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面还没吃完,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是湾湾。
湾湾是皮皮鲁和张牙在小区篮球场认识的台湾女孩,也在纽约大学念书。听说我要来,她自告奋勇地要带我去吃唐人街最好吃的早茶——当然,这是皮皮鲁的说法。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有时候人想要偷偷地对一个人好,总是要假装着对所有人都差不多好的。
去唐人街的路上,我感受到了时差的魔性。
景象、语言、思维,好像水和油一样,被打散分开。
小区门口超市的玻璃橱窗上张贴着各式各样的打折信息,最醒目的是哈根达斯9.99三大桶。我想起那句著名的广告词“爱她就请她吃哈根达斯”,原来爱也是可以打折出售的。
路边光秃秃的树杈上除了被关掉的小灯泡,还挂着很多黑色的塑料袋,在冷风中像一群展翅欲飞却被牵住脚的小蝙蝠。我看着兴高采烈地和湾湾聊天的张牙,想起他还在国内读大二的女朋友。我走之前她还叫我给张牙捎东西。皮皮鲁说张牙家境不好,出国时的行李也是他女朋友家里一手采办的。
纽约一百多年历史的地铁并没有他们警告我的那般破旧,虽然没有上海的摩登,却也干净整洁,只是摇晃的厉害。湾湾间或问我一些问题,比如有没有不适应,有没有想家,有没有喜欢纽约,我也不知道回答了些什么,只觉得她长得真好看。
张牙的女朋友长得也很好看,但是是阳春白雪的那种好看,乖乖的好看。
湾湾的好看是不一样的好看,像最好最好的巧克力,含在嘴里一层一层滋味蔓延的那种好看。
她指给我地铁门处的线路图:“鲁西西,你看这张地图,有没有像一盘意大利面?”
我连连点头。台湾女生的口音听起来酥酥的。
让我想起流星花园里的静学姐。
“鲁西西,不要用手到处乱摸,很脏的。”皮皮鲁说,有时候他说话的口气简直像个家长。而我还是忍不住去摸Canal Street地铁站那些墙上的马赛克画。
无论多么平凡的人,都努力想要在世界上留下一些印记。
我的手指停留在那些活灵活现的马赛克壁画上,灵魂有被电流滑过的冲击。不过对于在微观世界做研究的皮皮鲁来说,墙上只有细菌。就这点而言,我们真的很不一样。
在金丰吃完一顿不知味的早茶,皮皮鲁迫不及待地要给我展示他的世界和生活,张牙便顺水推舟地跟着湾湾走了。
“张牙是不是也喜欢湾湾?”沿着马路牙子走的时候,我问皮皮鲁。我的胳膊不小心打在路边的蔬菜摊上,摊主正忙着调适最老式秤上的秤砣,但是称星总是差一点点的样子。
“没有吧,他就是跟谁都那样自来熟,尤其是女生。”皮皮鲁拉住快要踩到另外一个卖包地摊上的我,“你走路小心点,别老卖呆。”
“皮皮鲁,他们为什么不用电子秤?”我问皮皮鲁。
“我也不知道,”皮皮鲁说,“你看那就是我买膏蟹的海鲜铺子。”
秋天的时候,皮皮鲁和张牙一人买了一只膏蟹,据说因为膏太多,吃了两顿都没吃完。我最喜欢吃蟹黄蟹膏,所以皮皮鲁一直念念不忘这事。他说他看着我吃饭的时候,终于体会到他奶奶看他吃饭时候的那种满足感。除膏蟹之外,他要给我吃的东西还有蓝蟹小颈海瓜子鸡蛋火腿肠方便面茨菰红烧肉韩国自助烧烤故湘味14街的匹萨以及pecan butter口味的哈根达斯冰淇淋。
这个海鲜铺子也是一朵奇葩,摊子一直快要摊到人行道上。各种鱼和贝类都被搁浅在冰里,林林总总,气味非凡。一个工作人员正戴着大手套整理刚刚运来的鱼,手法娴熟,面无表情。我还以为在美国的人都是快乐的。
“皮皮鲁,你的实验室好玩吗?”我问。皮皮鲁刚拿到offer的时候,他上铺的兄弟李旋风说皮皮鲁的老板是纳米界大牛,差不多相当于南帝北丐的地位。虽然李旋风在表示完景仰之情后就果断选择了哈佛,我还是对于皮皮鲁的实验室满怀憧憬。
“到了你就知道了。”过红绿灯的时候,皮皮鲁捏着我的后脖颈,防止我又不留神地蹿出去。
“为什么这里的人行灯是白色的?”我继续问。
“我也不知道,”皮皮鲁叹口气,“你能不能不要再问那么多为什么了?”
“为什么?”说真的,我也有点失望,皮皮鲁不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了。
“因为……我的实验室到了。”皮皮鲁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学生证出示给保安,“这是我老婆。”他故意将wife这个词说得重重的,满怀自豪的样子。
保安点点头便让我们上去了。
因为放春假的缘故,实验室里如皮皮鲁所料空无一人,到处都堆满了书和材料,敷了一层灰的桌子上还有随意丢放的螺旋体模型。皮皮鲁老板的照片被埋在一堆书中,越发显得胡子拉碴。难怪在地铁上还有好心人要给他钱。
皮皮鲁去他自己的座位上找点什么的时候,我一个人站在静寂的实验室中央,忽然对于过去未来有种茫然若失的感觉。
“皮皮鲁。”
“怎么了?”皮皮鲁听出我声音里的异样,连忙赶过来。
“我忽然有点想家了。”看着皮皮鲁青涩幼稚还在冒青春痘的脸,我说。但其实我哪有家可想,我爸爸说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已经不算家里的人了。每次想到这个我都难过得跟皮皮鲁关系更亲密些。
“傻瓜,我就是你的家呀。”皮皮鲁将我抱进怀里,柔声说。
面对皮皮鲁情话史上的巅峰之作,我的心一下子就融化了。
离开实验室之后,我的意识慢慢开始恢复。好像是被放进失重空间的人,终于重又体会到重力的积聚回返。
“皮皮鲁,假如我申请不上phd怎么办?”我担忧地问,经济类的phd实在是太难申请。
倒不是我一心向学,而是只有phd可以提供全额奖学金。作为一个只带了300块钱就来纽约游荡的人,我需要奖学金。
“不会的。”皮皮鲁攥紧我的手,也是给他自己勇气。虽然他比我略大两岁,可心里比我还要觉得自己是个宝宝,账户里的八千块钱也不足以支撑我读一个master。
“你看那家店名好奇怪,叫Forever 21,永远21岁吗?”纽约的天黑的早,不知不觉云散时,太阳就快要落山了。招牌上硕大的21凸显出来。
“是啊,好奇怪,”皮皮鲁说,“我之前都没注意过。”
Forever 21门口的人进进出出,看起来生意很好的样子。21岁的我站在店门斜对角的十字街头,十分诧异有人会想要永远21岁。
因为对于只会回首的我而言,21岁已然是最老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