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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整个夏季的夜晚都有音乐声从我邻居的房子里飘过来。在他的蓝色花园里,男女们像飞蛾般来往穿行于喁语、香槟和繁星中间。下午大潮的时候,我看着他的客人们从他的浮台跳水塔[31]上面往下跳,或者躺在他的海滩上的热沙上面晒太阳;而他的两只摩托艇则在海湾里破开水浪,拖着滑水板翻过泡沫飞溅的浪峰。周末的时候,他的劳斯莱斯便成了公共汽车,从早晨九点起直到午夜后很久,载着参加聚会的人往返于城里和他的公馆之间;而他的旅行车则像一只动作敏捷的黄色甲壳虫,来回奔驰接送所有的火车班次。每逢礼拜一,八个仆人包括一个临时增加的园丁,拿着拖把、板刷、锤子和园艺大剪刀,辛苦工作一整天,修复前一天晚上的蹂躏造成的创伤。

每逢礼拜五,五箱橙子和柠檬从纽约一家水果行送达;到了礼拜一,还是那些橙子和柠檬,由整个变成半个半个没有了果肉,堆成个小金字塔从他的后门运走。厨房里有一台机器,能够在半小时里榨出两百只橙子的汁,一位男管家的大拇指在一个小按钮上摁两百次即可。

至少两个礼拜一回,承办酒宴的大队人马从城里开过来,带来几百英尺的帆布和足够多的彩灯,将盖茨比的巨大花园变成一棵圣诞树。自助餐桌上,亮晶晶的开胃菜做点缀,一条条加了香料的烤火腿,一盘盘拼成五彩图案的色拉,一只只用魔法烤成金黄的酥皮乳猪和火鸡,摆得满满当当。主厅里设一个带有真黄铜扶栏的吧台,备有多种杜松子酒和烈性酒,还有多年不常见的各种加香料的甜酒;他的大多数女客人太年轻,根本分不清这一种和那一种。

七点前乐队便已经到达。不是什么单薄的五人小乐队,而是整个乐池都搬来了:双簧管、长号、萨克斯管、维奥尔六弦提琴、短号、短笛、低音鼓和高音鼓。这时最后一批游泳的人已经从海滩回来,正在楼上换衣服;从纽约来的汽车每五辆一排停在车道上;各个大厅和客厅还有游廊里已经是满目的艳丽:五颜六色的服饰,种种奇异的新式发型,卡斯蒂利亚人[32]做梦也想不到的一款款披肩。吧台那边气氛如火如荼,一轮一轮传送到外面的鸡尾酒散布到整个花园,最后整个空气里都洋溢着人声:谈话声、笑声、不经意的调侃、转眼即忘的相互介绍,还有始终不知对方姓名的女人们充满热情的聚谈。

大地蹒跚着渐渐离开太阳,灯光变得越来越明亮。此刻管弦乐队在演奏黄色鸡尾酒乐曲,人声的歌剧演出便又提高了一个音调。很容易就笑起来,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容易;笑声恣意地洒泼着,一个可乐的字眼触一下,笑声便哗地倾倒出来。人群组合的变化加快了,人群随着新来的人而膨大,散开后一转眼又重新组合起来。已经有人在东游西荡:一些自信的女郎穿梭来往于比较持久稳定的人群之间,成为一群人的中心,一时间让气氛变得欢快热烈,然后又得意扬扬地溜走,在不断变幻的灯光下,从变化万端的面孔、声音和色彩中间悄然而过,去往下一处。

忽然,这些吉普赛人似的女郎中一位浑身珠光宝气的,横空抓过一杯鸡尾酒,一口气灌下去壮了壮胆子,便独自从人群中出来跑到帆布舞台上,像跳弗里斯科舞[33]一样舞动起双臂。片刻的寂静;管弦乐队指挥殷勤地为她改变了节奏,忽然响起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一条错误的消息四下里传开来,说她来自时事讽刺舞台剧团,是吉尔达·格雷[34]的替角。晚会正式开始了。

我相信,我第一次去盖茨比宅邸的那个夜晚,包括我在内,真正受到邀请的宾客寥寥无几。人们并未受到邀请——他们是自己去的。他们钻进汽车,车子载着他们出城来到长岛,不知怎么最后就停在了盖茨比的门前。一旦到了门口,便有认识盖茨比的人替他们引荐,此后他们便按照游乐场的行为准则来行事为人。有时他们从光临到离去根本就不曾去见过盖茨比;以一片诚心来赴会,本身便是一张入场券了。

我确实受到了邀请。那个礼拜六一大早,一位身穿欧鸲蛋蓝制服的私人司机穿过我的草坪,替他的雇主送来了一封正式得出人意料的请柬。上面写道:如蒙我光临当晚举行的“小小聚会”,盖茨比将感到不胜荣幸。此前他曾数次看见我,并早已有意登门拜访,但碍于一种特殊的复杂情况,未能遂愿。杰伊·盖茨比署名。字迹非常有气势。

七点多一点儿,我穿上一身白色法兰绒套装,走过去到了他的草坪上,颇不自在地在一个个旋涡中间转来转去:虽然时不时地瞥见一张在往返火车上曾经注意过的面孔,那些人我都不认识。我立刻就发现各处散布着英国年轻人,不禁惊讶于其人数之多。他们一个个衣着整齐,一个个都透着点饥渴的神情,一个个都在找殷实富裕的美国人攀谈,声音低低的、很诚挚。不必说,肯定是在推销什么:债券、保险或者汽车。至少,他们痛苦难耐地意识到容易赚到手的钱就在眼前,并且确信,只需几句对路子的话,钱就是他们的了。

我一进场便谋见主人一面,但问了两三个人他在什么地方,他们都十分惊讶地瞪着我,竭力否认知道他的行踪。我只好悄没声地朝鸡尾酒桌方向溜过去,花园里只有这一块地方,一个单身汉可以逗留一会儿,不显得漫无目的和孤单。

我尴尬至极,正准备喝个烂醉,乔丹·贝克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她站在大理石台阶顶上,身子微微后仰俯视着花园里,满脸的不屑。

欢迎也好不欢迎也罢,我必须找个人依附一下,再这样下去,我恐怕要开始找过往的陌生人谈心了。

“哈喽!”我大喊一声,大踏步向她走去。我的声音在花园里那么响,响得似乎有些不自然。

“我料想到你也许会来的,”我走到近前时她心不在焉地应道,“我记得你住在隔壁……”

她淡淡地拉拉我的手,作为待会儿她会照应我的允诺,然后便去听停步在台阶底下的两位黄裙子姑娘说话了。

“哈喽!”她们齐声喊道,“真惋惜你没赢。”

她们说的是高尔夫锦标赛。上个礼拜她在决赛中输了。

“你不认识我们,”两位黄裙子姑娘中的一位说道,“可是大约一个月前,我们在这儿跟你见过面。”

“上次你们没染头发。”乔丹说。我一惊,但两个姑娘已经漫不经心地继续往前走,她那句话算是说给过早露头的月亮听了。毫无疑问和晚餐一样,那轮明月也是从酒宴承办人的篮筐里拿出来的。乔丹纤细的金黄色手臂挽着我的手臂,我们走下台阶,在花园里闲逛起来。一托盘鸡尾酒穿过暮色飘到我们面前,我们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同桌的有那两位黄裙子姑娘还有三个男子,他们含糊地自我介绍是某某先生。

“你们经常来参加这里的聚会吗?”乔丹问身旁那位姑娘。

“最近一次就是遇见你那一回,”姑娘答道,声音里透着机警和自信,她转过身去对着同伴,“你也是吧,露西尔?”

露西尔也是。

“我喜欢来这儿,”露西尔说,“我从来不在乎做什么,所以我总是玩得很开心。上次来这儿,我的裙子勾在椅子上撕破了,他就问我的名字和地址。不到一礼拜,我收到克瓦里耶公司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件新的晚礼服。”

“你收下了?”乔丹问。

“当然啦。本来我今晚会穿的,可是衣服胸口开得太大,得改一下才能穿。浅蓝色的,缀着淡紫色珠子。两百六十五美元。”

“这家伙真有意思,居然做这样的事,”另一位姑娘殷切地说,“他不愿意同任何人之间有任何麻烦。”

“谁不愿意?”我询问道。

“盖茨比。有人对我说……”

两位姑娘和乔丹脑袋凑到一起,很诡秘的样子。

“有人对我说,他们认为他杀过一个人。”

我们全体打了个激灵。三位含糊先生向前俯着身子,竖起耳朵听。

“我看没那么严重,”露西尔将信将疑地争辩道,“多半是说他在大战时当过德国间谍。”

三个男子中有一个点头予以证实。

“我听一个人说过间谍的事,那人同他一起在德国长大,对他知根知底。”他言之凿凿地对我们说。

“哦,不是的,”第一位姑娘说,“不可能,因为大战期间他在美国军队里呀。”看见我们将轻信的目标重新换成了她,她便十分起劲地俯过身来:“你们趁他以为没人看着他的时候注意看他。我敢打赌他杀过人。”

她眯缝起眼睛,打着哆嗦。露西尔也在打哆嗦。大家环顾四周,寻找盖茨比。他们这样的人,早已经觉得天底下没什么事有必要小声议论了,竟也窃窃私语说起盖茨比来,可见他真是激发起了不少浪漫的臆测。

第一顿晚餐——午夜后还有一餐——已经开始了。乔丹邀我去花园另一头,跟她那一帮朋友同桌。已经坐了三对夫妇,加上乔丹的男伴。那是一个执拗的大学生,热衷于咄咄逼人地含沙射影,很明显揣着个想法:或早或晚,或多或少,乔丹会委身于他。这帮人不是在漫无边际地聊,而是同类相聚,持着一副庄严的架势,承担起代表沉稳的乡村贵族的职责:东卵屈尊光临西卵,小心翼翼地防拒着西卵五光十色的欢乐气氛。

“我们走吧,”莫名其妙别别扭扭地浪费了半小时之后,乔丹悄声道,“这儿对我来说太斯文啦。”

我们站起身,她解释说我们要去找主人。她说:“我还从来不曾跟他见过面,这让我觉得不自在。”大学生点点头,露出一副玩世不恭又有点忧郁的神情。

我们先瞥了一眼吧台,那边挤满了人,但盖茨比不在。她从台阶顶上望出去,没能找到他,他也不在游廊上。我们想碰碰运气,推开了一扇看上去很重要的门,走进去发现是一间高高的哥特式图书室,镶着雕花的英国橡木护壁板,像是从海外某处遗迹上整体拆下后运过来的。

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戴着一副巨大的猫头鹰眼眼镜,已经有几分醉了,正坐在一张特大的桌子的边沿上,目光游离不定地瞪着书架上的一排排书。听见我们进门,他兴奋地将身子旋转过来,从头到脚端详着乔丹。

“你们怎么看?”他鲁莽地诘问道。

“什么怎么看?”

他朝那些书架挥挥手。

“那个。其实你们不必费心去查验了。我已经查验过。它们是真的。”

“那些书?”

他点点头。

“绝对是真书——书页什么的全都有。起先我还以为是好看又耐久的硬纸板壳子呢。其实,绝对是真书,书页和……等着!我挠[35]给你们看。”

他认为我们理所当然会有疑心,便冲到书橱跟前,拿着《斯托达德演说集》[36]第一卷跑了回来。

“瞧!”他得胜似的嚷道,“一件真正的印刷品。真把我蒙住了。这家佛是个十足的贝拉斯科[37]。一件大功绩。多么一丝不苟!多么现实主义!懂得适可而止——没有裁开书页,你还想要怎样?你还指望什么?”

他从我手里一把将书夺过去,急忙放回书架上,嘴里嘟囔着什么如果拿走一块砖,整个图书室就可能塌下来。

“谁带你们来的?”他诘问道,“还是你们自己就这样来了?我是有人带的。大多数人都有人带。”

乔丹活泼地、快活地望着他,没有回答。

“我是一位姓罗斯福的女人带我来的,”他接着说道,“克劳德·罗斯福太太[38]。你们认识她吗?昨晚我在什么地方遇见她的。我已经醉了大概一个礼拜,我觉得到图书室坐一坐也许能帮我醒醒酒。”

“帮到你了吗?”

“我觉得有一点点,还没看出来。我在这儿才待了一小时呢。我有没有跟你们讲过这些书?是真书。是……”

“你讲过了。”

我们一本正经地同他握过手,回到了室外。

花园里的帆布舞台上此时已经有许多人在跳舞。几个老男人推着年轻姑娘倒退,没完没了地转圈子,舞姿不怎么优雅;一对对高傲的男女互相搂着,守在一个角落里,曲曲弯弯地走着时髦的舞步;众多没有男伴的姑娘在由着自己的意思跳,也有的跑过去弹一会儿班卓琴,敲一会儿打击乐,给乐手们减轻些负担。午夜时分,气氛越发热闹起来。一位著名的男高音唱了意大利语歌曲,一位声名狼藉的女低音唱了爵士乐。还有不少人插在两个节目中间,在花园各处表演“绝技”,一阵阵快乐而空洞的笑声蓦然而起,升上夏夜的天空。一对舞台“双胞胎”——居然就是那两位黄裙子姑娘——穿上戏装演了一出娃娃戏。香槟又送来了,盛在比洗指碗还要大的玻璃杯里。月亮已经升高,海湾里漂浮着的,是一架三角形的银天平[39],随着草坪上淅淅沥沥滴落的班卓琴声,微微颤抖着。

我仍然和乔丹·贝克在一起。跟我们同桌的是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子,还有一个爱吵闹的小姑娘,稍微受一点点撩拨就会失控大笑。现在我玩得很开心了。我已经喝下去两洗指碗的香槟,眼前的景象已经变成某种意义重大、深邃奥妙、是为基本要素的东西。

娱乐活动的一次间隙里,那男子望着我微笑。

“你很面熟,”他彬彬有礼地说,“战争期间你是不是在第一师?”

“呃,是啊。我在第二十八步兵团。”

“我在第十六步兵团一直待到一九一八年六月。我就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我们聊了一会儿在法国的日子,说到阴雨中几座灰蒙蒙的小村庄。很明显他就住在这一带,因为他告诉我,他刚买了一架水上飞机,准备早晨试飞一下。

“想同我一起去么,老兄?只是沿着海湾靠近岸边转一转。”

“什么时间?”

“随便,你觉得最合适的时间。”

我想问他的姓名,话已到嘴边,乔丹环顾四周对着我笑了。

“这会儿玩开心了吧?”她询问道。

“好多了,”我转过去重新对着我的新相识,“对于我这是个不寻常的晚会。我都连主人的面还没见过呢。我住在那边……”我朝远处那道看不见的树篱挥了挥手,“这家姓盖茨比的人派司机过去送了个请帖。”

有一会儿他望着我,仿佛没听懂我的话。

“我就是盖茨比。”他突然说。

“什么!”我惊呼道,“啊,真对不起。”

“我以为你知道的呢,老兄。恐怕我算不上一个很好的主人哟。”

他善解人意地微笑了——远不止善解人意。那是一种罕见的笑容,含有一种让人永远安心的特质,你一生或许有机会遇见四五回。它面对——或者说似乎面对——整个永恒的世界一刹那,然后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偏爱,凝注你。它理解你恰到你想要被理解的程度,信任你如同你乐于相信的自己,并且让你放心:它对你的印象正是你希望在自己状态最佳时给人的印象。就在这样一个点上,那笑容恰到好处地消失了——我眼前是年轻优雅的一条壮汉,年纪在三十一二岁,说起话来很费心地讲究礼节,差一点就要显得可笑了。一段时间过后他才作自我介绍,但我已经有了一个强烈的印象,他说话时字斟句酌。

几乎就在盖茨比先生说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一位男管家急匆匆走过来,向他通报芝加哥来电找他,电话没挂。他微微躬身道失陪,向我们——致歉。

“有任何需要请尽管开口,老兄,”他敦促我说,“请原谅。稍后再来奉陪。”

他走后我立刻转向乔丹——迫不及待地要让她确信我很惊讶。我原以为盖茨比先生可能是个红光满面肥头大耳的中年人。

“他是什么人?”我诘问道,“你知道吗?”

“一个姓盖茨比的男人呗。”

“我的意思是,他是什么地方人?做什么事情的?”

“现在你也开始关心这个话题了,”她慵懒地一笑,答道,“嗯……有一回他告诉我他是个牛津人[40]。”

一个模糊的背景开始在他身后成形,但是随着她的下一句话又渐渐淡去。

“不过,我不相信。”

“为什么不信?”

“不知道,”她固执地说,“我就是不相信他上过牛津。”

她语调里有一种东西让我回想起另一位姑娘那一句“我觉得他杀过人”[41],起到了刺激我好奇心的效果。若有消息说盖茨比是从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地里冒出来的,或者说他来自纽约东城南区[42],我都会毫不怀疑地接受。那是可以理解的。但一个年轻人不可能从容不迫地从无人知道的地方漂出来,在长岛海湾买下一座豪宅。至少以我一个乡下人的孤陋寡闻见识短浅,我相信那不可能。

“不管怎么说,他举办大型晚会,”乔丹说,她带着城里人那种厌恶具体说明的情绪,换了个话题,“我喜欢大型晚会。亲亲热热的。小聚会没有私下里谈心的机会。”

低音鼓嘭嘭一阵敲,突然响起管弦乐队指挥的声音,盖过了花园里叽叽喳喳鹦鹉般的人声。

“女士们先生们,”他喊道,“应盖茨比先生的要求,现在为大家演奏弗拉迪米尔·妥斯陀夫先生的最新作品,今年五月这部作品在卡内基音乐厅[43]曾引发众多关注。各位看过报就知道,曾经造成很大的轰动。”他一副快活的屈尊俯就的神情,微笑着补上一句:“少许的轰动!”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这支曲子,”他精神头十足地结束了讲话,“叫作《弗拉迪米尔·妥斯陀夫的世界爵士乐史》。”

妥斯陀夫先生的曲子有什么特征,我完全没有印象,因为刚开始演奏我的目光就落在了盖茨比身上。他独自一人站在大理石台阶上,透着满意的神情,正一群人又另一群人地望过去。他脸上的皮肤晒成了褐色,紧绷绷的非常引人注目,一头短发好像每天都修剪。在他身上我看不出丝毫凶险的东西。我很纳闷,是不是他不喝酒这一事实助了一把力,将他和客人们分开了;因为在我看来,随着友好的欢闹气氛的高涨,他越发显得端正得体了。《世界爵士乐史》演奏完毕,有的姑娘像小狗狗一样快快活活地将脑袋靠在男人肩膀上;有的姑娘开玩笑地一个后仰晕倒在男人臂弯里,甚至仗着有人会接住故意倒向人群——但是没有人一个后仰晕倒在盖茨比身上,没有女人的法国式短发触碰到盖茨比的肩,没有一个男声四重唱组队时将盖茨比拉进去算一个人头。

“对不起。”

盖茨比的男管家忽然就站在了我们旁边。

“是贝克小姐吗?”他询问道,“对不起,盖茨比先生想单独和您谈谈。”

“和我谈?”她诧异地叫了一声。

“是的,小姐。”

她慢慢站起身,冲着我讶异地抬了抬眉毛,跟着男管家向房子走去。我注意到她穿晚礼服,穿所有的衣服,都像穿着运动服——她的动作里有一种轻快活泼的调子,仿佛她第一次学走路是在一个清新凉爽的早晨,在高尔夫球场上开始的。

我一个人待着,时间已快到两点。已经有好一阵子,从悬在露台上的一个很长且有很多窗户的房间里,传出令人好奇的杂乱声响。此刻乔丹的那个大学生正忙着跟两位歌舞团女演员大谈妇产科的事,恳求我也加入。为了躲开他,我走到里面去了。

大房间里全是人。两位黄裙子姑娘中的一位正在弹钢琴,旁边站着一位高个子红头发的年轻太太,她是一家著名歌舞团的演员,正伴着钢琴唱歌。这位太太已经喝下去大量的香槟,在唱歌过程中又很不相宜地断定一切都非常非常凄惨——她不只是在唱,还在哭。一到歌中停顿的地方,她就用一阵阵断断续续的抽泣将它填满,然后再接着用颤声女高音唱那支抒情歌曲。泪水沿着她的双颊往下淌,不过并非畅通无阻,因为一接触到她画着浓重眼线的睫毛,泪水便呈现出墨水的颜色,在继续余下的行程时变成了两条缓缓流动的黑色小溪。有人提了个幽默的建议,叫她唱自己脸上的音符,她听后双手向上一甩,陷进一张椅子里,深深地沉入了酒气熏天的梦乡。

“她跟一个自称是她丈夫的人吵了一架。”一位贴着我胳膊肘的姑娘解释说。

我环顾四周。剩下的女人中的大多数此刻正在跟据称是她们丈夫的人吵架。就连乔丹那一帮从东卵来的四重唱小组,也因为意见分歧而四分五裂了。其中一个男的正异常起劲地跟一位年轻女演员交谈,他妻子起先做出一副持重端庄和漠不关心的样子,想一笑置之,然后彻底崩溃,采取了侧面攻击的手段——在他们谈话的间隙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像一条被激怒的菱背响尾蛇,对着他的耳朵咝咝地说:“你保证过的!”

不甘愿回家的并不限于任性的男人们。门厅此刻被两个可悲的醉酒男人和两位义愤填膺的太太占领了。两位太太稍稍提高了一点嗓门,正在相互表示同情。

“每次他一看见我玩得开心了,就想回家。”

“这辈子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么自私的事情。”

“我们总是最先走。”

“我们也是。”

“哟,今晚我们可差不多是末尾了,”其中一个男人怯懦地说,“乐队半小时前就已经走人了。”

尽管两位太太一致认为无法相信竟有这样的坏良心,这场争吵还是终结于很短暂的一番搏斗,两位太太都两脚离了地乱踢着,消失在夜色中。

我在门厅里等帽子送过来时,图书室的门开了,乔丹·贝克和盖茨比一起走了出来。他正在对她最后说一句什么话,可是几个人已走到近前向他道别,他的热切神态蓦地绷住,变成了拘谨。

乔丹的那帮人在门廊里不耐烦地唤她,但她还是滞留了片刻同我握手道别。

“我刚听说了一件最令人吃惊的事情,”她悄声说,“我们在里面待了多久?”

“嗯……大约一小时。”

“这事……实在令人吃惊,”她出神地重复道,“我发过誓不说出去的,却在这儿吊你的胃口。”她当着我的面温文尔雅地打了个哈欠,“请过来看我……电话簿……用的是西戈尼·霍华德太太的名字……我姑妈……”她一边说一边急匆匆地离去。她活泼地挥了挥晒得黝黑的小手作别,便在门口融入她那帮人中去了。

第一次露面就待到这么晚,我颇有些难为情地加入到围着盖茨比的最后一群客人中去。我想解释一下,傍晚时分我就在到处找他;还想道个歉,在花园里我跟他相逢却不相识。

“何足挂齿,”他热切地止住了我,“别再放在心上,老兄。”这是个亲昵的表示,但还有更亲昵的——他抬手轻轻地碰碰我的肩膀,叫我安心,“别忘了明天上午九点,我们要乘水上飞机到天上去转转。”

这时男管家开口了,从他肩膀后面:

“费城来电话要你去接,先生。”

“好的,等一分钟。告诉他们我马上……晚安。”

“晚安。”

“晚安。”他微笑着——忽然之间,我落在最后一批走的客人中间这一点似乎有了令人愉快的意味,仿佛这是他自始至终所想望的,“晚安,老兄……晚安。”

但是我走下台阶的时候,发现晚会并没有完全结束。离门口五十英尺的地方,十几只车前灯将一片奇异而混乱的场景照得通亮。路旁壕沟里躺着一辆崭新的单排座双人小轿车,离开盖茨比的车道不到两分钟车程;它右边车身朝上,一只轮子经过猛烈的撞击已经脱落。车轮和车身分离的责任归咎于一堵墙尖锐的突出部分;此刻它已招来五六个好奇心强的司机,受到他们相当大的关注。不过,他们自己的车子被丢下堵住了路,后面的车子已经吵闹了好一会儿,听得见那声音乱糟糟一片十分刺耳,给原本就混乱不堪的现场又添了几分乱。

一个身穿长风衣的男子已经从失事汽车里出来,此刻正站在路中央,目光从车子移向轮胎,又从轮胎移向旁观的人们,露出一副迷迷瞪瞪让人觉得可喜的神情。

“看!”他解释道,“它到沟里去了。”

对于他这是一个无限令人惊讶的事实——我首先辨认出的是声音里那种不寻常的惊讶特质,然后认出了说话的人:不久前光临盖茨比图书室的那个主顾。

“怎么出的事?”

他耸耸肩。

“我对机械一窍不通。”他断然说道。

“但是怎么出的事呢?你撞到墙上了?”

“别问我,”猫头鹰眼[44]说,将事情推得一干二净,“我不懂开车,几乎完全不懂。出事情了,我就知道这个。”

“哎呀,你技术差就不应该晚上试着开车呀。”

“可是我连试也没试,”他愤慨地解释道,“可是我连试也没试。”

看热闹的人们愕然,一下子寂然无声了。

“你想自杀吗?”

“只撞掉了一个轮子,你真幸运!一个差劲的司机,而且连试也不试!”

“你们不明白,”犯人解释道,“不是我开的车。车里面还有一个人。”

随此声明而来的震惊通过一连串的“啊……啊……啊”表达了出来,同时轿车门开始缓缓打开。人群——现在已经是一大群人了——身不由己地退后几步,车门敞开后,接下来是一个阴森森的停顿。随后,一点一点地,一部分一部分地,一个苍白的、晃晃悠悠的人形从失事车里面跨步出来,一只迟疑不决的大舞鞋先试探着踩了两下地面。

这幽灵被车前灯晃得睁不开眼,又被汽车喇叭不停歇的抱怨弄得昏头昏脑,摇摇晃晃站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穿风衣的那个人。

“怎么回系[45]?”他平静地问,“我们模汽油[46]了?”

“瞧!”

五六根手指一齐指向掉下来的车轮。他盯着它看了片刻,然后仰起头往上看,仿佛怀疑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轮子掉了。”一个人解释说。

他点点头。

“起先我没就意[47]到车停了。”

片刻停顿。接着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将肩膀绷直,用决断的口气发话道:

“不鸡道[48]能不能告诉我哪有加油站?”

至少五六个人,其中有些人状况比他稍好些,向他解释说,轮子和车子之间已经不再有物理上的结合。

“把车倒出来,”片刻之后他有了主意,“挂倒挡。”

“可是轮子掉了呀!”

他犹豫着。

“试试没害处的。”他说。

猫叫春似的汽车喇叭声达到了巅峰,我转身离去,抄近路穿过草坪朝家里走。我回头瞥了一眼。一轮圆月在盖茨比的宅邸上空闪耀着清辉,使夜色同先前一样美好,使依然灯光闪烁的花园里欢声笑语恍若犹在。仿佛一种蓦然而生的空虚此刻正从那些窗,那些特大的门里面流淌出来,将全然的孤寂赋予门廊上站着的主人的身影。他正举着一只手,做出正式告别的姿势。

将以上文字读过一遍后我发现我已经给人一种印象,仿佛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相隔几个礼拜的那三个夜晚所发生的事情上了。其实正相反,在一个日程排得满满当当的夏季,那只是些不期而至的事罢了,而且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相对于我自己的私事,我用在那些事情上的心思还不及万分之一。

大部分时间我在工作。每天清晨太阳将我的影子投向西边时,我便沿着纽约南城高楼大厦之间的罅隙匆匆地走向正诚信托公司。我同其他职员和那些年轻的债券推销员之间已经熟到了直呼其名的程度,我同他们一起在阴暗拥挤的餐厅里吃午饭,吃些猪肉小香肠、土豆泥,喝一杯咖啡。我甚至跟会计部一个家住泽西城[49]的姑娘有过一小段风流韵事。后来她哥哥开始不给我好脸色看,我便趁她七月去度假的机会悄没声地让这事吹了。

晚饭我通常到耶鲁俱乐部[50]去吃,不知什么缘故,那是我一天中最愁闷的事情。然后我去楼上图书室,认认真真地学一小时投资和证券知识。俱乐部平日里总有几个爱闹的人,但他们从来不去图书室,所以那是一个做功课的好地方。如果是个晴和的夜晚,看完书后我就沿着麦迪逊大道溜达,经过古老的默里山大饭店[51],横穿过第三十三号街,走着去宾夕法尼亚车站。

我开始喜欢纽约,喜欢它夜晚那种充满活力和冒险气氛的感觉,喜欢川流不息的男女和车辆闪闪烁烁给应接不暇的眼睛带来的满足。我喜欢在第五大道上走,从人群中挑出浪漫多情的女人来,想象自己几分钟后就开始进入她们的生活,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或者表示不赞成。有时候,在我脑海里,我跟着她们走到某条隐秘大街的拐角处她们的公寓,她们回过头来还我一个微笑,然后才走进一扇门,消失在温暖的黑暗之中。在大都市被施了魔法的黄昏时分,有时我会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感,并且感觉到别人的孤独——穷困的年轻小职员在橱窗前徘徊,等时间到了孤身一人去餐馆吃一顿晚饭——暮色中的年轻小职员,在虚度夜晚和生命中最触动心魂的时刻。

再者每晚八点,第四十几号街那些幽暗的巷子里会每五辆一排,停着许多微微颤动着准备开往剧院街区的出租车。这时候我心里会有一种失落感。等待通过的出租车里人影依偎在一起,唱歌似的声音传出来,听不见里面讲的笑话但是听得见笑声,点燃的卷烟勾画出看不懂的手势。我想象自己也在匆匆赶去作乐,在分享他们的亲昵与兴奋,我在心里面祝福他们。

有一段时间我没有看见乔丹·贝克,然后在仲夏时节我又见到了她。起先我陪她出去时有种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感觉,因为她是高尔夫冠军,人人都知道她的大名。后来这感觉里多了些成分。我并没有真的爱上她,但对她产生了一种带有亲切感的好奇心。她给世人看的那一张透着厌倦和高傲的面孔后面掩藏着某种东西——大多数矫揉造作的行为最终都在掩藏一些东西,即便起初并非如此——有一天我发现了那东西是什么。当时我们一起去城外的沃威克村参加乡村别墅招待会[52],她将借来的汽车停在雨里没拉上车顶篷,后来又在这件事情上撒谎。忽然间我记起了她的一个传闻,就是在戴茜家的晚宴上我记不起来的那件事。她初次参加高尔夫大赛时,比赛过程中发生争吵,差一点登了报纸:有人暗示她在半决赛时将自己的球移出了不良球位。事情发展到了快要成丑闻的份儿上,后来才渐渐平息下去。一个球童收回了他的陈述,仅有的另外一位证人也承认自己可能弄错了。那个事件和当事人的姓名留在了我的脑子里。

乔丹·贝克本能地回避聪明机灵的男人。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因为她觉得,坐在一架被认为不可能偏离任何规则的飞机上,会更加安全。她的不诚实是无可救药的。她不能忍受置身于不利的地位。我猜想,她如此的好强,大概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开始玩弄欺骗手段,为的是面对世人保持住那种冷淡傲慢的笑容,同时又让她那健壮活泼的肉体的需求得到满足。

我无所谓。女人的不诚实是一件你永远不会苛责深究的事。我漫不经心地感到有点遗憾,随后便忘了。就在那次乡村别墅招待会上,我们之间有过一番奇特的对话,主题是开车。起因是她从几个工人身边开过去时挨得太近,挡泥板刮到了一个人外套上的纽扣。

“你是个烂司机。”我抗议道,“你该多加小心,不然就干脆别开车。”

“我很小心的啦。”

“不,你不小心。”

“嗯,别人会小心的。”她满不在乎地说。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会躲着我的,”她固执地说,“两个人都不小心才会出事故。”

“假如遇到一个跟你一样不小心的人呢?”

“希望永远不会,”她答道,“我讨厌不小心的人。所以我喜欢你呀。”

她那双被太阳晒得绷紧了皮肤的灰色眼睛直视着前方,但这句存心的话已经改变了我们的关系,有一会儿我以为自己爱上了她。但我脑子迟钝且装满了不足以与外人道的规则律条,它们对我的欲望起到了刹车作用。我知道,首先我得从家乡那段纠葛中明确地解脱出来。我一直在写信给那位姑娘,每礼拜一封,末尾还署上“爱你的尼克”,而我能想起她的只有一件事:她打网球时上嘴唇会出现一串细细的汗珠,像一溜淡淡的小胡子。尽管如此,我们之间确实有过一种含含糊糊的默契;先得巧妙地将它解除,然后我才是自由之身。

每个人都估摸着自己至少有一种主要的美德,这是我的:我认识的人中诚实的人少之又少,而我是其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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