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伫立在半山腰上，这让艾米·凯觉得内有隐情。
在谢南多厄河谷，就如同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一样，海拔代表着社会地位。因此富贵人家往往住在山上，贫苦百姓则群居于山谷中。
达芙妮·哈斯佩尔给艾米的地址位于纽霍普附近，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地方。
哈斯佩尔是“低吟性侵案”早期受害者之一。
事情发生在2005年，那时她才二十四岁，是纽霍普小学的一名二年级教师。当时，她一个人住在斯汤顿边界一栋花园式公寓的一楼里。
她的受害过程与其他受害者既有相似之处，又稍有不同。那天晚上早些时候，她同几个朋友一起去吉卜赛山公园听了一场音乐会，然后又结伴去了酒吧。午夜时分，她的一位男性朋友——也是一位老师——载她回家。
进屋后不久她就睡着了。约莫一个小时后，她被一个戴着滑雪面罩的男人惊醒。当时，那人正在拉拽她的被单。她将袭击者描述为一名白人男性，大约1.78米，二十岁左右。
还没等哈斯佩尔反应过来，袭击者就已经压在了她的身上，并向她展示了刀具，然后低声说道，自己不想用到它。
“受害者说她当时闭上眼睛，对那人说，‘快点儿完事吧’，”当时的口供报告这样写道，“然后嫌疑人对她实行了性侵，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三分钟。”
完事后，袭击者带走了哈斯佩尔的短裤和床单。但是匆忙间他没有很好地清理干净自己的精液，仍有部分残留在受害者体内。嫌疑人一离开，哈斯佩尔以最快的速度报了警，并在附近的医院里做了强奸取证的套盒测试。
很快，警察将目标锁定在了送她回家的那人身上。同时，其他老师也声称被怀疑者对哈斯佩尔有好感，更巧的是此人又基本符合当事人对犯罪嫌疑人的大致描述（但哈斯佩尔不能确定当时对自己实施性侵的人是否就是他，因为事发时天色昏暗，她又双目紧闭，何况一切都结束得那么快）。而且，这位同事并没有案发时的不在场证据，他声称自己一回家就睡觉了，但是他的室友当时还在酒吧，并不能做他的时间证人。
奥古斯塔县的警察们开始大规模地搜查、寻找潜在的目击证人。他们拿着被怀疑男子的照片在附近询问，希望有人亲眼看到事发当日他在送走哈斯佩尔后的行踪——到处闲逛、等她熄灯、藏在灌木丛中，或是伺机而动之类的……但始终没有结果。
就在调查难以为继的时候，强奸套盒中的DNA检测结果出来了，但与主要嫌疑人自愿提供的DNA进行比对后，遗憾地发现并不匹配。然而当时并没有其他的可疑对象，这件案子便从此沉寂了。
哈斯佩尔结束当学年的工作后，便搬到了俄勒冈州定居。刚开始时，她还会给奥古斯塔县警察局打电话，询问案情进展；也留下了新住址，以便有消息或需要时警方可以随时联系。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通电话，时间显示已经是八年前了。
现如今，哈斯佩尔已经三十七岁了。当艾米通过她的父母联系上她时，这位昔日的受害者已经不愿意再谈及此事了。她解释说，事情发生之后她十分煎熬，甚至接受了心理治疗，过了很久才慢慢走了出来；现在自己已经结婚，还有了三个孩子，因此她不明白再研究这桩案件有什么意义。何况，警察到现在还没有抓到犯罪嫌疑人，她甚至认为他们永远也抓不到嫌疑犯。
艾米解释道，自己正在例行复查部分悬而未决的案子——这是艾伦·丹斯比所坚持的——并且所有人都将会很感谢当事人的配合。哈斯佩尔本来是拒绝的，但是艾米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她，告诉她自2005年后，DNA检测技术得到了很大提升。
哈斯佩尔最终同意了艾米的请求，但她拒绝通过电话谈论案情。两人交流的过程中艾米无意得知了哈斯佩尔订了张回家的机票，打算在母亲六十大寿时给她一个惊喜。或许，这是一个面谈的契机？在艾米的坚持下，两人定下了见面的具体时间和地点——早在两个月前就约好了。从那时起，艾米就时不时地给哈斯佩尔发邮件，但没有一封得到回复。
现在，艾米来到了哈斯佩尔父母住所的前门。她敲开了门，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你好，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
“请问是哈斯佩尔小姐吗？”艾米问道。
“我是，有什么事吗？”应门的女人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你好，我是奥古斯塔县联邦检察院的艾米·凯。”
直到此刻，哈斯佩尔才想起来两个月前的约定，可惜是以这种方式。
“天啊！对不起，我……我完全忘记了我们的约定。”
“没关系，我很高兴找到了你。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哈斯佩尔看了看艾米的身后，转身走过门廊，关上了身后的门，然后折回艾米跟前，低声说道：“是这样的，对不起，现在不太方便。”
“我了解。那……你需要我迟点儿再过来吗？或者明天？或者——”
哈斯佩尔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我父亲明天有一个手术要做，蛮突然的，因此……我不想让他回想起这一切。他现在刚刚吃完早餐，我甚至都不想让他知道你在这里。我很抱歉让你大老远开车来到这边却一无所获，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处境。”
艾米·凯无奈地笑了笑，但是并不打算放弃：“我确实理解，但我还是很想和你谈一谈。我们可以去散散步或到车上聊，这样你的父亲就不会听到了。你可以告诉他我是你以前的高中朋友。”
哈斯佩尔面露难色：“对不起，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我的意思是，你们又没有新的证据或线索，对吗？”她一向待人友善、性格温和，让她当面拒绝他人实在是勉为其难了。
“没有，不过——”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浪费时间、自寻烦恼了，”这位与世无争的小学老师语气强硬了一点儿，“十三年前我就已经和警察交代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之后，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努力忘记了这件事情。”
“我理解，但是——”
“另外，这个周末是我母亲的生日，现在我父亲又生病了——他可能正在想我在外面干什么呢！因此，对不起，在这种时候，我不想再回忆痛苦的往事了，真的不想。”
“哈斯佩尔女士，如果你愿意，给哪怕我几分钟的时间，我将不胜感激。”
“我相信你会的，”她边说边往前门走去，“但是现在我要回去了。你可以记录和我的谈话过程，当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请不要这样，拜托，请等一下！”
但是哈斯佩尔已经打开门，准备走进屋子了。
说时迟那时快，艾米情急之下竟脱口而出：“你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这不是艾米应该说的话，她知道规矩。如果此事被艾伦·丹斯比知道的话，她一定会受到惩罚。
哈斯佩尔停住了脚步。“什么意思？”她问。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也覆水难收了。艾米索性一咬牙，和盘托出：“你并非被这个犯罪嫌疑人性侵的唯一受害者，还有其他受害者，许多。”
“多少？”
“从DNA的比对结果来看，已经确认的至少有八个，但肯定不止这一数目。我估计最终数字会超过二十个，甚至达到三十个以上。当然，现在我还不太能够确定，因为这些案件前后持续的时间太长了，并且之前没有人试着将它们联系起来。过去三年，我做了大量的调查工作，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夜以继日，甚至周末也在研究这个案子，目的就是要将那个人渣绳之以法。因此，如果你能提供帮助，我将不胜感激。像这样的案子，往往只需要一个突破口，便可以顺藤摸瓜了。在我看来，你很可能就是这一突破口。”
看哈斯佩尔仍然心存疑虑，艾米继续说道：“他现在还在作案。最近的一次是在四个月前。根据以往的规律，他很可能又要开始作案了。我推断此人实施性侵后，会得到一阵子的满足；待欢愉消失后，他就开始跟踪新的受害者。这人很谨慎，作案时间间隔也较长，案子与案子间通常相隔三到五个月，地点不定。毫无疑问，他已经是陈年惯犯了。这一点，你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哈斯佩尔听到这一切后仍然相当平静，至少表面看来未被触动。但艾米敢肯定，她的内心一定感到非常震惊。
“为什么我不能和别人说？”她问。
“因为，我不怕坦白和你说，我的混账上司担心这会给他的选民留下不好的印象，他要求我保持沉默，直到我们找到这个嫌疑犯。但是如果我不面向公众寻找线索、不和受害者交流的话，我是很难确定犯罪嫌疑人的。”
最后，哈斯佩尔回头看了一眼，走回前廊，轻轻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好吧，”她说，“那我们去走走吧。”
两人朝着山顶的富人区走去。
期间，哈斯佩尔详细叙述了那次袭击的细节。艾米发现，这些细节与当年在警察局录的口供别无二致。当哈斯佩尔说完时，她们已经走了将近一公里的路了。
“因此，当年整个调查的关注点都集中在那个载你回家的男人身上了，”艾米说，“他们有怀疑过其他人吗？”
“据我所知，没有。警察从一开始就集中火力调查他。当时，他们引用了性侵案件中熟人作案的比例数据，同时我的两位女性朋友也在接受调查时说他有可能喜欢我，警方便认定是他了。”
“你认为是他吗？”
“我不知道怎么说。但应该……应该不是。我知道他对我有好感，他也明显表现过几次。但他不是那种固执的人，你懂吗？我一听说他愿意做DNA测试时，我就知道肯定不是他了。”
她们来到了一处可以望见蓝岭山脉轮廓的地方，远远看去，整条山脉雄伟壮丽，就像是镶嵌在天边的一只紫色的碗。哈斯佩尔一路上讲个不停，现在也有点儿喘息了，于是她停下脚步向远处眺望。
艾米觉得这里很适合休息。虽然道不出其中的科学缘由，但居高临下似乎总会让人感到心旷神怡。也许，这和科学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哈斯佩尔转向艾米，说道：“一直以来，我都在想是否会有其他受害者，我是指那个浑蛋的作案风格，那种熟练程度，我想……好吧，我认为，他是个惯犯。而且，我在网上也查阅了很多资料，了解到性侵者通常不会得逞一次后就收手，所以……我的意思是，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告诉我其他受害者有什么特征？”
“事实上，很多受害者都与你情况相似。她们一般年轻且独居，或者案发时是独自一人。如果你承诺替我保密的话，我可以给你看看其他受害人的名字。我一直想弄清楚这个嫌疑犯是朝熟人下手还是随意选择受害者。如果你和其他受害者之间是相互认识的话，说不定你也可以提供嫌疑人的信息。”
此时的艾米表面上佯装镇定，其实内心异常兴奋。这是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调查——与受害者直接正面接触，而不被艾伦·丹斯比的政治野心所干扰。她早该背着他这么做了。
“对，比如，我们可能都曾在他工作的地方购过物之类的。”哈斯佩尔说。
“类似这样的。不过，从案发地点来看，我认为这个人应当是本地人。你算是比较早期的受害者了，大致是名单上的第六个吧，尽管我不太确定应从哪个受害者开始算起。”
“他什么时候开始作案的？”
“应该是1997年……其实，很难去界定时间，因为那时候还没有DNA测试。之后横跨2002～2003年的九个月间，又有三起案件，我确认了其中一起的DNA。再然后就是2005年你的那个案件。但是自那之后，案发时间就没有规律可言了。直到最近七八年，案发时间又有了规律性。我常推测，这个人可能是个卡车司机，之前时不时会经过这里；又或者他曾是奥古斯塔县的售货员，后来决定搬来这里。”
哈斯佩尔顿时脸色煞白。
“怎么了？”艾米问道。
“是卡车司机！”哈斯佩尔说，语气笃定。
“有这个可能性。但是原因呢？”
哈斯佩尔沉默了片刻。她眺望着远方的山峦，似乎在做思想斗争。艾米静静地等待着，不打算逼迫她。
“我从未打算说出这些，”最终，哈斯佩尔开口说道，“当时，调查人员坚信他们锁定了正确的目标人物……其实，那时我就可能知道了那人是谁——只是可能而已。也不能称其为直觉吧。就是……一种感觉而已。”
她继续说着，仿佛在自言自语：“然而，就在那段时间里，我亲眼看到我朋友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DNA的测试结果需要等待几个月，在结果没有出来的那段时间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把他看作强奸犯：校方强迫他休假，所有的朋友都不再愿意接近他……甚至直到今天，即便DNA测试证明了他的清白，却仍然有人认为是他这个人所为。因此我不想……不想因为一个错觉，就再次摧毁别人的一生。”
“这事并不怪你，”艾米安慰道，“是警察局的问题。”
哈斯佩尔仍然注视着远方。
“我知道，”她说，“但是我感觉自己也是帮凶之一，就好像我已经深陷其中，无法抽身一样。四个月后，我渴望一切回到正轨，但为时已晚，因此我只能离开。”
“不，永远都不会‘为时已晚’！”艾米说道，“这个浑蛋会向其他女性下手，就像他当年对你一样。如果你有怀疑的人，哪怕只是一个感觉，也请告诉我，我一定会谨慎处理。已经有太多的受害者了，我也收集了足够多的证据，如果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我一定会尽快排除嫌疑；但万一是他……”艾米没有说下去。
哈斯佩尔将双手放在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吐了出来。
“天啊，”她仿佛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又回忆起了这一切。我……你完全不知道我要把这一切忘掉到底有多难……我只想将往事都长埋心底，永无出头之日。”
“我知道，我知道，”艾米安慰道，“我简直不能想象你有多难熬。”
哈斯佩尔擦了擦眼角的泪。
“我真的，真的不敢确定。不过那个家伙走路的姿势让我想到了一位高中同学——他总是……总是有一点点奇怪，仅此而已。我们毕业后，他当上了卡车司机，帮他父亲工作。另一个我不想向别人透露他的原因，是我本以为他已经不住在镇上了。但是在那次案件之后，我开始打听他的消息，因为我总是……总是有这种感觉。后来我得知，他几年前就不再开车了，而是在办公室工作，也是他父亲的公司。”
“他叫什么名字？”
哈斯佩尔最后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沃伦·普洛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