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着行李车走出机场后,我一眼就看见了皮皮鲁。他裹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站在走廊下,鼻子冻得通红,身后是萧瑟的细雨和斑驳的斑马线。在斑马线的右边,趴着一辆焦躁不安的黑色皮卡。
几个月没见,皮皮鲁在我的眼里显得有点陌生,也或者是整个世界都叫我感到陌生。但皮皮鲁看起来很高兴,转身挥手示意皮卡司机下来帮我提行李箱。当皮卡司机从车上溜下来的时候,皮皮鲁见缝插针地把我拉进怀里,狠狠地抱了一抱以确认我在离开的日子里确实有因为相思而减肥。
哦对,先介绍一下,皮皮鲁是我老公,我叫鲁西西。
坐在皮皮鲁叫来的黑皮卡上去往住处的时候,我一边趴在车窗上向外张望,一边感受着路面的颠簸,一边应答着皮皮鲁的问话。夜雨濛濛,飘到车窗上汇成一股股小溪流,映出红的白的黄的绿的光来。
“带了多少钱?”皮皮鲁问。这台词莫名有点像黑帮交接时的场景。
“三百,在日本时买了点东西又花了点儿。”车轮发出湿漉漉、粘嗒嗒的声音。
“三百……”皮皮鲁沉吟道。
“给你。”我从口袋里把买东西剩下来的钱掏出来给他,继续看着窗外。高速公路上车流不息,目的明确,好像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要去哪里,除了我。
“带着三百你就敢来纽约混。”皮皮鲁把我从窗边拉回到他怀里,用手指刮我的鼻子。
“就这么多啦。”我吐吐舌头,努力按捺住妈妈在我上机前才塞给我一叠人民币时的伤感。我当然没要她的,都是套路。
有很多人不懂我为什么要嫁给皮皮鲁。
“是因为你很爱他吗?”“是因为他很爱你吗?”“是因为你们很相爱吗?”“是因为嫁给他可以出国吗?”“……”
说真的,直到现在我都不懂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人说爱是克制,有人说爱是占有,有人说爱是渴望,有人说爱是仁慈,有人说爱是瞬间爆发的花火,有人说爱是绵延不绝的恒长。这么说吧,爱像一块路边竖着的乱七八糟的指路牌,而我站在这块指路牌下茫然得很,并不知道我到底爱不爱皮皮鲁。
有时我觉得我嫁给皮皮鲁,完全是因为他的钱。
那是一种奇怪而踏实的感觉。作为一个被穷养大的孩子,我总忍不住在别人面前感到自卑。如果别人为我花一分钱,我总要为别人花回一分一厘以保持我可怜的自尊,哪怕是在我最好的朋友那里。但在皮皮鲁面前,我从来没有这样的顾虑。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认识,我就能心安理得地花他的钱,心安理得地告诉他我很穷,并怂恿这位娇憨憨跟我一起出去打零工、做家教、在炎热的街头分发问卷调查等等。
而现在结了婚,我们就得靠他的奖学金过活。话说回来,皮皮鲁的奖学金有两千多刀一个月,简直是笔巨款。
但我还是没习惯结婚这件事。于是我挣脱开皮皮鲁的怀抱,继续往外面看。皮卡已经从高速的出口开了下来,在街道上慢慢地滑行。路边有一排排一丛丛的树,但叶子们都掉得精光,还在满身缠满了莫名其妙的白花花的小灯。
“为什么他们不用彩色灯泡?”我问皮皮鲁。
“不知道,可能他们喜欢这样吧。”皮皮鲁说着又想把我往怀里拽去,他真的很想念我。
“还有多久到曼哈顿啊?”我继续趴在窗上看,一半也还是因为羞涩。
“已经在曼哈顿了啊,就快到宿舍了。”皮皮鲁说。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和耳朵。尽管我从不曾对纽约和美国有过任何幻想,但这样的景象还是在雨夜里给了我一记爆击。纽约不是一个国际性大都市吗?它怎么会是这样的?落寞,荒凉,老旧,颓败。
哦对,还下着令人悲伤的小雨。
皮卡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拐了个弯,又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停了下来。
“只能开到这里了。”皮卡司机回过头,用中文对我们说。
“好。”皮皮鲁说,“麻烦你再帮我一起卸下箱子。”
当皮卡司机把箱子从后备箱里拖出来放到地上后,皮皮鲁开始给他付钱时,我看到小区门口是绿色的漆刷着斜体的“Stuyvesant Town”。这就是皮皮鲁的宿舍,传说中的高档社区了。
皮皮鲁和我一起把箱子往小区里拖去。
“你带了什么,那么沉?”皮皮鲁拽着行李箱墨绿的拉手带,问道。
“高压锅,”我说,“里面还装了芝麻粉呢。”芝麻粉是我爸妈认为的绝佳携行礼品,既能美容养生,又可表达爱意,关键是物美价廉。
“挺好的。”皮皮鲁说。
除了钱之外,皮皮鲁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支持我,对我做的一切都评价“挺好的”,而且表达得诚恳无比,发自肺腑。
终于把箱子拖到电梯口后,我才看到电梯口的门处居然还另外装了一道需要拉的钢板门。皮皮鲁说这是一道防火门,虽然很古老,但对于纽约来说,二战后才修的楼还算是新楼呢。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皮皮鲁熟练地拉开赤红色的大门,将目瞪口呆的我拖进电梯,又目瞪口呆地看着门自己重重地关上。
皮皮鲁的室友张牙看到我时,万分高兴地表示了他的嫉妒之情。他和皮皮鲁一届,是物理系的新生,可是因为在国内读了个研究生的缘故,平白无故就比我们大了五六岁。不过他的女朋友倒是很小,才读大二,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和皮皮鲁共结连理,从此“夜夜笙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他说:“这里很好的,就是有两点,你走路的时候轻一点,还有不要喝水龙头里的热水。”
后面这点皮皮鲁早就告诉我了。
两个懒人加笨蛋以为美国的一切都很好,连水龙头都会直接出热水,就开心地喝了一个月,直到开始上吐下泻每天轮流抢厕所还以为是“水土不服”。熬了一个多星期后,两个衰人终于决定手拉手去看医生,才知道热水管的水直接喝了会金属中毒。
在皮皮鲁帮我把行李箱推往大房间安置时,张牙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倒在床上哀叹长夜寂寞,拖鞋吧嗒一声掉到地上。还不到一秒钟,楼下就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撞击天花板的声音。
“张牙你小心点!”皮皮鲁叫道。他小心翼翼地把一个箱子放平在地板上,转身对我说:“楼下住着一个神经病,都已经写了好多封信给学校投诉噪音了。”
由于旅途疲累的缘故,我洗完澡倒头便睡,连梦都没做一个。
早上醒来,阳光已经灌满了窗户,照得整个房间亮闪闪的。贤惠的皮皮鲁递给我一个Ipod的盒子,一个手机的盒子,和一碗加了鸡蛋火腿肠的方便面。
Welcome to New York.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