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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茵梦湖 上

老翁

一位衣冠楚楚的老翁在一个深秋的下午慢慢地沿着大街走来。他仿佛是散完步后回家去似的,因为他的老式搭扣鞋上盖满灰尘,腋下挟着一根金头长藤杖,一双乌黑的眼睛里似乎还残留着逝去的青春,他那满头的白发和这双眼睛极不相称。他双眼安详地望望四周,或眺望一下他面前的那个安卧在暮霭沉沉中的城市。他的外表有点儿像外地人;因为过路人中只有很少几个跟他打招呼,虽然有好些行人情不自禁地要端详他的一双严肃的眼睛。最后他在一所屋顶正面呈人字形的高房子前停下了脚步;他又望了一下城市,然后走进门廊。门铃一响,对着门廊的一扇窗后边的绿窗帘撩开了,窗后露出一张老妇人的脸。这老翁用手杖向她招呼一下。“还没上灯!”他带着一点儿南方口音说;老妇人重又把窗帘放下。老翁走过宽敞的门廊,然后经过一个大房间,房间里靠墙摆着几个放瓷花瓶的橡木大橱;他又穿过对面那扇门,进入一条小过道,这儿有一道狭窄的楼梯通往后屋的楼房,他慢慢地登上楼梯,打开楼上的一扇房门,走进一个不大宽敞的房间。这儿显得既安适又幽静,书架和书橱差不多掩住了一边的墙,另一边墙上挂着人物画和风景画;一张铺有绿台布的桌子上,凌乱地摊着几册打开了的书本;一只笨重的靠背椅放在桌子前面,椅子上放着一张红色的天鹅绒坐垫。——老翁把帽子和藤杖放在屋角之后,便在椅子上坐下,两手交叉,好像散步回来后借此休息一会儿。他坐着,坐着,天慢慢地暗下来;最终一丝月光洒进玻璃窗,照到挂在墙上的画面上。月光缓缓地向前移动,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往前。眼下月光移到一张嵌在朴素的黑边镜框里的小照片上。“伊丽莎白!”老翁嘟哝一声;他刚刚说完这几个字,时间蓦地变了:他回到了自己的青年时代。

两小无猜

一会儿,一个小女孩的俊俏身影来到他的面前。这女孩名叫伊丽莎白,年纪约莫五岁;他自己的年龄比她大一倍。她脖子上系一条红绸巾,这就把她的一双栗壳色眼珠衬托得分外美丽。

“赖因哈德!”她叫道,“我们放假了,放假了!今儿整天不上学,明儿也不去。”

赖因哈德灵巧地把腋下挟着的演算板放到门背后,于是两个孩子经过屋子奔进花园,再穿过园门,跑到外边草地上。这意外的假日真是来得太好了。赖因哈德在伊丽莎白的帮助下,已经在这儿用一块块草皮盖起一所小房子,他们打算在夏日傍晚就呆在这儿;可是里面还缺少凳子。现在他马上动手做凳子;钉子、锤子和必需的木料木板都已经准备齐全。这时伊丽莎白便沿着围墙采摘环形的野锦葵种子,放进围裙兜里。她想用野锦葵种子给自己做链子和项圈。赖因哈德虽然敲弯了几枚钉子,但终于把凳子做好了;等到他从屋里回到阳光下面,她已经走得老远,到草地的另一头去了。

“伊丽莎白!”他喊叫道。“伊丽莎白!”他又喊叫了一声,她就来了,她的鬈发在迎风飘拂。“来呀!”他叫道,“现在我们把房子布置好了。你很热,就进屋来吧,我们坐在新凳子上,我给你讲故事。”

两个孩子一起走进屋里,坐在新凳子上。伊丽莎白从围裙兜里拿出一些小环儿,把环子一个个地穿在长线上;赖因哈德开始讲故事:“从前有三个纺纱女人……”

“啊,”伊丽莎白说,“这个故事我背也背得出来了。你不该老是讲同一个故事。”

于是赖因哈德只好撇下三个纺纱女人的故事,另外讲一个被扔进狮子洞里去的可怜人的故事。

“那是在一个夜里,”他说,“你知道吗?洞里非常暗,狮子睡觉了。可是狮子在梦中有时打呵欠,伸出了红红的舌头;那人吓得直打哆嗦,还以为天亮了。蓦地,他的四周有一道亮光,他抬起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位天使,天使向他招招手,随后便径直走进岩石里去了。”

伊丽莎白仔细听着。“一位天使?”她问道,“天使到底有没有翅膀?”

“故事里只是这么说说罢了,”赖因哈德回答道,“其实根本就没有天使。”

“哦,呸,赖因哈德!”她说道,呆呆地瞅着他的脸。可他脸色阴沉沉地望着她,她不觉疑虑重重地问道:“那么人们到底为什么老是这么讲?妈妈和姑妈,还有学校里的人。”

“这个我不知道。”他回答说。

“可是你说说看,”伊丽莎白接着问,“狮子也是没有的吗?”

“狮子,到底有没有?印度那儿就有。崇拜偶像的教士,把狮子套在车子前面,赶车过沙漠。等我长大以后,我自己也要上那儿去。那儿比我们这儿美丽千百倍;那儿压根儿就没有冬天。你也得跟我一块儿去,你到底高兴去吗?”

“嗯,”伊丽莎白回答,“我的妈妈也得一起去,还有你的妈妈也得去。”

“不,”赖因哈德回答说,“她们去那儿,年纪太大了,她们没法一起去。”

“可我不能一个人去呀。”

“你可以去,你那个时候已经是我的老婆了,那个时候别人不能阻止你了。”

“可是我妈会哭的。”

“我们会回来的,”赖因哈德急忙说,“你尽管爽爽快快地说吧,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一块儿去?要不,我就一个人去;那么,我就不再回来了。”

小姑娘一听,几乎要哭起来。“你眼睛别这么恶狠狠的,”她说,“我愿意跟你一块儿去印度。”

赖因哈德心花怒放,抓住了她的一双手,把她拉到草地上。“一起到印度去,一起到印度去!”他唱道,随手拉着伊丽莎白转起圈子来,弄得她脖子上的小红围巾飞舞起来。可是他忽然放开了她,一本正经地说:“这事儿不会成功的,因为你缺少勇气。”

“伊丽莎白!赖因哈德!”有人在花园门口叫唤。“在这儿呐,在这儿呐!”两个孩子同声回答,随后他们手牵着手欢蹦乱跳着回家去了。

在树林里

这两个孩子就这样在一起生活。他常常觉得她太文静,她也常常感到他太暴躁,但是他们并不因此就分手;只要一有空闲,他们差不多总在一起玩,冬日他们呆在母亲狭小的房间里,夏天就在丛林和田野里。有一回,伊丽莎白当着赖因哈德的面,上课时受到地理教师的一顿训斥。赖因哈德很生气,当场拿起石板敲课桌,他想把老师的怒气引到自己身上。但是老师不理他。从此以后,赖因哈德不再认真地听地理课,并写了一首长诗,把自己比作小鹰,把教师比作灰鸦,把伊丽莎白比作白鸽;小鹰发誓,一旦它的翅膀毛长硬,它就要向灰鸦报仇。这位小诗人眼里噙着泪花,非常自豪。他回到家里弄来一本羊皮纸做的小本子,本子里有好多空白页,他准备用来写诗,他在开头的几页上,工整地写下了第一首诗。

这事过后不久,他上另一个学校念书去了,他在那儿跟一些和他同年的男同学交上了朋友,但这并没妨害他跟伊丽莎白继续保持来往。他把自己从前跟伊丽莎白讲过的并且讲过不止一回的故事,挑选出一些她最喜欢的抄在本子上面;他一边抄,一边又常常想在其中加添一些自己感兴趣的内容;然而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这一点他始终没有做到。因而他便按照自己听来的东西,忠实地记录下来,随后把抄好的一页一页,送去给伊丽莎白。于是她把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一只放小首饰的抽屉里;有时在傍晚,如果伊丽莎白当着他的面,把抄在本子里的故事念给她的母亲听,那他就极为满意了。

七年过去了。赖因哈德为了进一步深造,不得不离开故乡这个城市。伊丽莎白根本就没想过赖因哈德走后自己该怎样打发日子。一天赖因哈德跟伊丽莎白说,他会一如既往地给她抄故事,附在给自己母亲的信里转给她;她得写回信告诉他,她是不是喜欢这些故事,又喜欢到什么程度。行期渐渐近了。但在出发之前,赖因哈德那个羊皮纸做的本子里又增添了若干首诗歌。这样,新的诗歌渐渐多起来,几乎占了空白页的一半篇幅。虽然伊丽莎白是唤起他写成这个册子中大部分诗歌的动力,但是这对伊丽莎白来说,始终是个未曾解开的秘密。

到了六月的某一天,赖因哈德便要在次日动身离家。这时大家还想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天。人们组织了一次比较大型的聚餐会,准备在附近的树林里举行。到树林入口处去的最初数小时路,大伙儿都坐了车子去;然后取下车上装了食品的篮子,步行前往。他们首先必须穿过一个松林,那儿又凉又暗,地上铺满细长的松针。大约走了半小时,他们才走出黑幽幽的松林,重又进入一个新鲜的山毛榉树林;这儿全都是亮晃晃的,到处青翠欲滴;时而一道日光穿过许多长叶的枝桠,泻进林间,一只松鼠在他们头上的树桠间跳来蹦去。他们来到一个地方,古老的山毛榉树树冠交织成一个透明的华盖,大伙儿便就地停下来休息。伊丽莎白的母亲打开一只篮子,一位老先生自称伙食管理员。“你们这些小鸟儿都围着我打转!”他大声嚷嚷,“请听好我跟你们讲的话。每人可取两个干白面包当早餐;黄油留在家里没带来,夹面包的东西必须自己找。林子里有的是草莓,也就是说,找到草莓的人,才有东西夹面包。谁要是笨手笨脚,那么只好吃干面包;生活的法则到处都一个样。你们明白我的话吗?”

“明白了!”年轻人大声嚷嚷。

“你们听好,”老人又发话了,“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们老年人辛苦了一辈子,这已经足够了;我们留在家里,也就是留在大树下张罗,削土豆,生柴火,摆餐桌,到中午十二点,还要煮好鸡蛋,为此,你们必须把找来的草莓分一半给我们,我们拿来做一道甜点心。现在你们快去吧,不论往东还是往西,可要仔仔细细地找啊!”

年轻人扮出各式各样的鬼脸。“站住!”老人大喝一声道,“我想用不着对你们说,凡是找不到草莓的人,不需拿出东西来;可是你们得听好,这种人也休想从我们老年人这儿获得什么东西。这样,你们在这一天里,就得到足够的良好的教育了;要是你们还能找到草莓回来,那你们今天就算很走运了。”

年轻人都赞同老人的这一意见,他们于是就一对对、一双双地跑进林子里去寻找了。

“来呀,伊丽莎白!”赖因哈德大声嚷道,“我知道一块长草莓的地方,你准不会吃干面包。”

伊丽莎白把自己草帽上的绿带子系拢在一起,然后把帽子挂在胳膊上。“走吧,”她说,“篮子已经准备好了。”

接着他们进入林子,越走越深;他们穿过潮湿的不透光线的树荫,这儿万籁俱寂,只有在他们头顶望不见的天空里,响起了老鹰的哇哇叫声;随后又是丛生的荆棘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荆棘长得密密层层,使赖因哈德不得不在前面开道。他在这儿折下一根树枝,在那儿拨开一条藤蔓。他不时听见伊丽莎白在他身后呼喊他的名字,他便转过身子张望。“赖因哈德!”她大声叫道,“等我一下啊,赖因哈德!”他起先看不见她,后来才看到她在稍远地方的矮丛林里拼命挣扎;她那秀美的小脑袋,刚好在凤尾草上晃动。这时他只好往回走,把她从乱草和杂树中领过来,领她来到一块空地上。那儿正好有些蓝色蛾子在孤寂的花丛中飞舞。赖因哈德揩干她那直冒热气的脸上湿润的头发;随后想给她戴上顶草帽,可她怎么也不肯;但他一再请求,她终于答应了。

“但是你说的草莓到底在哪儿呀?”她停下步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问道。

“本来是在这儿的,”他说,“可是癞蛤蟆比我们先来了一步;要不,就是鼬鼠,或者也许是小妖怪捷足先登了。”

“嗯,”伊丽莎白说,“草莓叶子还在呢,不过你别在这儿提起小妖怪。走吧,我还一点儿不感到疲倦,我们再往前找吧。”

他们眼前有一条小溪,小溪对岸又是树林。赖因哈德抱起伊丽莎白,越过小溪。不久,他们便走出浓密的树荫,来到林间空旷的地方。“这儿一定有草莓了,”姑娘说,“有一股甜香的味道。”

他们穿过阳光照耀的地方,仔仔细细地向前寻找;可是一个也没找到。“不,这不过是石楠的香味。”赖因哈德说。

一簇簇覆盆子和一丛丛豆荚长满一地;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气味的松林和矮草,掩住了林间空地。“这儿有点儿偏僻,”伊丽莎白说,“别的人都在哪儿啊?”

赖因哈德不想往回跑。“等一下吧,风是从哪儿吹来的?”他问道,同时向空中举起一只手试试。可是一丝儿风也没有。

“别声张,”伊丽莎白说,“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说话,你向那边喊叫一声吧。”

赖因哈德把手握成圆筒状,捂在嘴上喊叫:“到这儿来吧!”——“到这儿来吧!”那边好像有人接应。

“他们回话了!”伊丽莎白大声喊叫起来,她的双手相拍。

“不,这不是的,这只是回声。”

伊丽莎白抓住赖因哈德的手说:“我害怕!”

“别害怕,”赖因哈德安慰道,“你不必害怕。这儿挺不错呢。你坐在那儿野草中间的荫凉地方吧,让我们休息一会儿,我们马上就会找到其余的人。”

伊丽莎白坐在一株枝叶下垂的山毛榉树下,留心向着四面倾听;赖因哈德则坐在离她几步远的一个树桩上,一声不响地望着她。太阳正在他们的上空照着;眼下正是中午的炎热时刻;一群金光闪亮的小苍蝇,在空中拍动翅膀;四周响起一阵低微的当当声,有时还能听到树林深处啄木鸟笃笃的啄木声和另一类林鸟的鸣叫。

“听啊,”伊丽莎白说,“钟响了。”

“在哪儿?”赖因哈德问。

“在我们背后。你听见吗?现在是中午时分了。”

“这么说,城市就在我们背后;如果我们朝着这个方向笔直走去,我们准会碰到别的人。”

他们便动身回去,不再寻找草莓,因为伊丽莎白走累了。同伴们的笑声终于从树丛间传过来,一会儿他们也看到一幅明晃晃的白布,摊在地上权当餐桌,上边放着一大堆草莓。那位管伙食的老先生的钮扣洞里,挂着一条餐巾,他一边继续在对年轻人说一番大道理,一边起劲地在切一块烤肉。

“落在后面的人来了。”那些年轻人看见赖因哈德和伊丽莎白穿过树丛前来,便这样大声嚷嚷。

“到这儿来吧!”老先生喝道,“把你们手帕里和帽子里的东西统统抖在这儿吧!你们就把找到的东西给我看看!”

“我们肚子饿,口里干!”赖因哈德说。

“要是就这么一点儿,”老人说,一边端起那只装满东西的碗迎向他们,“那么你们也只有瞧瞧的分儿,不许动手了。你们大家早已知道定下的规矩:凡是偷懒的都没有东西夹面包。”不过后来经过大家好言劝说,老人终于答应也分一点儿给他们吃。就餐的时候到了,画眉鸟在杜松林里婉转鸣唱。

那一天就这样消磨过去了。赖因哈德毕竟还是找到了一些可吃的东西,尽管不是草莓,可也是长在林子里的植物。他一回到家里,便在那个旧羊皮本子上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在这儿的山坡旁,

风儿不愿再歌唱,

树枝低垂在空间,

孩子坐在树荫下。

她坐在百里香下,

四周弥漫着芳香;

青蝇嘤嘤地飞翔,

在空中闪烁光亮。

树林里静寂异常,

她慧眼向里窥望;

在她栗色鬈发上,

跳动着丝丝阳光。

杜鹃在远处欢笑,

我心里忽然亮堂:

她有双金色眼睛,

好像林间的女王。

这样,她不仅是一个受他保护的人,也是他生活中蓬勃向上的一切可爱和奇妙东西的特征。

孩子站在路旁

圣诞夜来到了。——赖因哈德和另外几个大学生围坐在市政厅地下室酒吧间的一张旧橡木桌子四周,此刻还是下午。墙上的壁灯已经点亮,因为这儿下面早已黑糊糊的了;室内只有不多几位客人,跑堂们懒洋洋地靠在墙柱上。在这间拱形屋顶的地下室角落里,坐着一名提琴师和一个有着秀丽的吉卜赛人特征的弹八弦琴的姑娘;他们把乐器放在膝盖上,神情漠然地望着前方。

大学生们围坐的那张桌子上,香槟酒的瓶塞嘭的一声已经打开。“喝吧,我的波希米亚小妞!”有个花花公子模样的年轻人说,把斟得满满的一杯酒递给那个姑娘。

“我不喜欢喝。”她说,身子纹丝不动。

“那么唱一首歌吧!”花花公子喝道,把一枚银币扔到她的怀里,姑娘用手指慢慢地梳理一下黑发,提琴师在她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她昂起了头,下巴靠在八弦琴上。“我才不给他弹呢。”她说。

赖因哈德拿着酒杯跳起身来,站到她的面前。

“你要干什么?”她傲慢地问道。

“瞄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跟你有啥相干?”

赖因哈德双眼发亮,朝她的脸蛋端详。“我知道它们在装假!”——她用手掌托住腮帮,仔细打量他。赖因哈德把酒杯举到嘴边。“为你一双漂亮而迷人的眼睛干杯!”他说着便把酒杯端起来就喝。

她笑了,晃了晃脑袋。“给我吧!”她说,她的黑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那一对眼睛,慢慢地喝下了杯中的残酒,然后拨动三和弦,以深沉而激动的声音唱道:

今朝,只有今朝,

我是那么漂亮;

明日,啊,明日,

全都变成黄花!

只有眼下片刻,

你还属于我的;

死亡,啊,死亡,

我将孤独彷徨。

提琴师以迅捷的速度弹到一曲尾声时,有个新酒客加入到这些人中间来了。

“我去找过你,赖因哈德,”他说,“你已经出来了,可圣诞老人给你送来了礼物。”

“圣诞老人?”赖因哈德说,“他是不会到我那里去的。”

“哎哟,是真的呀!你的房间里全是圣诞树和栗色圣诞饼的香味。”

赖因哈德放下酒杯,拿起了帽子。

“你要干吗?”那姑娘问道。

“我马上就回来。”

她双眉紧锁。“你留在这儿吧!”她轻声叫道,并且亲切地瞅着他。

赖因哈德迟疑不决。“我不能不去啊,”他说。

她笑着用脚尖踢踢他。“去吧!”她说,“你这个没有出息的;你们全都没有出息。”在她转过身去时,赖因哈德已经沿着地下室的台阶慢慢地上去了。

外面的街上已经暮霭沉沉,他觉得清新的冬日空气正迎着他灼热的前额扑来。这儿那儿的窗户里,射来圣诞树上燃着的蜡烛的清辉,时而可以听见屋里一阵阵小笛子和白铁皮喇叭的奏鸣声,这中间还夹杂着小孩子欢快的叫闹声。一群群讨饭的孩子,从这家讨到那家,或者爬上台阶栏杆,偷看窗户里他们无法想象的豪华场面。有时,一扇门忽然打开了,一阵唾骂声把这群不速之客从灯烛辉煌的屋前,赶到黑咕隆咚的巷子里去;在某户人家的门廊里,响起了一曲古老的圣诞欢歌,歌声中夹有少女们清脆的嗓音。赖因哈德无心去听这一切,他急匆匆地走了过去,从一条街拐入另一条街。他走到自己的住所时,天色已经漆黑;他跌跌撞撞地跑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一股甜丝丝的香味向他迎面袭来,这使他回想起故乡,从前家里过圣诞节,母亲那间小屋里就有这种香味。他用发抖的手点上灯,桌上有个大包裹,他打开包裹,栗色的圣诞饼从里面掉出来,有几块饼上用糖水涂写着他名字的起首字母;这不可能是别人,一定是伊丽莎白做的。接着他看到一个小包,包里放着几件绣得十分精美的衬衣、手帕和袖罩,再是他母亲和伊丽莎白给他写来的信。赖因哈德先把伊丽莎白的信拆开。她在信内写道:

这种糖做的美丽字母会告诉你是谁做的这些糕点;给你绣袖罩的也是这个人。今年我们这儿的圣诞节将会很冷清;我妈总是在九点半就把纺车搁到屋角里去了;你今年冬天不在这儿,真叫人感到寂寞。你送给我的那只梅花雀,在上个星期天死了;我哭了,伤心极了,其实我平日照料它一直很小心。每天这只鸟总是在下午太阳晒到它笼子上的时候,就会唱起歌来;你知道,每当它唱得起劲时,我妈便在笼子上罩块布头,不让阳光晒着它,让它安静下来。因此现在我们家里更加冷清了,只有你的老朋友艾里希有时来探望我们。从前有一回你跟我说过,他的样子很像他身上穿的那件咖啡色外衣。他每回来到门口,我就会想起你的那句话。这太可笑了;但是你别跟我妈提起,她容易闹脾气。——你猜猜看,我在圣诞节送你妈什么礼物!你猜不到吧?送的就是我自己!艾里希用黑粉笔给我画像,我坐着让他画,已经有三回了,每回要坐整整一个小时。我真不愿意让一个陌生人把我的面孔看得这么仔细。本来我不同意,可我妈一直劝我。她说,这会使好心的韦尔纳太太高兴的。

可你没有信守诺言,赖因哈德。你没有寄童话给我。我常常在你妈面前抱怨你;她老是说,你现在要干的事比以前多,哪有空干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可我不信,其中必有别的原因。”

现在赖因哈德也念了他母亲给他的信,他念完这两封信,将信纸慢慢折拢,放到一边,这时,一种无法抑制的怀乡之情压倒了他。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好一阵;他喃喃呐呐,自言自语,然后含糊不清地哼道:

他几乎迷失了路途,

不知道该怎样摸索;

有个孩子站在路边,

给他指明回家的路!

接着他踱到书桌跟前,取出一点儿钱,重又上街去了。——这时街上比较冷清了,圣诞树上的蜡烛已经熄灭,孩子们的活动已经停止。寒风吹过岑寂的街道,男女老少坐在家里团聚;圣诞夜第二个阶段开始了——

赖因哈德走在市政厅地下室的时候,听见地下室深处传来提琴声和那个弹八弦琴姑娘的唱歌声;这时地下室的门铃丁零零地响了,一个黑影从宽阔的、灯光暗淡的石阶上走上来,这影儿摇摇晃晃,步履踉跄。赖因哈德急忙退到房屋的阴影里,然后急匆匆地走了过去。过了一会儿,他走到一家灯火通明的珠宝商铺前,在这家店里买了一个用红珊瑚制成的小十字架,随后顺着原路回住处了。

他在离住处不远,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站在一家大门前,她想把门打开,但是白费力气。“我来帮助你吧?”他说。女孩没有搭腔,但她的手从沉重的门把手上松开。赖因哈德已经把门打开。“不行,”他说,“他们会把你赶出来的;你跟我走吧,我会给你圣诞饼吃。”于是他重又把门拉上,抓住了小女孩的手,这女孩默默无语地跟他到了他的住所。

他刚才离开时并没熄灯。“这些饼你拿去吧,”他说,便把他的全部好吃的东西分一半放进她的围裙里,只是有糖制字母的饼一块也没给。“现在你回家去吧,分一点儿给你妈妈。”女孩抬起头来,怯生生地望着他;她仿佛对这样的好心好意不大习惯似的,也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赖因哈德打开房门,用灯照她下楼,这小女孩便像一只小鸟似地带着圣诞饼飞奔着回家去了。

赖因哈德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火,把积满灰尘的墨水瓶放到桌上;然后他坐下来写回信,整夜给母亲和伊丽莎白写。剩下来的圣诞饼堆在手边,动也没有动过,可是伊丽莎白为他做的袖罩他早已戴上了。这跟那件白色厚呢上衣显得很不相称,他还这样坐着,直到冬天的太阳升起来照到结满冰花的玻璃窗上;这时,他对面的镜子里映出了一张苍白而严肃的面孔。

回家

复活节一到,赖因哈德便动身回家去。到家后的第二天一早,他便去找伊丽莎白。他看见那个美丽而窈窕的姑娘满脸堆着笑容上前来时,便说:“你长得高多了!”伊丽莎白飞红了脸,一句话也不说;他向她问好时,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她似乎想把手轻轻缩回去。他心怀疑虑地瞅着她,她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如今他们之间好像有些陌生的感觉。他在家里呆了几天,天天都去看她,但他们之间的陌生感觉依旧存在。每逢他们单独在一起时,谈话往往中断,这使他感到痛苦,他老是担心地提防着什么。为了要在这个假期里面保持友好往来,他开始教伊丽莎白植物学,这门课程他在进大学的最初几个月里曾经起劲地钻研过。伊丽莎白什么都听从他,并且聪明好学。她高兴地应答着赖因哈德。一周里面他们一起出外漫游几次,或去田野,或上灌木林;要是中午他们带了装满花草的绿色采集箱回家,那么几小时以后赖因哈德还会来看她,跟她平分他们一起采集来的标本。

一天下午,他为了上述目的到她房间去,看见伊丽莎白站在窗前把新鲜的料草插在一只他以前在这儿从未看到过的镀金鸟笼上。笼里养着一只金丝雀,雀儿不停地在拍动翅膀,边叫边啄伊丽莎白的手指。从前,赖因哈德送给她的小鸟就是挂在这个地方的。“难道我的那只可怜的梅花雀死后变成金丝雀了不成?”他打趣地问道。

“梅花雀没有养好,”坐在靠背椅里纺纱的母亲说,“金丝雀是您的朋友艾里希今天中午派人从庄上送来给伊丽莎白的。”

“哪个庄子?”

“您不知道吗?”

“怎么知道?”

“艾里希一个月前接管了他爹在茵梦湖畔的第二个庄子。”

“关于这方面,您一字也都没有跟我讲过呀。”

“啊哟,”这位母亲说,“您对自己朋友的事也不问不闻啊!他是一个很可爱的懂道理的年轻人。”

母亲走出屋子去煮咖啡,伊丽莎白背脊对着赖因哈德,仍然忙于给那只鸟笼做小凉棚。“请稍等一下,”她说,“我马上就做好了。”——赖因哈德一反常态,没有答理,于是她便转过身来。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突如其来的苦恼,这个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你有什么不舒服吗,赖因哈德?”她问道,并走到他的身边。

“我吗?”他不假思索地说道,两眼梦幻似地望着她的眼睛。

“你的样子很不开心。”

“伊丽莎白,”他说,“我不喜欢这黄鸟。”

她惊诧地瞅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你真怪啊,”她说。

他拿起她的一双手,她从容地让他握着。不久母亲便回屋来了。

他们喝过咖啡以后,母亲坐到她的纺车边;赖因哈德和伊丽莎白则走到隔壁房里整理他们的标本去了。他们数点了花蕊,又把叶子和花朵小心地摊平,然后把每一种植物各挑两份出来,夹在大开本的书里压干。这个晴朗美丽的下午十分清静;只有隔壁房里响起母亲纺车的咿咿呀呀声。此外,便是赖因哈德不时发出的低沉的声音,那时他正在解释哪些植物属于何种门类,或者纠正伊丽莎白念拉丁语学名时笨拙的发音。

“最近我还是没有找到铃兰。等他们采集来的标本全部归类整理好以后再说。”

赖因哈德从口袋里拿出那本白羊皮纸做的小本子来。“这儿有支铃兰给你吧。”他说着便取出那支半枯干的花来。

伊丽莎白看见本子上那些写满字的纸张,便说:“你又编写童话了吗?”

“这不是童话。”他回答道,便把小本子递过去。

小本子里全是诗歌,每首诗都很短,大多占一页地位。伊丽莎白一页一页翻下去;她似乎只看标题:《她受到老师的训斥》、《他们在林中迷路时》、《复活节故事及其他》、《她初次给我写信》,差不多全是这类题目。赖因哈德以一种审慎的目光偷觑对方,她则只顾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他见她那纯洁的脸上堆起一层羞怯的红晕,渐渐地整个脸儿都通红通红了。他想觑她的双眸;可伊丽莎白并没抬起头来,最后她一声不响地把本子放到他的面前。

“别这样就还给我!”他说。

她从白铁皮小匣子里取出一根褐色小树枝。“我把你喜欢的花草都放在里面。”她说,把本子递到他手里。

假期的最后一天终于来到了,眼下是赖因哈德动身的早晨。驿站和伊丽莎白的住所只隔着几条街,伊丽莎白在母亲的同意下送朋友到邮车旁边。他们一出大门,赖因哈德便让她挽住自己的胳膊;他默不作声地和这位苗条的姑娘并肩同行。他们离目的地越近,他心里越觉得有一桩心事必须在长期分手之前说清——这件事将决定他日后生活的所有价值观和幸福感。可是他找不到恰当的话语来表达他的这种心情。他有点儿胆怯,他的步子越走越慢了。

“你这样走到驿站就会晚点,”她说,“圣马利亚教堂的大钟已经敲过十点了。”

可是他并不因此而加快步伐。最后他吞吞吐吐地说:“伊丽莎白,你以后见不到我将有整整两年。……下次我回来,你对我还会像现在这样亲热吗?”

她点点头,友好地望着他的脸,——“我还帮你说过话呢。”她过了一会儿说。

“帮过我吗?你在谁面前有必要帮我说话呢?”

“在我母亲面前。昨晚你走以后,我和妈还谈论你很久,她觉得你没有从前好。”

赖因哈德沉默了片刻,后来便握住她的手,严肃地看着她那天真的眼睛说:“我和从前一样好,你只要深信这一点!你信不信,伊丽莎白?”

“嗯,”她说。他放下她的手,急匆匆地和她走过最后的那条街,分手的时刻越近,他显得越加高兴;她觉得他走得太快了。

“你有什么心事,赖因哈德?”她问道。

“我有一个秘密,一个美丽的秘密!”他说,眼睛闪闪发亮地望着她,“我两年以后回来,你就会知道了。”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邮车跟前;车子刚巧要开。赖因哈德又拿起她的手。“再见!”他说,“再见,伊丽莎白!别忘了。”

她摇摇头。“再见!”她说。

赖因哈德一上车,马儿就走了。

车子辚辚地在街角拐弯时,他又一次望着她的倩影,看着她怎样慢慢地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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