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赵采苹出生在中国东北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城市里,那里既非省会,也不是旅游胜地。若非生在那里,很多人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踏足伊州市的土地。
采苹的父亲赵铁柱算是心思比较活泛的农民,早早就离开滋养了世世代代的黑土地,进城打工,还把自己在老家的对象常秀梅带去了伊州打工。
常秀梅精明干练,人又勤快,与赵铁柱结婚后,两口子白手起家,在伊州市租了一家店面,经营了一阵小卖部。
后来采苹出生,赵铁柱觉得自己和妻子经营小卖部,虽说运气好的话能保证在当地生活富足,可毕竟变数太大。如今有了孩子,为人父母,应该给孩子、给家庭一个稳定的保障。因此赵铁柱关了小卖部,自学了电工,来到伊州市电力工程厂当上了工人。
80年代,在国有工厂当工人,是最好的工作。一进工厂,便是铁饭碗,终身有保障。但工厂不是普通老百姓想进就能进的,大多数国有工厂都属于“世袭制”,父亲退休了由儿女接班,外人很难进入。所以,赵铁柱虽说进入了电厂工作,却没有编制,只能算作临时工。
但是老赵已经很知足了。说起这份工作还有故事。赵铁柱在开小卖部时有个人时常光顾,那人总是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来赵铁柱的小卖部买一包三毛九的大前门。
一日,那人离去之后,赵铁柱才发现自己的店里多了一张十元钱。在那个年代,十元钱是一笔巨资。赵铁柱知道,这八成是那个来买烟的人掉的,就赶紧收了起来,等着那人回来。但那人一天都没有来。到了第二天,那人才过来,却没有张口说要买烟,只是在小卖部门前来回地走动,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赵铁柱见状,赶忙上前道:“师傅,您丢钱了吧?”那人一惊,赶紧说:“呃,是啊。”赵铁柱笑着把捡到的十元钱还给他,那人拿到钱,心里很是感动,说道:“师傅,你可真是实在人啊。”
赵铁柱嘿嘿笑道:“咱虽说是生意人,但也得实实在在地做生意,不该咱拿的钱,咱一分都不能要!”
那人把赵铁柱给他的钱又递给了赵铁柱,说道:“再给我来两包大前门!”赵铁柱应了,赶忙把烟递给了那人。那人拆开烟,点上一根,吐出了一个烟圈,说道:“如今改革开放了,大家都想着怎么挣钱,有的人为了挣钱甚至不择手段,像你这样的好同志真是难得啊。”
就这么一来二去,赵铁柱和那人熟悉了,也知道那人姓张,是伊州市电力工程厂的厂长。
老赵动了吃皇粮的念头,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张厂长。他把想法和张厂长一说,张厂长说:“我们工厂里可比不得你们干个体的自由,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要有人值班。咱们电厂关乎国计民生,一点儿都不能掉链子。老赵啊,你想好了吗?”
赵铁柱咧了咧嘴说:“想好了,咱不怕吃苦!老哥啊,啊不,厂长啊,不瞒你说,俺刚得了个闺女,俺这不是想着,咱这也算是有家有小的人了,想找个稳定点的事干。”
张厂长道:“老赵,你是个实在人,能吃苦,这我知道。可咱们厂子里有规矩,多少人的编制都是有规定的,我说了也不算。”
赵铁柱知道,张厂长是个两袖清风的人,不然也不会天天自己买烟抽,遂叹了口气道:“唉,我知道,您是个有原则的人,要不是为了孩子,我也不跟您张这个口。也真是难为您了。”
张厂长沉默了一阵,终于说:“要不然……你来厂子里头,当个临时工?虽说钱拿得没有正式工人多,但是好在旱涝保收,你也能有时间照顾家里。虽说临时工算不上铁饭碗,但只要我当这个厂的厂长一天,就没人敢让你离开厂子。”
赵铁柱笑道:“那就太谢谢厂长了!俺一定好好干!不给厂长丢脸!”
老赵的工作解决了,便开始操心起媳妇来,撺掇着常秀梅也找个像样的工作。正巧当时改革开放,一座座大商场拔地而起,“伊州市人民商场”几个字在太阳的照耀下金光熠熠。常秀梅便进入人民商场,当起了清洁女工。
女儿采苹出生的时候,老赵乐得把手都搓红了。要说赵铁柱是农民出身,自然想要个男孩,常秀梅怀孕的时候,老赵便总守着媳妇的肚子唠叨:“是个小子啊,一定是个小子,肯定是个小子!”
常秀梅听得不耐烦,伸出手戳了下丈夫的脑门,说道:“快别叨叨了,万一是个姑娘咋办?”赵铁柱嘿嘿笑道:“没关系,就算现在是闺女,将来出生的时候还能变呢,还能变成小子呢。”
赵铁柱的话说得常秀梅有些担忧,害怕自己万一生了闺女,丈夫会不喜欢。但是女儿的降生让常秀梅的担忧变成了多余。一见到女儿的小脸,赵铁柱的心里就乐开了花儿。他激动地大喊道:“快看!快看哪,她睁开眼睛看我了,我女儿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人是我!”
赵铁柱夫妇的命不错,生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儿。从小,赵采苹只要被父母抱上街,就会有人过来夸小女孩生得可爱、好看。记得赵采苹第一天上学,小学校长站在门口迎接新生,见到赵采苹不觉一愣,说道:“呀,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小姑娘?”赵采苹自幼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她潜意识里便觉得美丽是胜过一切的东西。
赵铁柱和常秀梅都是小学毕业,在给女儿取名时实在想不出什么太多的花样,便跟随潮流唤女儿作“赵彩萍”。彩萍长大后,爱好文学,读了不少书,觉得自己的名字实在是俗气,便在刚上大学时,根据《诗经·国风·召南·采蘋》改名为赵采苹。
赵铁柱跟常秀梅当初在村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能干,到了城市里自然也不差。赵铁柱为人诚实,技术又好,人踏实肯干,因为是临时工,有危机感,工作做得比许多正式工人都要出色。久而久之,老赵在电厂便赢得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口碑。
而常秀梅因为能说会道,勤快又干练,清洁工干了没两年,便成为人民商场的保洁组长,带着一干女工负责商场的卫生。
赵铁柱属于农村人里非常有远见的一类人。因为自己的临时工身份,没法在厂子里享受分房的待遇,赵铁柱便跟妻子拿出了全部的积蓄,又东拼西凑,找人借钱在伊州市买了一套二室一厅的单元房。赵采苹长大后跟父亲开玩笑说:“老赵啊,就凭你这个投资眼光,要是生在北京,咱家早就成‘土豪’了。”
赵铁柱虽说比不上生在北京的土豪,但跟自己在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哥哥比起来,生活强得的确不是一点半点。
赵家哥儿俩,老大赵铁栓从小就因为生得个儿大,干活有力气,被爹妈偏疼。赵铁柱小时候一直是个屁颠屁颠跟在哥哥铁栓后头的小跟屁虫。
后来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赵铁栓看上了村里的女知青薛柠。当时赵铁栓的爹妈也是不同意:“人家可是从北京来的闺女,能瞅得上咱?”但是赵铁栓骨子里有股执拗劲儿,这股执着劲儿在对待和薛柠有关的问题上总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当时薛柠不是没有心上人的,只是后来不知何故,两个人分道扬镳。赵铁栓便“乘虚而入”。赵铁栓是个农民,用的也是农民最朴实的办法,白天在地里帮着薛柠干活儿,晚上在家里给薛柠开小灶,热了帮打扇,冷了给添衣。加之薛柠刚刚失恋,这个时候的女孩最容易被打动,久而久之,薛柠的芳心便彻底被赵铁栓俘获了。
但是,很多时候赵铁栓的执着也给他带来了不少困扰。刚改革开放的时候,赵铁柱要拉着哥哥跟自己一同进城打工,却被赵铁栓拒绝了:“咱是个农民,就该老老实实种地,整那些歪的、斜的干啥玩意儿?”
可令赵铁栓没想到的是,自己不肯迈出家门,薛柠的老情人虞曙昇却找上了门。两个人说清了误会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旧情复燃,薛柠坚持要跟赵铁栓离婚,随虞曙昇回北京。这下赵铁栓可急坏了。
赵铁栓知道,自己没啥本事,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娶了薛柠这么一个大城市来的漂亮媳妇,可是如今,连这份成就也要被剥夺。这让赵铁栓感到十分愤怒,无法接受。
赵铁栓想尽了一切办法来挽留薛柠,声色俱厉地恫吓也好,低三下四地恳求也好,都无法令薛柠回心转意。绝望之下,赵铁栓气得一病不起,后来被诊断为肝癌。
这下薛柠终于走不了了。但是老赵家的生活也被毁了。赵铁栓得病的那几年,赵铁柱打工挣来的钱有一多半都用来支付了哥哥的医药费。
那段时间,铁柱痛苦,薛柠痛苦,铁栓本人更是承受着巨大的病痛。终于,赵铁栓不用再在人世间受罪了,临终前,他还没有忘记虞曙昇的夺妻之恨,并将这种仇恨散播到了老赵家每个人的心中。
赵铁栓去世后,薛柠还是回到了北京,嫁给了虞曙昇。
赵采苹从小就时常听父亲念叨:“北京有啥好的?比咱东北差远了。干啥非得回去?”不知为何,赵采苹从这抱怨中听出了一丝向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