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之后,天气日渐暖和起来。
杜仲推开门冲进卧房,把侧坐在床沿穿衣服的杜母骇了一跳。
“咦!二子,你叫火烧着屁股了?别把门再撞坏了,一个个不知轻重,坏了东西又要补,多大的家业够你们糟蹋的……”
杜仲急得冒火,哪里耐烦听母亲絮叨,上前扯了杜母:“孩子夜里起热了,一摸脑袋都烫手!她娘折腾了一夜也不见好,再给烧坏了脑子可不得了。娘你赶紧跟我去看看!”
杜母没提防被他一把从床上扯下来,紧走两步听明白原委,挣回手喝骂一声,嘴上絮絮抱怨没个省心的,转回身挨个仔细地扣上外袄的盘扣,又扒拉了双棉鞋套进脚上。杜仲心里着急,连声催促。
睡在床里头的杜老爹叫吵得不安稳,皱着眉头把手往床上一拍,杜仲母子立时禁了声,拉扯着前后脚出门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慢慢觉出吹进丝丝冷风,必是那母子俩出去时没带上门。杜老爹从喉咙里溢出两声不满,翻个身又睡过去了。
杜仲的媳妇娘家姓高,在娘家时唤作瑶娘,嫁给了行二的杜仲,就成了“老二媳妇”。
自古以来,婆媳之间都是互有埋怨,然而斗大的“孝”字压在头上,压得儿子低头,媳妇弯腰。都说“多年媳妇熬成婆”,没听闻哪家媳妇顶撞婆婆能有好交代的。
可在这杜家庄,还真有天天和婆婆吵闹,外人还同情媳妇难过的。这说的,就是这位杜家的二媳妇高瑶娘。
这边高瑶娘等得好不心焦,半夜孩子发热折腾到这会儿,又困又乏满腹燥火,心里不信杜母能发善心,两眼却忍不住时不时看向门口。等了半晌好容易人来了,脚没跨进门槛先听一顿数落:“一声不吭就抱了个孩子家来,不明不白的,也不说清楚是哪里弄来的。倘若地上捡的,可说不清是有甚样的亲爹娘。若是家里丫头多养不活的倒还好说,就怕是那不安分的妇人偷了人生的野种。你们年轻不知事,就该听老人言……”
本就是没奈何才请杜母过来,却见她进门半日也没捎带一眼孩子,说的话还没一句中听的,压了一夜的火气登时爆发,指着杜仲就骂废物:“折腾了半日,只招来个堵心的老虔婆!还不赶紧去请了郎中。我好不容易要来的闺女,你们家这是又想害死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死了,都死了!我要拉着你们一家下地狱炼油锅,老的小的,都不得好死!”
高瑶娘这话简直大逆不道,其中又似乎别有隐情。原来高瑶娘初为人媳,也是一样的伏低做小规规矩矩。进门一年添了个胖小子,此后多年再无所出。不料杜家天降横祸,老大急病猝死,只留下一子一女。自来多子多福,杜家的子孙繁茂只能寄于老二杜仲瑶娘夫妇。
杜母偶尔碎语,好在瑶娘已有一子傍身,也无需多加理会。待大儿到五岁上,高瑶娘终于再有妊娠之喜。渐渐肚子大起来,活动不便,便疲懒起来,杜母看不过,催着去田里拔草,高瑶娘不敢狠推,挣扎着去了。摸黑回家时,叫窜出来的大狗吓得跌了一跤,回家便对婆婆说有些不适。
杜母只当她抱怨,反倒说了她。夜里躺在床上辗转不能安眠,突然腹痛难忍,不由得呼出声来。睡在边上的儿子被吵醒,摸索着下床点了油灯,昏暗的灯光下是半床的暗红,连小手上都是淋漓鲜血,小小的孩子哪里受的住这般情形,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还是隔壁的人家听到呼叫声拍门,才将杜老爹和杜母两个叫起来。
胎儿自然没能保住,大儿子也因这一吓发起高热,拖了两日也夭折了。接连丧两子,高瑶娘大悲之下,突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幸好郎中在旁,这才留下命来。
如今六年过去,高瑶娘再未结胎。最初两年杜母心虚不敢多说,后来缓过气来,婆媳两个便时有冲突,闹得狠了,高瑶娘气急便会犯病,每当此时,不但杜仲怨怪母亲,连杜老爹也没好脸色。杜母又想到回回都要给郎中要么钱要么物,便很是肉疼,于是轻易不敢再招惹狠了。
昨日高瑶娘出去转了一圈,回头就不知从哪里抱来个女孩,说是要养,杜母不满,吵闹起来。傍晚时杜仲突然回家来,杜母才知道这二人竟是偷偷商量好了,愈加不满,又哭又闹了半天,二人却铁了心。
也不知是换了新家不适应还是路上冻着了,夜里孩子突然起热,杜仲夫妇二人折腾了一晚上还是高热不退。
高瑶娘觉得婆婆不帮忙还说堵心话,怒气冲冲地骂找人来的杜仲。而杜母昨日见他们自作主张抱来个孩子就积蓄着不满,又被高瑶娘这么指桑骂槐的话一激,当下也顾不得齐齐整整骂回去,两手向后一张,撸着袖子就要动手,不料叫身后的杜仲双手一捉压回两侧,半推半抱着带出了门。
杜仲一张脸憋得通红,喘着粗气瞪着眼睛看他娘:“娘!你真要闹到你儿子断子绝孙,死了连个上坟的都没有才舒坦吗?”
杜母待要回嘴,又见儿子脸色吓人,只得硬生生憋了回去。
高瑶娘一旦发火,杜仲就心肝颤,深怕她犯病,把孩子从她怀里抢出来,又给她抚背顺气,安置躺下,便要急忙忙出去找郎中。
路过杜母身边,怕她再闹,撂下一句:“多早晚了,灶还是冷的,便是想饿死你儿子媳妇,也打量爹起了会不会发火!”一阵风去了。
伸长了耳朵听高瑶娘屋里没停嘴地骂,杜母恨得不行,又怕她真发疯,只敢低声对骂:“还不闭嘴,再把你怀里的小东西吓着,便是请了皇帝家的郎中也救不回来!又要说俺家害死你孩子了。俺家娶了你,俺儿子眼看着成了绝户,俺这个当婆婆的过畜生日子,你可造孽呦……”看看天色,估摸着杜老爹快起了,嘴里骂着,手脚却不敢耽搁地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