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朋友，叫作曹八千。
她姓曹，至于“八千”，是因为当时我们都很穷，她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可以月入八千。
这么一个看着很普通，但对很多人来说都比较困难的梦想，她有过，我也有，可我是不敢这么叫自己的。
不过我的志气比她要高一丢丢，我的梦想是月入一万。
说回她，我刚认识她的时候，没有想过会和她成为那么好的朋友。那时候我在珠海经营着一个不赚钱的小旅舍，每天想得最多就是怎么招揽客人。
我记得她那天早上七点多就打电话来，问我旅舍该怎么走，她说她第一次来珠海，人生地不熟的，还让我去接她。
我最后也没去接她，她凭借着坚强的毅力，到处问人，问了一路，终于拖着一个大箱子来到我的面前。
我第一眼看到她时，觉得这个姑娘好像特别坚强。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看出来的，不是因为她自己找到路上来，也不是因为她第一次离开家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找工作，是一种……从内到外散发出来的感觉吧。
她看起来很健谈，七分自来熟，不论见到谁都能说上一两句话，和她熟了以后，我很不客气地叫她曹八千。
曹八千不怪我这么叫她，她反而很开心，逢人便说自己叫曹八千。
她与其他客人来珠海游玩的态度不一样，她是来珠海工作的。
我很好奇，她为什么不去深圳或者广州找工作，珠海的就业前景不太明朗，平均工资水平也少得可怜哪。
她对我说：“因为一个约定，所以我来了。”
曹八千开始告诉我，她的故事。
你有没有试过很爱很爱一个人，明明距离他很近，却总是觉得他离你很远，不论你怎么努力，还是够不着他，时刻担心有一天会失去他，再也看不见他？
曹八千在遇到C的那一瞬间，就感觉自己中毒了，中了一种叫作爱情的毒，没有解药，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好。
C长得一点儿也不帅，甚至有点儿丑，他个头儿也不高，看着瘦瘦弱弱的，大风一刮就能倒的那种体格。
他好像也没有特别优秀的技能……最起码我看到曹八千想了好久，也想不出这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优点。
“那你干吗喜欢他？”
“我哪知道……你难道能说出来你为什么会很喜欢一个人？”
我好像，也有点儿说不出来。
曹八千接着往下说，她和C大学三年（她念的专科院校）一直只是很单纯的同学关系。三年过去，临近毕业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大嘴巴，把曹八千那一丁点儿小心思说了出去，又经好事者的嘴传到C那边去。
C知道他们班上，竟然有一个女孩儿暗恋自己三年时间，那个女生是曹八千。
说来也凑巧，C刚好那段时间和女朋友分手了，感情进入空窗期。不过那会儿大家都忙着毕业实习的事情，他看着也不像有多伤心。曹八千还以为，他没有多喜欢那个女孩子呢。
既然都被他知道自己的心意，曹八千忽然鼓起勇气，约C出来喝酒，C没多想就答应了。
那一晚，曹八千穿得多隆重，像参加晚宴一样去赴约。其实她约的是他们学校外面的某个排档而已。
哪想到，C带着一帮兄弟过来，其中有曹八千认识的人，但更多都不认识。
C对着目瞪口呆的曹八千撂下一句：“既然出来喝酒，当然要叫兄弟一起，你不会介意吧？”
心上人说什么都是对的，连放屁也是香的。曹八千这么想，苦涩地笑了一下，说不介意。
C带着他的兄弟又吃又喝的，曹八千反而一口酒也没喝，就这么一顿饭，吃了她差不多五百块钱。
曹八千硬着头皮付了钱，C好像这时才想起她，其他人热热闹闹说去网吧打通宵游戏，他走在她的背后，安安静静送她回寝室。
一路上，曹八千小鹿乱撞的。她想，C还是对她有点儿意思吧？不然干吗送她回去。她却没有往别的方向想——也许，是看她出手阔绰，准备以后都叫她给自己买单呢。
那天以后，事情没有按照曹八千想的那样发展，C确实开始主动约曹八千，但每次都叫很多人来蹭吃蹭喝。
渐渐地，一顿饭的钱，一顿酒的钱，他和兄弟开房打游戏的钱，他喜欢的球队看一场比赛门票的钱……都是曹八千帮忙给的。
C不算是狼心狗肺的人，每次曹八千给他花钱时，他对她的态度都好极了，就差捧着她的脸吧唧亲一口下去。
他的种种行径，让曹八千以为，她是他最在意的人。不然，一个大男生，怎么好意思问女生要这要那的。
曹八千和我说这些的时候，都想当场给自己两个耳光。
“我太傻了当时！”
确实，C除了像吸血鬼那样不停让曹八千给他付各种款外，他从未对她承诺过什么。
曹八千那会儿只能一天打三份兼职才够继续给C各种花钱，她的生活也不富裕，但也不敢问家里人要钱。她总想着，等她过一段时间去找工作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有一天晚上，曹八千问他：“毕业以后，你最想去哪座城市发展？”
“我啊，我想去珠海。”
“珠海，那是什么地方？”那时，曹八千还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于是，C很有耐心地给她介绍珠海的地理位置，他那一晚心情看着不错，说起“情侣路”的时候，两眼发光，很有憧憬似的。
“到时候，我也可以带你去走一下那条著名的情侣路，据说走过这条路的情侣，都会长长久久……”
这算是一个承诺吗？可曹八千就当是他许给自己的承诺了。
没多久，C不再打电话给曹八千，曹八千也找不到他人。她不明白自己是做错了什么，害得他不再出现。她只好找C的那些狐朋狗友，才从人家口中得知，她没戏了，因为C和前女友复合，并且工作敲定在长沙。
他不过是随口撒了一个谎，你却轻易当了真。
曹八千还是想去一下那个叫作珠海的地方，也许，她真的能在那里找到工作也说不准。
她是湖南人，从来没有在沿海城市生活过，自己一个人上网寻找提供住宿的地方，浏览各种招聘网站。
最后，她真的一个人坐了很久的火车赶来，她自己也意外，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爸妈不反对？”我问她。
“反对啊！”曹八千还是乐呵呵的，我总感觉不论再厉害的事情到了她这边，都可以被她轻松的笑容一下子解决掉，她说，“可我还是来了啊。”
她还是如约而至，而让她知道珠海这座城市的男生，早已和心爱的女友双宿双飞，也早已不记得她了。
我还以为，她最多也只是在珠海待一段时间，等她看腻这边的海，吃腻这边的海鲜，又不能持之以恒坚持吃清淡的广东菜，她早晚会离开的。
如果她有一天离开珠海，我也不会觉得多难过，因为我觉得她不适合这里，她的离开才是对的。
哪想到，她真的开始投简历，铁了心要在这里找工作。
有一天晚上，她兴高采烈地回来，她平时看着也很开心，但那天特别不一样。她还去海鲜市场买了许许多多的食材，亲自做了一顿好吃的，请所有人一起吃了一顿大餐。
酒足饭饱后，她告诉我们：“你们快点恭喜我！我在珠海找到工作啦！”
她把“珠海”二字咬得很重，仿佛挑战成功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样。
身边的人都在替她开心，为她鼓掌，可我不知怎的，没有所想的那么开心。我总觉得她想留下来工作，是一件太冲动的事情。我不赞成她这么做，可也没资格让她不要这么做。
比起我们所在意的“开不开心”，作为朋友，我更希望她可以真的开心。
事情果然在几天后又有了变故。
曹八千告诉我，她前几天应聘上的公司，领导找来HR和她谈话，说她是从外地来的，害怕她做不长久会离开，好言相劝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辞退她。
“什么？他们太离谱儿了吧！”我也忍不住骂了一句，哪有公司已经录用好员工，过几天又随便派来一个人，说她不合适要她滚蛋不来上班的？
我和曹八千说，不要伤心，这么坑爹的公司，咱不去那上班，咱再找一份更好的工作。
可曹八千没听我劝：“你不知道，我很喜欢那边的工作环境，那是一家育儿机构，也是珠海唯一一家名气很响的机构。我多么希望可以留在那里上班，他们怎么可能不要我？”
如果此刻发生角色调换，让我变成曹八千，我肯定心里有气，发泄出来就算了，但绝对不会想要继续留在这样一个公司。
可是曹八千很不一样，她很坚持，她瞒着我们，第二天一早又早早出门，去到那家公司，恳请那边的领导再给她一次机会。
后来我知道她这样做，又是一句：“你疯了啊？”可除此之外，我心中更多的是涌出一股感动。
像泉水一样缓缓流淌过，温热的水流温暖了我身体每一寸地方。
公司的领导确实给了她一个机会，也是唯一一次机会。她像变魔术一样从包里抽出一份打印的表，目测有十几页，上面印着这所育儿机构里，总共五个班级，每个班级大概六七十个学生和对应的家长，除此之外，还有学生平时的爱好。
“这是要干吗？”
“校长让我背，一字不漏地背，后天要考我。”
我的天，这摆明就是要让她知难而退好吗！别说曹八千任教其中一个班，认识班里所有学生，她都未必可以一字不漏背下来。更何况，她还没去那边上班，完完全全不认识这所学校里任何一个人！
我开始劝她放弃，其他客人也跟我一起劝她。
现在这个社会，要找一份工作已经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我也没觉得她说的那家机构有很厉害的发展前景，她要是喜欢做育儿工作，也可以从事沾边的，不一定要把自己搞得这么难堪。
可曹八千没有听任何人的劝，决定要把这一份东西，死记硬背下来。
那两天，曹八千去酒店住了。
环境安静，没有人打扰，她可以更好地背那些资料。
我们一开始还以为，她背一天已经够了，背不下去就会乖乖退房回来找我们，可没想到，一天过去，她没有回来，我在微信上找她，她也没有回我信息。
幸好她走之前告诉我住的酒店，其实也在附近，我担心她，拿上一点吃的喝的直接过去酒店找她。
一天时间不见，她没有化妆，看着也没有休息，披头散发的样子，像一只可怕的鬼。
她看着也没吃东西，我忽然觉得心疼，让她赶紧坐下来，把我拿来的饭菜先吃了再背。
她对食物和饮料置之不理，她拉着我的手，让我考查她。还说她已经背好了，怎么抽查都可以。
我半信半疑地捏着那份资料，随便说了几个名字，她很快把学生对应的班级、家长还有爱好都说出来。
然而后面抽查的，她有点儿记不起来。背不出来，她无比着急，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她在跟自己较劲，那么倔强，又那么愤懑。
“你休息一下再背吧。”我小声地说。
可这会儿，她的眼眶莫名红了，她把脸转到另外一边，仿佛这样做，我就不会看到她的眼泪一样。
我也知道，这个时候再劝也没有任何意义，她一下子忍不住，跑到卫生间号啕大哭起来。
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她的脆弱被迫放大许多倍。而平时她的活泼和开朗，其实都是强装出来的吧。
那一晚，曹八千哭了一个多小时，好像变回一个小孩子，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没有人理解她为什么一定要留在珠海，也没有人想得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进这个育儿机构工作。在这个世界上，不被理解的人或事多了去了，我猜有一部分原因是C，更多的，是她想要和自己和解。
她想要让C知道，她虽然来到他随口一说的城市，可是她没有在玩，她真的真的，很认真并且坚定地想要留在这里。
哭完以后，她又开始背资料，我陪了她一宿，不时帮她抽查。
后半夜我迷迷糊糊睡着，等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我看到的曹八千，她已经穿戴整齐，画一个漂亮精致的妆，看我醒了，笑容灿烂地对我说“HELLO”。
我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眼前的这个曹八千，精神、活力、充满元气，和我昨晚看到的那个躲在卫生间哭一个多小时的女孩儿，完全是两个人。
我看着自己把她的床霸占了，有点儿不好意思，小声地和她打了招呼。
“我出发啦！等我凯旋吧！”
那一刻，她多像一个战士。窗外的阳光把她照得发光发亮。自信勇敢的人，是最明亮动人的。谁说不是呢。
在这个充满薄幸的世界里，她单纯又快乐地活着。她横冲直撞，不怕头破血流，因为她坚信，内心坚定的人，总会有好运气降临。
后来，曹八千当然是如愿以偿地留下来，成功进了那家育儿机构，成为当中的一名小老师。
没多久，为了方便上班，她从我的小旅舍搬走。
她走的那一天，我多害怕她会因为舍不得我而哭鼻子，事实上，并没有，是我多想了。但我打从心底里佩服他。
几年时间倏忽一下就滑过去了。
我每次找曹八千说话，都会开玩笑问她：“你还没辞职啊？”
“我才不辞职呢，多辛苦也要坚持下来。”我还记得，她刚开始入职时，工资也不高，刚超过珠海的平均工资水平，她和两个女孩儿合租，一个月七百块房租。
曹八千的工作其实也不轻松，她负责育儿教育，白天上课，夜晚要做PPT课件，经常要加班到很晚，偶尔还要带着小朋友做户外拓展，穿着迷彩服的她又有不一样的英气和个性。
这几年，她很少在人前抱怨过什么，因为这份工作是她选择的，就算遇到挫折，她也坚持一个人默默地处理好，不依赖任何人的帮忙。
后来曹八千告诉我：“其实这三年中我也有动摇过，当我忍不住想要放弃的时候，我就会问一问自己，我是因为什么东西才会一直走到了现在？”
几年下来，她的同事陆陆续续地辞职离开，而她，因为心中有着一份坚持的信念，她始终坚持这份工作，她一直没有忘记她最开始就跟HR承诺过，她一定会长久做好这份工作，她就真的没有想过离开。
慢慢地，她真的当上一个小主管，虽然月收入还没有到八千块一个月，但她很开心，她也带出来一批又一批成绩不错的小朋友，家长们也很喜欢她。
最近一次见面，曹八千涨了工资，距离月入八千这个目标已经不远了！
她仍然单身，但活得漂亮，她一次一次地搬家，搬到一个复式房子里，还养了一条可爱的小狗。
她用自己的工资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去很多地方旅行，休息日会去健身、看书或者喝咖啡，闲时邀请朋友到她临海的住处下厨做饭，她还喜欢去海边散步，她在珠海认识到越来越多的好朋友，甚至很多小孩儿从她那毕业以后，父母带着孩子经常回去学校找她聊天儿。
她还告诉我，C突然有一天打电话给她。
“他怎么会主动找你？”
“大概，他从别人口中听说我不仅来了珠海，还生活得很好，所以想问问我怎么一回事吧。”
“那你和他说了吗？”
“嗯……听到他声音的瞬间，我有一种很想哭的冲动。我和他聊了两小时吧，絮絮叨叨说了这几年我在珠海经历过的事情，他一直很安静地听着……让我恍惚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第一次主动约他出来喝酒，却带着一帮人来蹭吃蹭喝。完了他自己一个人送我回寝室，当时那段路很黑啊，但他一直走在我身后，我的心才慢慢踏实下来。
这几年，我拼命做得很好，就是想着有一天像这样，有人替我告诉他，我因为他来了珠海，工作认真，受到同事和小孩儿的喜欢。可是昨晚聊完电话以后，我才发现，我最后决定留下来，是因为我自己啊！我喜欢珠海，喜欢这份工作，喜欢这份工作带给我的责任感。
至于C，早就从我生命里退场了。我终于彻底放下他了。”
后来，我提议买酒庆祝一下，庆祝曹八千从C那里正式毕业，明天以后，她可以尝试着物色优秀的男孩子，开始新的恋爱。
没想到，最后还是我喝醉了，她没有。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又看到三年前那天早上，她穿戴整齐，画一个漂亮精致的妆，元气满满对我说：“我出发啦！等我凯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