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唐家也算倒霉,没落了这么多年,难得出了唐挽风这一个好苗子,偏偏一脉就这么没了。”
“谁说不是呢。恐怕三个月后岭南世家大比,又是赵家拔得头筹。”
“要我说可不一定。唐家那位虽说没了,叶家不是还有一位……”
“可惜叶家出头的是个女娃娃。”
“唉……”
八方客栈,迎八方来客。
乃是岭南的第一道招牌。
这一日短打汗衫的来往江湖客正谈论的兴致正浓,一驾马车自客栈后门驶入,只见伙计在掌柜耳边说了什么,掌柜脸色微变,忙停下手中的算盘,匆匆进了内室。
帘子一挑,入目的便是一俏生生女童。
女童回转过身,火红披风下露出一截玄色短打,一身不伦不类的装扮。
她一双眼望过来,眼中噙着浅淡笑意,音色清脆,语调幽冷:“钱掌柜,别来无恙啊。”
钱掌柜瞪大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慌张向外望了望,才轻手轻脚关了门,口中道:“唐……唐小姐,您,您没事啊!”
“您能回来,这可真是……太好了!”
钱掌柜擦了擦眼角泪花,“不知您来我这儿,是……”
“不瞒钱掌柜,这一路上疏云走的战战兢兢,能安然回到岭南,实乃大幸。”唐疏云单手托腮,坐在一方八仙桌上,她个头娇小,眼神却已显出睥睨之色,“怎奈唐家如今群狼环伺,疏云实在害怕。”
“这个……”掌柜打着哈哈道,“大小姐言重,想必只要您回去,登高一呼,唐家庶脉嘛……”
唐疏云细眉一扬,眼梢微挑。
钱掌柜默默闭嘴,神情讪讪。
她挑眉盯了钱掌柜半晌,直盯得他额上冷汗涔涔,忽觉实在无趣。
她虽恨自己是个小孩子,但她到底还是个九岁女童,心里还存着几分小孩子的意气。
她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指甲透明微红,仿佛血色未尽。
这时候,她身上带了几分哀杀,风韵楚楚。
钱掌柜胖脸上神情微凛,正想着该怎么把这位小祖宗糊弄走,耳边只听稚嫩嗓音冷然道:
“回去给你主子带个话。”
钱掌柜眯了眯眼,抬起袖子抹了把汗:“这……您也知道,背后的主子,哪里是我们这种小角色想见就见的。”
“钱掌柜何必自谦,疏云不打听清楚,哪里敢来。”唐疏云道,“当然,若是敷衍,就更加不必了。”
据说唐家祖祠下挖一寸,便可见根根白骨。
哪怕今时今日唐家式微,岭南也从没哪个敢轻易小觑。
钱掌柜躬下身,动作有些恭敬谄媚,语气惶恐,只是面容隐下,不知究竟:
“小人怎敢,怎敢。”
唐疏云勾唇冷冷一笑。
“不敢便好。”
“我不为难你,”她道,“只要你帮我传上一句——”
钱掌柜未直起身,微微掀起眼皮。眼见唐疏云已然走到门口,背身单手掀起帘子:
“我大哥回来了。”
钱掌柜心神巨震,慢慢转过身,屋中只剩他一人,帘子轻轻翻动。
他半张脸隐在一片暗色中,只眼睛牵出一抹锐利的光来。
唐挽风回来了?
怎么可能!
本家已经传出话来,唐挽风绝对不会回来。
——至少,绝对不会活着回来。
不多时,伙计掀开帘子进了屋。
钱掌柜手中盘着显出玉感的核桃,听见脚步声掀起眼皮,问道:“怎样?”
伙计神色难言,艰难开口,“还没走,要了一道红烧乳鸽,一道盐焗鸡,两坛酒,二斤酱牛肉,现下还在外面等着。”
两道菜,都是唐家大少爷爱吃的。
听着小伙计诉说,钱掌柜心中大定。
他就说,倘若唐挽风当真活着回来,直接杀进唐家也就是了,何必来他主子的地盘示弱。
人心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小姑娘演技还好,就是心智还太差。
这般想着,钱掌柜迈着四方步,还是决定出去看上一眼。
他甫一绕到大堂,就见玄色短打的少女正指挥着伙计把菜品往门外马车上搬。
马车停的不正,他踱步到柜台后,也只能看到车帘掀起的一角。
一角的视线中,身形挺拔的少年面覆半张玄色面具,面具后一双眼睛,玄黑深邃,正阴沉沉望来。
钱掌柜笑了笑,对那驾马车视若不见,摆出一副金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
“我当然知道他们都不会相信,”马车上,小姑娘斟了杯酒,掀开侧窗帘子泼在一侧路上,“不需要谁相信,只要你站在唐家,只要我说,就是真的。”
“年岁对不上,身形对不上,嗓音对不上,容貌对不上……那又如何!”
“唐家家主令在我手中,我就是唐家家主!”
“从我口中说出的话,假的也是真的!”
“既然一切都有把握,何必拉我上船?”少殷奇道。
沈琉璃伤已经基本好了,正作男子打扮,坐在车辕上赶着马车。自从葬了嫁衣,一路上沈清稚便坐在马车内闭目调息,路上遇到大大小小的事情,皆是少殷与唐疏云商量着拿主意。
唐疏云手下一顿,一杯酒并着瓷白青釉碎在车厢里,溢出满是刺鼻的酒香。她扯了扯嘴角,冷冷道:“唐家家规,族中但有男丁,不得女儿任家主之位。”
她勾唇冷嘲,“虽说庶脉那几个一个比一个废物,我也不好直接一个个杀过去。”
少殷冷冷盯了她半晌,忽而道,“走吧。”
唐疏云掀着侧帘,遥遥望了一眼,旧景依稀如故。
“走吧。”
她漠然道。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碾过,同她坐在哥哥的马背后狼狈离去时一般,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
上京,
卓府。
“一群废物!”
“哗啦啦”一阵脆响,茶盏被尽数扫落,一片碎瓷片飞溅出门的缝隙,在锦袍上划出一道痕迹。
卓家小少爷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将瓷片握在手里。
少年不知道为何要将茶盏都摔了,但隔着门缝第一次看到平时冷静雍容的母亲这副模样。
他心中有些害怕。
自然不是害怕坏脾气的母亲,而是那些能把母亲逼到发脾气的事或人。
他握紧父亲刚托人送回来,特意给他铸造的剑,决定先去校场练上半个时辰。
——
“现在外边流言越传越烈,都说唐挽风回来了?一派胡言!定是叶家赵家想要趁唐家内乱,取得些好处,分上一杯残羹!”
唐家三脉,唐惊痕双拳紧握,“爹,如今一脉已灭,二叔带人去追那两只漏网之鱼还没传回消息,正是你掌控唐家的好时机啊!”
“不,不行!我不行啊!”唐三爷连连摇头,“我不行,我不行!”
“爹!”唐惊痕加重语气叫了一声,“唐挽风是肯定回不来了,那些造谣,都是假的!您还在等什么呀!多拖上一天,就多上几分变故!”唐惊痕双手捧着刻章,双膝跪地,断然道,“儿子已经将唐家诸脉长老都请来了,请爹,为唐家主持大局!”
唐三爷转过身,弥勒佛一般的肚子颤了几颤,无奈道:“儿啊,爹就不是那能担起唐家的担子的人啊!我早就说过,大哥执掌唐家,待我们兄弟向来不错,偏你二叔,哎,现如今前有叶家,后有赵家,环狼伺虎——我不行,我不行啊!”
唐惊痕目露恨色,大吼道,“你不行你不行!就是因为你不行,我才处处被人压上一头!唐挽风算什么!我比他差到哪去!你不行,我行!”
他站起身,将刻章紧紧攥在手中,“你不当这个家主,我来做!”
唐惊痕大步流星走到议事厅,深吸一口气,手指摩挲着手中刻章,仿佛从中得到了什么力量。
他闭了眼,一瞬又睁开,压着心中激动,推门而进。
心中的家主梦刚刚做了开头,却只见已经半月没有消息的唐家二爷坐在主位,笑眯眯向下望来:
“惊痕贤侄,深夜你把诸位都找来,是想要做什么啊?”
唐惊痕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随即便是咬牙切齿。
他怎么猜到唐挽风兄妹如此废物,竟然让二叔安然无恙回到了唐家。
真是白费了他一番推波助澜!
唐惊痕心中想着,面上露出一抹笑,“唐挽风回来的事,都在广陵传开了,二叔应当已经知道了吧?”
唐二爷声色不动,仍旧居高临下,笑眯眯望着他。
唐惊痕指甲掐着掌心,道,“侄儿这么做,也是为了和诸位长老商议,该如何做。”
“哦?”唐二爷眯眼,“你以为,应当如何?”
唐惊痕垂下头,单膝跪地,恭敬道:“请二叔为唐家主持大局!”
唐二爷满意一笑,诸脉长老互相望望,亦是起身:
“请二爷为唐家主持大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