。
“那几次同学聚会，好几个男孩子都还在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我说没有，不喜欢了。但不知怎的，现在出事了，却只能来找你。”辉子这么说，口气充满落寞。
一直到考大学之前，辉子的人生都像是开了外挂一样。
辉子他爸赚钱倒是越来越多，赶在房价疯涨之前买了新房和新车，他妈妈是在银行做事的，薪水也少不到哪里去。他也争气，平时就爱钻研计算机，高中的时候经常参加比赛，拿过不少大大小小的计算机比赛的奖杯。
考大学的时候，辉子填了上海的学校，攻读计算机。他爸妈也很放心他，觉得以他的实力，将来不愁找不到好工作，更何况，还有家里支持呢。
但辉子的野心不是找工作，他想干一番大事业！
升上大学以后，除了自己的专业课，其他课程他一概不去，每天就在宿舍里鼓捣他的计算机。
他仍然会参加一些计算机比赛，但只参加大型赛事，小的比赛他已经看不上眼。
有一次从比赛现场出来，他被几个年纪稍大几岁的男孩子拦住去路，他们看到他在比赛上的风采，有意想拉拢他一起合作。
“合作？”
“嗯，我们虽然还没毕业，但已经融资自己开公司了。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你不用投资，我们只要你的技术。”
辉子听了，顿时心动得不行。他钻研计算机这么多年，不是为了毕业以后有个工作不饿死而已，他想干一番大事业，例如创业，开公司，像那种电竞大神一样，事业爱情大丰收！
辉子没有问过父母的意见，加上他当时自己一个人在上海念书，身边也没可以商量的人，便自作主张加入那几个年轻人的公司团队中。
因为他只要提供技术，一分钱不用花，到时候也会得到额外分红，所以他觉得这不像是骗局。
更何况，他加入人家公司团队后，那几个年轻人表现出很厉害的样子，每一天公司都会有人过来洽谈合作，很多都是老外。辉子看到他们也有认真做事，研发新的软件和程序。
他不用每天都去公司，有时候一周就去两三次，但老板也分配了他不少任务，他就自己在宿舍里面忙活。
第一次拿到分红时，辉子开心极了。他特意回家里一趟，给爸妈都买了很好的营养品。他每天睡觉都是笑醒的，因为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厉害，将来也会像这些大哥哥一样开公司，自立门户……
半年以后，老板问辉子有没有意向做股东，他给辉子看了看公司的盈利表，说这些资料不会外传的，但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偷偷给你看的。
辉子心动了。更何况，他已经帮他们干了半年时间的活儿了，对他们的发展情况也是了解的。可辉子没有那么多钱，也不想回家问爸妈要。
“没关系，我可以帮你借一点，等你以后有钱再还也不迟。”
辉子当时太高兴了，也没问清楚老板是借什么地方的钱，他傻傻地签了协议，明知道自己欠了债，但还是开心的，毕竟，他也是一个小老板了。
签约以后刚好要放一个月的寒假，辉子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还跟着爸妈出国玩儿了一圈。
他是想，等公司再一次分红，就跟爸妈开口说这件事的。到时候也算是个惊喜吧。
哪想到，他过完寒假回到公司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仿佛从没存在过一样。他打电话给那几个年轻人，手机号码已经作废。不可能的，他们一起共事半年时间！那些人怎么可能是骗子……
辉子跑去派出所报警，才从民警口中得知，那几个人好像是惯犯，隔一段时间去一个地方流窜作案，反侦察能力也强，已经有不少像辉子的人被骗上当，可他们还没抓到人。
之后的半年时间，辉子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的，他不敢告诉任何人，整个人失魂落魄的，也不敢回家，怕被爸妈看出端倪。他只隐约记得当时把手头上的钱都给出去了，被那个老板哄骗签了一些合约，至于那个所谓老板还借了多少，他完全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他在上课的时候，几个人从教室后门闯进来，不由分说把他像拎小鸡一样地拎出去。
“你们做什么？！”辉子一米六五的身高，面对人家一米八几的身高，明显气势弱爆了。
“你是不是叫……”对方报出辉子的全名，“你欠我们十二万块，打算什么时候还啊？”
什么？辉子一听脑袋都要炸了，十二万块？他哪里去欠这么多钱！他完全没有好不好！
对方看辉子不打算认账，真的像演电视那样，直接在学校里对他动手了。辉子从没打过架，身体也瘦弱，人家一拳头夹着风呼过来，他直接被扇得晕头转向的。幸好校园保安跑来，那些人才收了手。
“我劝你赶紧把钱还了，不然剁了你也不够还利息。”
辉子说到这里，眼泛泪光地看着我：“你知道校园贷吗？当时那些人不仅骗走我手头上的钱，让我签的协议其实是校园贷的条款。我明明只借了五六万吧，半年以后就变成十二万，你能想到的，如果再不还完钱，欠的钱会更多。”
那时候是校园贷刚开始出现的时候，很多人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辉子终于还是回家跟父母坦白被人骗钱的经过，他爸一听，气得差点儿晕过去。
虽然辉子当初是报警了，但骗他钱的人很聪明，拿他名字借款的校园贷是合法的，根据合同上的款项，辉子只有把沉重的债务还完，根本没有别的办法处理好这件事。
当然，大人还是立刻把十二万拿出来，陪辉子一起把钱给还了。
如果事情到这里结束，辉子现在就不会过得这么狼狈。
就像是被人埋了一颗毒瘤在身体里一样，因为有过一次失败，他更渴望下一次会成功，很成功，一雪前耻的成功。
辉子几乎很急躁地想要尽快赚到钱，开自己的公司。大学毕业以后，他回家问爸爸借钱创业，他说了很多保证，说他已经做过估算，不会亏本的。可他爸到底觉得他太年轻，应该先去社会历练一下，找个工作实践一下才行。
辉子没有想过，他爸爸会拒绝他的请求。家里明明不缺钱，他怎么就不舍得借一点给他呢！
“不是爸不想帮你，只是你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能力才行！”辉子他爸恨铁不成钢地嚷嚷，“你以为自己会一点计算机应用就很了不起吗？比你厉害的人多了去了，可他们有像你这样做白日梦吗？！”
辉子一听，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来。原来，他在自己爸爸眼中是这么脆弱和不堪一击的。连最亲的人都看不起自己，他会不会混得太差了！
辉子他爸当然不是存心要骂他的，他只是希望辉子可以醒悟过来，哪想到，辉子被他激到，恨不得立刻作成这件事，让他爸刮目相看。
辉子在网上搜索快速生钱的办法，结果弹出来好几个网站，他一个个点开，都是类似校园贷那样的东西。
他一时头脑发热，按下了确认键……
辉子他爸其实说得很对，辉子刚从大学毕业，没有一点儿经商的经验，也没有团队帮助，他一个人怎么可能说创业就会成功，简直是天方夜谭。可他太记恨第一次被骗的经历，而且，他从小到大的梦想是自己当老板，而不是一直给别人卖命打工。
可想而知，他的公司没办起来，又一次被人上门讨债。
这一次为了让辉子痛改前非，辉子他爸说了很多狠话，坚决不帮他还钱。
辉子他妈妈几乎哭死，帮辉子求了很久的情也没用。辉子这时候才害怕，害怕自己因为欠债而被人砍死，或者砍掉手跟脚。他只能一个个同学和朋友打电话去亲自开口借钱。
明明很难说出口的话，明明从来不会说借钱的话，辉子也能倒背如流地说出来。
他不记得借了多少人的钱，东拼西凑的，几乎要还完时，放贷的人竟然说他还欠两万块。
于是，他只能逃，不知道怎么就逃到我这里来。
“我不想的，我也不想事情最后变成这样的……”辉子痛苦地哭着说，“这一定是在做梦，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当时也很想跟他说，是的，你肯定是在做梦。我也很想帮他，无奈的我是每个月也要还钱，想帮也帮不了。
辉子曾经是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拥有很多一般人都拥有不了的东西，他如果按照父母安排的方向一直往前走，他会过上更舒坦、更优渥的人生。
可他是个有野心的人，他只是不小心做错了，选择相信一帮陌生人，把自己的人生也搭进去了。
等辉子睡着以后，我联系我爸妈，让他们帮忙尝试联系上辉子他爸。辗转了一圈，辉子他爸终于打电话给我。
他在电话里头哭得不行，他还以为辉子被放贷的人伤害了。
“叔叔，我是您当年的邻居，也是辉子的同学……他现在在我这里，他很好，您放心。”
翌日一早，辉子醒来，我去楼下的银行取了两万块现金出来，陪他一起去还债。
“辉子，你是个男人的话，把这钱还了，然后好好工作，把欠同学的钱努力还完。人生还那么长，你还那么年轻，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我把一张名片拿出来，交到他手心，“还有，这是我帮你找到的新工作，里面的人都很靠谱儿，你也可以相信我。我们是老同学，不会害你的。好好工作，把钱还完以后，再来找我吧。”
辉子捏着那张名片，脸上十分动容。
他终于还是点头了。
一年以后，辉子积极工作，把借同学的钱都给还上了。
他最后来到珠海，郑重地把两万块现金交还到我手上。
他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我当时借钱给他的时候，自己也是过得焦头烂额，欠了很多钱，所以他没办法想明白，我怎么还有能力借他两万块。
我看看他，穿西装打领带，头发理得很短，精神爽朗的。我从前认识的辉子，终于回来了。
我叹了叹气：“你傻啊，那笔钱是你爸给我的，然后当是我借给你的。”
想来，辉子这一年来顾着工作还有还钱，一直没有回家看过年迈的父母。也想来，他没脸回去见他爸，怕他爸不肯原谅他。
他一定不会知道，他爸顺风顺水过了一辈子，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可在我拨通他电话的那个深夜里，哭得像个脆弱无助的小孩儿。他请求我一定要陪着辉子把钱给还了，他害怕辉子又去借钱。
其实，我给辉子介绍的工作也是他爸托人帮忙找来的。辉子的爸妈仍然在他的背后支持他，从来没有改变过。
那一年的时间，我也经常找辉子，问他工作怎么样，有没有按时还钱。他也曾经一度以为，我是对他有好感，也对我热乎地关心起来。直到我开始忙着要张罗给他介绍女朋友，他的关心戛然而止。
我们都已经长大了，虽然做不成情人，但老同学，也是一辈子的。
从我帮忙取出两万块交到辉子手上时，我就相信他以后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他承受过这样糟糕的滋味，被人追债，被人恐吓，还有东躲西藏，过过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只要有人愿意对他伸出援手，他是可以好起来的。
人犯了错不要紧，最重要的是懂得知错能改。
就算昨天多么不美好，就算昨天过得如此惨淡，我们也该相信，今天一定会过得比昨天好。
同样地，我也已经还清自己的债务，一身轻松的感觉真不赖。
“辉子，回去看看你爸妈吧，他们很想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