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闷的春山里,空气里几乎要沁出了水。
阳光倏忽间便淡了,层云从遥远的山那边卷过来,哗啦啦地堆叠在人头顶,沉沉欲雨。
夜弥打马跟在陆忱身后,一路往梓月那个方向去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那小丫头已经纵马绕着山脚跑了大半圈,从他们的角度,几乎只能看到一个嫩黄和雪白交杂的影子,在一片苍青的野地里飞速移动。
夜弥一边策马,一边抬手抹了把脸。也不知是雨还是汗,总之摸了一手湿意。
……陆大楼主关于下雨的判断,到底有一点是错了。
这雨没能等到傍晚,在他俩刚刚追到陆梓月的时候就下起来。
而且一来就是倾盆而下。
将军山走势绵而缓,天晴时人在其中,只觉得天地山川辽远幽旷——现下,层云压顶,远雷惊起,视觉上的效果便更加不同凡响。一眼之下,宛如巨涛涌聚四合,碰撞间仿佛有山呼海啸,大浪卷雪!
轰隆隆!
噼呖呖!
哗啦啦!
几乎不到一刻,刚碰头的三个人就湿了个透。
陆忱一个呼哨,北落师门旋风似的卷到他身侧,一双立耳扑棱棱甩着雨,却怎么甩都甩不干净。
他抬手拉过马身上挂的牛皮袋子,“唰”地抽出一件风雨衣,极利落地罩在陆梓月身上,示意她自己系好兜帽。
“那你们呢!”
大雨压住了小姑娘的声音,她不得不提高了嗓门,对前头的两个人喊。
“无妨。”
陆忱沉声回应,侧头望了一眼夜弥——她正好也看过来,两人眼神一碰。
夜弥嘴唇一动:怎么说?
陆忱毫不迟疑,低声道:“先避雨。”
夜弥点头,扬起下巴一指西边:荻花镇。
陆忱回头看一眼陆梓月,确认她头脚都罩严实了,对夜弥点头:“带路。”
于是,马蹄踏破山雨,三人一行临时转向,向西疾驰而去。
…
中州版图的西面有一条城镇关哨形成的繁荣带,民间也称之为“茶马回廊”。
这一带依托中州,与丝域和西南接壤,自身土地物产倒不如何丰厚,偏偏因为地理位置而得了甜头。数十年中,三边开放互市,通商来往,这一条“茶马回廊“上的大小城镇逐渐从贫瘠和战乱中醒来,在黄沙与平原的交界处挣出了特有的繁华。
裕西关正处在这条回廊的中段,而出裕西再往西,不到三十里就有一镇名荻花。
这镇子是真的小,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也不过徒步三两个时辰的功夫就能走遍。整个镇子统共就一条大路,路的两头聚集着百来家民居,往中间去是镇子里的市集。
要说多光鲜繁盛,那也不至于,毕竟西部的小城小镇,跟江南江北那些地方没得比。但人来人往,车马络绎是真的。
看这傍晚时分的官道便知道了。
方才突然下起雨来,又急又猛,荻花镇主路两边的驿馆栈道塞满了临时来此落脚避雨的客商旅人,基本都是一身狼狈,一进镇便赶着四处打量哪家栈子还有空位,忙忙把车马货物拉进去,最后人再躲里头,讨杯热茶喝,顺便等雨停。
不过半里的驿道,此刻聚集了不下几百号羁留的人,操着各色口音,互相招呼着,埋怨着这会很挑时候的骤雨,檐下一时间七嘴八舌,十分鼎沸。
好容易雨小了些,躲雨的过路人们纷纷从廊下探出头来打量天色,估摸着还有多久能启程。
从将军山来的三个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众人视野的。
陆忱缓马近前,松了松湿透的缰绳,抬手擦了把脸,目光左右扫视一圈,眉头微微皱起来。夜弥和梓月在他前面,也是驻了马,有些迟疑地四下打量。
……人着实有些太多了,似乎并没看到哪个栈子还有空位……
除了一处。
三人不约而同看向那唯一一个看着很有些富余的驿站——
一个穿红戴绿镶金牙的胖男人正倚着门廊嗑瓜子,呸呸呸吐壳子吐得起劲,一圈仆役打扮的人正站在外头的雨地里把车架上的货往驿站里搬,一个个呼哧带喘,雨泥滚了一身。
这胖子一边“呸”一边抬眼,一下子就被骑马四顾的夜弥吸引去了视线,小眼一亮!
哎哟喂……这女子,可俊得紧!
虽说一路风雨颠簸,再好看的人也像落汤鸡,可这一个仿佛就是不一样,都这样了也还是个落汤美人。
“这位娘子,可是在找落脚处哇?不如来小生这里避一避可好?”
这胖子说着便向夜弥招了招手,嘴一咧便露出一颗夺人眼球的金牙,绿豆似的眼睛眯缝着,在夜弥身上不怀好意地来回溜着。
夜弥闻声睨了他一眼,湿淋淋的眉目连动也没动一下。
她觉得这人也是很有意思的,是个能靠实力把“笑眯眯”和“色眯眯”等同为一个词的奇人,浑身除了闪瞎人眼的一身鸡零狗碎,就剩偌大的“猥琐”两个字写在脸上,让人望而生厌。
她冷冷地转过眼睛,只做不闻。
陆梓月也皱了皱眉,觉得这人好生油腻,偏过头望了夜弥,悄声道:“姐姐,我不想去这里。”
夜弥向她弯了弯嘴角,正准备回过头跟陆忱打个眼色,想说再往前走走的。
还未动作,只见这金牙胖子掬着一捧瓜子,不死心地往她的方向紧走了两步,肥鹅一样探头探脑——这一下又看到了她身侧藏着的陆梓月,小眼又是一亮!
——那小孩蒙头罩脑的,倒没啥看头。但是……
这这这马,可也不是凡物啊!
哎哟喂!
今儿这是什么运气!
他眯着眼,赤裸裸的视线在夜弥和北落师门之间转来转去,忽地将瓜子一抛,任其乱糟糟丢了满地,搓着两手走过来笑道:“娘子这马甚好,不如卖予小生,价钱都好说!娘子快进来,让小生为你暖暖身子,咱们也好边吃边聊哇!”
夜弥转过头去,那目光寒浸浸的,像是在看着什么死物——而那死物还浑然不觉,兀自跳得起劲。
啧。
人丑偏话多,真是作死。
她不欲多看这人一眼,扬手便要打马离开,耳中只听得“唰”的一声轻响。
夜弥余光一瞥,只见后头的陆忱纵马轻巧一跃,抢上前来,一人一马隔在了她和那胖子之间。
“铿。”
那搓手苍蝇似的男人浑身肥肉一抖,只觉得心口一凉。
他油腻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僵着脖子小眼一转——
只见一柄青色的长刀被倒提着拎在一只骨节清晰的手中,刀柄如鬼手,轻而稳地点在他的左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