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急,妈妈现在看守所,可能是交通事故,我们正在想办法,尽快让妈妈出来。妈妈的银行账号已经冻结了,你把卡号给我,我给你打生活费。”
“谢谢,不用了,你告诉我,妈妈在哪个看守所。”
“在西郊的那个看守所。”
静茹借了同学三百元钱,心早已经飞到妈妈的身边。
静茹终于明白妈妈这么多天没有给自己打生活费也没有给自己打电话的原因,静茹在深深地自责,为什么自己就没有主动给妈妈打电话,是因为自己认为妈妈只要有钱,就一定会准时间给自己打生活费,妈妈之所以没有给自己按时打生活费,是因为妈妈有某种困难。但是,自己怎么就没有想过给妈妈打个电话问问妈妈呢?因为不想催妈妈给自己打生活费,自己就可以不给妈妈打电话吗?为什么儿女总是把妈妈的爱视为天然的理所当然的?为什么儿女很少考虑到妈妈也需要爱?
静茹坐在去看守所的车上一路思绪万千,一路反思着,反省着。她甚至不敢想象争强好胜的妈妈与小偷、骗子、失足女关在一间牢房里该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牢房,监狱,那不是人间地狱吗?
突然竟然觉得有人拉自己的衣服,静茹睁开眼睛,一只捏着几张纸巾的手伸到自己脸前,泪眼婆娑中,静茹看到一位与自己妈妈年龄相仿的阿姨正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
静茹啊,你小时候,可是邻居眼中从来不会流泪的孩子啊!
看到静茹睁开了眼,善良的阿姨微微地点一下头,没有任何言语,静茹静茹接过纸巾,也点了点头,赶紧去擦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汪洋恣肆的泪水,纸巾立即被泪水浸透,变得有些沉甸甸的了。
谁的痛苦不是沉甸甸的呢?
当静茹飞驰到位于县城郊外的看守所时,早已经过了接见时间了,高大的水泥墙,高高的铁丝网,墙头上是巡逻的荷枪武警在来回游走,厚重的大铁门是这个铁桶一样的院落与自由世界的唯一通道。静茹在大铁门外徘徊,她知道她现在站的地方距离妈妈很近,也许不足百米吧。
制度是冰凉的,因为只有冰凉,才能产生畏惧。
这个看守所是新建的,老看守所在县城里面,现在已经变成什么低密度洋房别墅区了,不知道住在洋房别墅里的有钱人有什么样的感受。不过幸好新看守所是建在郊区农村,静茹就可以避免看到她熟悉的东西了。因为这个号称花园城市的县城满眼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旦再次映入静茹的眼帘,流动的只有泪水。
但是,命运的网是你想彻底割断就能割断的吗?
十多年前,只有四岁的小女孩的心中就萌生了这个永远离开这个城市的想法。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很多孩子总是想赖在家里不想去幼儿园,早晨在幼儿园门口,经常会听到杀猪般的哭嚎,死死抱住大人的腿拽住大人的衣服不愿意进花红柳绿的幼儿园。
静茹恰恰相反,她非常想进入别的孩子眼中的地狱,因为这个地狱比那个地狱好的太多了。别的孩子总是盼望着大人早点快点来接自己回家,静茹从来不对妈妈说“早点来接我”这句幼儿园门口用语。她倒是盼望着妈妈晚点来接自己,因为晚一分钟来接自己,自己就可以在那个豪华的地狱少呆一分钟。静茹做梦就想远走高飞,再也不踏上这片土地,但是她还是要回来,因为她的妈妈还在这里。
当雏鹰展翅离开巢穴冲向蓝色苍穹时,发现自己的母亲仍困于巢穴,雏鹰要不要暂时放弃蓝色苍穹呢?
嗖嗖的料峭西北风卷着枯草碎叶飞舞着扑向静茹的身上脸上,西天的夕阳红通通像个腌透的流油的鸭蛋黄,渐渐坠落于青灰色的林梢。小时候,妈妈经常偷偷给静茹送到小储藏室咸鸭蛋,静茹吃咸香咸香的蛋黄,妈妈则说她最喜欢吃蛋青,母女二人在阴暗狭小的杂物间里快乐地分享着一个咸鸭蛋,快乐之后往往是饥渴。
一辆警车闪着警灯从大铁门里驶出来,从静茹旁边驶过去,走出一百多米了,车子停了下来,车窗玻璃落下,一名中年警察从车窗里探出脑袋,脑袋上有一条半尺长的疤痕,疤痕上肉皮,没有头发。中年警察冲着车后的静茹喊:“你过来一下。”
静茹用手指了指自己,那个带着大伤疤的脑袋点了点。
静茹眯着眼睛顶着西北风来到警车旁边,警察用手指了指后车厢,静茹走近后车厢,静茹隔着玻璃看到妈妈脸正趴在钢筋笼子的钢筋上热切地望着自己,那是关大狼狗笼子一样的钢筋,静茹在宠物市场见过的大铁笼,警车的后玻璃缓缓摇下来。
“妈妈!”
“静茹!”
静茹万万没有想到在入学报到后再次见到妈妈,竟然会是狗笼一样的囚车里!
“别担心妈妈,这只是一个交通事故案件。”
“不许说与案件有关的内容!”旁边的一个刚毕业的年轻警察厉声呵斥道。
“小李子,嫌疑人还不是罪犯。”
“周队长,中途停车,这已经违反工作纪律了。”
“一个小姑娘,还能劫囚车?香港警匪片看的不少吧?你们娘俩赶快说,只有一分钟。”
“别担心妈妈,我没什么大事情,过几天妈妈可能就出去了。”
静茹的泪水已经失控,那么多的话,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妈妈,他们打你了吗?”
“没有。”
“在监狱里你一定要和那些坏人搞好关系。”
“和坏人搞好关系?有你这样教育妈妈的吗?”小李子不耐烦地训斥着母女俩,一脚油门,警车甩下静茹,吐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黑烟开走了。
审讯室里,刑警大队的周天柱大队长正在审问潘虹。
“这只是一个交通肇事案,我只是想说周大队长不要小题大做,作为全国闻名的神探,你亲自过问这件交通事故案,你不觉得大材小用了吗?”
“这好像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吧,我必须郑重地告诉你,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录音,每一句话都会成为法庭上的证据。”
“你想问什么,神探?”
“不要叫我什么神探,我只是一个国家法律的看家狗。我想问你和死者刘钢蛋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死者刘钢刘钢蛋被车撞死之前,手机卡通话记录里,5月3日到六月一日,你们俩总共有过21次通话,最长一次通话23分钟零八秒。”
潘虹面前的强光灯突然打开,照的潘虹急忙用手遮挡强烈的灯光。
“我们认识,我们认识,我们是在上山下乡的时候认识的,刘钢蛋是大队支书的儿子,我是插队的知青……
周天柱的审问一下子揭开了潘虹疼痛的伤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疤,伤口流血结痂是用来保护伤口的,不要轻易揭开它,随着时间流水的冲刷,只是偶尔想起时会隐隐作痛,可是突然被人连疤带肉带血地揭开,那疼痛只有自己知道,人的疼痛,不止于痛彻心扉!
在知青屋里,张实秋在收拾行李。
刘钢蛋悄悄地溜进来,走到张实秋的背后,拍了一下张实秋的后背,“大学生,再请我吃一顿吧?”
张实秋吓了一跳,惊恐地扭过脸。
泪流满面!
刘钢蛋满脸不耐烦,“你哭啥?全公社的知青就你自己被推荐上大学了,你还哭?”
“滚!”张实秋歇斯底里地喊。
“还没滚到大学就这么傲气!好,忘恩负义!”
茫茫的芦苇荡,张实秋一个人背着包裹走在坎坷泥泞的小路上。她走得很慢,因为下边还在隐隐作痛。疼痛的何止是下边?谁能测出心的疼痛级别?
在全公社的100多名知青看来,张实秋是幸运儿,因为她是今年唯一的被推荐上大学的知青。幸运儿被嫉妒着,憎恨着,羡慕着,鄙夷着。
张实秋这个很小父母就离异的孩子,追随再嫁的母亲,她努力地讨好着继父家中的所有的人:弟弟、妹妹、姐姐、奶奶、爷爷,甚至是那条满身虱子跳蚤的土狗。
因为微笑过度,17岁的她,眼角和嘴角已经有了皱纹。
这一切都是为了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
为了得到推荐上大学的指标,她付出了一个17岁少女能付出的最大的代价。
她得到了,因为她付出了!
她付出了,所以她得到了!
被人艳羡也好,被人嫉妒也好,被人嘲笑也好,她必将永远离开这里!多少年后,当她的宝贝儿子参加高考时,已经成为妇科专家的她,拒绝陪着儿子去考场,因为这么多年,一提到高考,一提到大学,她就感到下边的疼痛。
张实秋永远地离开了芦苇荡,成为了一名女大学生,成为一名妇科专家。
她想治疗自己下边的疼痛。
潘虹看着张实秋空荡荡的床板,想着曾经躺在这个床板上的张实秋,现在已经躺在宽敞明亮的大学生宿舍的床铺上,床铺上堆满了书,可以坐着看、躺着看、斜倚着看、趴着看……
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我怎么样才能离开这里?我的大学在哪里?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
当她在知青宿舍里暗自垂泪的时候,刘钢蛋又啊悄悄溜进来。乡村里没有人告诉刘钢蛋,进别人屋子要先敲门这样的基本礼仪。
“潘虹同志,你好!”刘钢蛋的一嗓子把潘红吓得一激灵。
“牛奶饼干,上海货。”刘钢蛋掏出藏在怀里的铁盒饼干。
“您吃吧,我不要,不要不要,我真的不要!”潘虹连声拒绝着。
“嘿嘿,你想不想知道张文秋是怎么上大学的吗?张文秋是工人阶级家庭,你也是100%的工人阶级家庭啊,为什么她就能被推荐上大学?而你不能呢?”刘钢蛋挑衅地看着潘虹。
潘虹垂下了眼睑默不作声
刘钢蛋炫耀着:“没有我刘钢蛋说服我爸爸,张实秋的材料没有我爸爸给他送到县城里,张实秋能去上大学?”
潘虹仍然是默不作声。
“这饼干吃还是不吃?别把我刘钢蛋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实话告诉你,每年都有推荐上大学的指标。推荐谁是我爸爸说了算,明白吗?好,我走了,把你的书收起来吧,现在上大学不考试了,难道你不知道?”
刘钢蛋说完,背着双手,像电影上的首长,慢慢踱着方步走出女知青宿舍。
刘钢蛋经常有事,没事的光临女知青宿舍,赵倩楠给刘钢蛋总是冷眼相对。但是赵倩楠也不敢说什么,因为得罪了支书的混账儿子就等于得罪了支书,后果很严重,连知青屋子里的蚊子都知道。
那年夏天,晚上,刘钢蛋穿着大裤衩背心儿又蹭到女知青宿舍里,大热天的,女知青们手忙脚乱赶紧往身上捂衣服。知青屋的蚊子有眼不识泰山,蚊眼看人低,竟然挥枪猛扎大队支书的儿子,不管是脸上腿上胳膊上,一通乱扎。扎的刘钢蛋猴急,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住。抛下一句话:“你们屋的蚊子看来不欢迎我啊!”第二天中午,等知青们从田里回去,看到的是横七竖八横尸遍地的蚊子,闻到的是一屋子的敌敌畏。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蚊子竟然敢咬大队支书的儿子!
潘虹更是不敢作声,特别是当赵倩楠不在宿舍的时候,从不敲门的刘钢蛋飘然而至。
女孩子宿舍里挂的一些不适合男人看的东西刘钢蛋内心很感兴趣,虽然在潘虹面前他总是装得目不斜视,但是趁潘虹干别的事情的时候他的眼球还是迅速的调整焦距在那些女孩子的用品上。赵倩男每一次都提醒潘虹小心这条黄鼠狼,但是潘虹哪里敢得罪?刘钢蛋在双河铺大队,刘钢蛋他爹是一把手,刘钢蛋是隐形的第二把手,大队支书也经不起他的宝贝儿子的软硬兼施,软磨硬泡,犯横耍赖。
后来刘钢蛋这家伙竟然有潘虹宿舍的钥匙,他随时随地都可以登堂入室,潘虹和赵倩男都能猜到她从谁的手里搞到的那把钥匙。
刘钢蛋隔三差五就来找潘虹,要么拿了几盒从供销社内部搞到的高级花露水儿,要么是从池塘里摘下来的莲叶之类的东西,看着桌子上刘钢蛋送来的好吃的好玩儿的好看的,赵倩男与潘虹两位18岁的少女恐惧烦恼甚至是恶心。
当你不喜欢的人向你献殷勤的时候,那殷勤的确是烦恼,可是当那献殷勤的人比你强大,高高在上甚至掌握你命运的时候,那殷勤带来的可就不仅仅是烦恼了。
有一次,潘虹把刘钢蛋送来的红薯送给了张志强和欧阳志远他们吃,第3天张志强就变成了熊猫眼,欧阳志强的眼镜儿就变成了独腿。
“你必须赶快离开这里,潘红。”赵倩男不止一次警告着潘虹,“要不然你就嫁给这位贫下中农,二者你必须选其一,要么走,要嫁,否则很危险。”
潘虹只是默默的流泪,嫁给他?一个小学都没有毕业了人?那怎么可能?想当年那么多优秀的男生追求他,它就像一尊美女大理石雕像不为任何甜言蜜语所动,就连那优秀的第一名学霸胡玉春得到的也仅仅是潘虹的一句“考到北京等我!”再也没有第二句了。
但是要想拒绝刘钢蛋,恐惧远远大于困难。潘虹和赵倩男都不敢想象那可怕的后果。
两位青春少女就这样整日生活在恐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