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躺在住舍石床上,思索今早葛庚说的话。
明晚戌时。
不知道白沧松会对他说什么,大晚上的,该不会要和自己一起去劫狱?
这一去,多半是凶多吉少。
明天先和其他学员道个别,万一他回不来了,他们也不至于太惊讶。
翌日,云隐一边思考措辞一边朝天梯脚黄沙地走去。
一道黄影迎面跑来,到了跟前,那人睁着一对莹然有光的大眼睛,说道:“云隐哥哥,还有两个多月就能出山了。一年不见,我很想念爹爹,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回宗门好不好?”
聂灵霜满脸期待的样子,云隐想好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云隐哥哥,你不想跟我一起回去吗?”聂灵霜一对眸子顿时黯然失色。
“当然想!一年未见,我也很想念聂伯伯和姚聪辩兄弟,只是……”
见云隐犹豫的样子,聂灵霜变了脸色,哭道:“你是不是要去找红菱!”
云隐双手放在聂灵霜的肩膀上,郑重说道:“小霜。我还有一件事要做,我不知道这件事情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如果我不去做,我会后悔一辈子。你在猎王宗等我,我事情办好了,就来找你。”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珍珠似的滴滴往下掉,聂灵霜颤声道:“我就知道!你嘴上说待我如亲妹妹,多重视我保护我,实际上都是哄我的骗我的。云隐哥哥是大陆上最讨厌的人,我再也不理你了,你不要来找我了,和那个女人双宿双飞去吧!”
说完擦着眼泪,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
这一番话字字如重锤,击在云隐心中。云隐赶忙拉住了她,就见她衣襟已经被泪水浸湿一片,一双眼睛红彤彤的。
“小霜,我之前说的话句句属实,我对你绝对没有任何的虚情假意。你是猎王宗宗主的女儿,在学府,白老师、赵老师、秦思归、还有陆云岚都会关照你,你下山后,聂伯伯肯定也会派人来接你。但是红菱她不一样,她在学府只有我一个朋友。现在她被人陷害关进了罚狱司,孤立无援,我不能坐视不管。”
“被人陷害,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她是被人陷害。”聂灵霜冷冷说道。
云隐捏紧了拳头,“我没有证据,但我相信她的为人。”
“你相信她,可我不相信她,我也不相信你,也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话了。”聂灵霜一把甩开他。
“小霜!”云隐喊了声,聂灵霜脚下却加快了步子。
她误会自己,确实是自己的错,自己给她的许诺太多反而却没有做到。
今日这结如果不解开,以后见面必定意无穷,再也说不清了。
无论如何,今天也必须要和她说清楚,让她相信自己。
跟在后面,云隐看见聂灵霜背影婀娜,一头乌黑秀发,扎成一根马尾辫垂挂下来,行走中晃来晃去,十分灵动。
可是谁又能想到,这样灵动的少女此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云隐就想冲上去,从背后狠狠的抱住她,安慰她。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一直均匀不停,聂灵霜嗔道:“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后面那人没有回答。
聂灵霜跺了跺脚,继续往前走,可是云隐还是紧跟其后。她怒道:“你干吗跟着我,我不是叫你不要理我吗!”
那人还是不说话。
聂灵霜更是恼怒,“你再不说话,我就不去上课了,我回住舍,看你还敢跟进来。”
云隐这才开口:“我怎么就不敢跟进来了,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跟到你气消为止。”
“你!你害不害臊。”
云隐嘻嘻一笑,“我脸皮厚,不害臊。”
“你就知道胡说八道,胡搅蛮缠。”聂灵霜横了他一眼,不过面色却缓和了不少,“你别跟着我了,大清早拉拉扯扯的,给别人看见了怎么办?”
“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好妹妹,看见了又有什么关系。”云隐笑答。
聂灵霜俏脸一红,“你就不怕他们说闲话?”
云隐笑道:“我们两个清清白白的,有什么好怕。”
听见清清白白几个字,聂灵霜却是有点失望,“不跟你理论了,我要去上课。”
云隐听她话中已经没有了怒气,于是也跟了上前去,和她并肩而行。
聂灵霜瞧他来了,转身避开,云隐也跟着转身,转到她面前,盯着她哭红的脸。
视线一对,聂灵霜转身绕开他。云隐又跟着转身到她面前。
几次之后,聂灵霜嘴角终于忍不住上扬,露出一丝笑意,才说道:“再不去上课要迟到了,我是没有关系,你可是第一个上场的。”
云隐牵起她的手,说道:“走吧。”
去黄沙地的路上,聂灵霜和他说了猎王宗的方位,如何破开宗门外的重重阵法。云隐一一记在心里,和她说让她接下去几个月好好修炼,等一年学业结束后,回宗门等他。
接着又和秦思归、程三、龚其兵、王之胤、林烟等人说这几日家中有事要赶回去,已向白老师请了假。暂不知何时回来。
道别后,云隐在食堂喝了一碗十全大补汤,吃了五只鸡腿五只肉包,喂饱了肚子,养足了精力,准备晚上开干。
……
戌时,白沧松住舍。
云隐正要敲门,门自动开了。一道声音传入脑中:“进来,不要说话。”
云隐喘了口气,定了定神,走了进去。
伴着枝丫声响,门关上了。
“白老师。”云隐叫道。
白沧松依旧负手在后,背对着他。
良久,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苍老的声音随之传来。
“赵必明这一生,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十六年前,刺死了荷月怜。自那天后,一夜间白了头,翩翩少年郎变成了白发老头。”
“此后十几年,我再也没有见他开怀大笑。以前的他何等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没想到命运弄人,变成了这副模样。”
“不过,老天还算开眼,荷月怜竟然没死,还生下了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儿。这算是对他余生忏悔中的一丝宽慰吧。”
“我和他相交多年,知他虽然刚毅倔强,善恶分明,但绝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他知道荷月怜还活着,想必不会再像当初那样,弃她而去,做出那等伤害她的事情。”
“这事情,我万分不愿将你牵扯进来。红菱她是个好孩子,性格耿直,讨人喜欢,又没有半分暗宗人的心机。但毕竟她是阿鼻宗宗主荷月怜的女儿,注定一生是暗宗人,这是无论如何改变不了的事实。”
“荷月怜当初杀了多少人,手上沾了多少腥血,引起多大的仇恨,你没有经历过当年的事,是不会知道的。所以学府这次发现红菱是荷月怜的女儿后,立马将她关了起来,要押去混宗拷问。”
“赵必明也因为这件事,遭受了莫大的压力。”
白沧松转过了身,眼角布满了皱纹,显是因为赵必明的事,烦心很久,苍老不少,“今日并不是我叫你前来,而是老赵。”
云隐一惊,赵必明?
“你既然来了,想必已经下定了决心。我问你,假如红菱和她的母亲一样,杀人无数,你会如何?”白沧松问道,示意他可以说话。
这个问题云隐来的路上就已经想清楚,于是说道:“我相信红菱不会做这种事。假如她真的是和她母亲那样的人,我就和她一起,同游大陆,到每一个受害者处负荆请罪,请求宽恕。再广施恩德做尽善事,恳求苍天原谅。”
白沧松听后,哈哈大笑,“老赵果然没有看错,希望你今后一直保持这份善心和正义,不要走了歪道。”
这句话看似寻常,但在云隐听来,却颇含深意,似乎是对他日后修行道路的警醒。
云隐抱拳,对白沧松说道:“白老师,你放心,我云隐绝不负你望。”
“好!”白沧松抚了抚须,“去吧,赵必明在等你。”
云隐再三感谢后离开了。
已经做了决定,不再惴惴不安,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算一步。
悄步走到赵必明住舍,云隐看见窗户透出微光,里头隐约有黑影窜动。
感觉到一丝不安,他蹲了下来,弓着身子慢慢走到门边。
月光下,有什么物体一亮一亮的,云隐凝神仔细观察。
是土系屏障!赵必明在屋外设了罩。
试探着敲向门,还未碰到门环就被弹了回来。
果然!
他叫自己过来,为什么又设了屏障不让自己进去?云隐思索起来。
会不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不测?
笃地一声轻响,将他慌乱的心神拉了回来。
土系屏罩是魔咒师里最坚固厚实的屏障,可以隔绝一切声音和震动,可是现在却有声音传了出来。
里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云隐心头一突,拿起扶天帚,猛地往门环劈去。
劈了个空。扶天帚还未碰到门环,屏罩就自动瓦解了。顿时传来激烈的叫喊声。
云隐大吃一惊,屋檐柱子东倒西歪,瓦片也掉了一地,房屋严重被毁。屋内金光红光交相碰撞,发出乒乒乓乓声响。
脚下一动,握紧扶天帚,云隐闯了进去,躲在一根顶梁柱后面。
就见中堂,赵必明单膝跪地,用手撑着魔杖,面色惨白,嘴角带血。周围,各种花盆茶壶陶瓷碎了一地,书籍纸屑洒了一地。
一位手持金刚硬鞭的中年男子,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眼中既有嘲讽不屑,又有愤怒悲伤。
他身旁,驯兽猎豹正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发动攻击。
“老天有眼,总算是让我等到了这一天!赵必明,十几年前你就该死!要不是朱有道百般阻拦,你现在坟头草都已经一丈高了!”
赵必明面无表情,沉声道:“要动手就赶紧动手吧。”
中年男子冷哼一声,“那么容易就杀了你,岂不是便宜你了。我要把你送去混宗,把你勾结暗宗的罪行公布天下。你不是最洁身自好,秉持正义吗,我要让你这个伪君子在大陆无地自容,被所有人唾弃!”
中年男子平复激动地情绪,深深呼出一口气,露出凄苦悲凉的神情,“当年那婊子害我妻害我儿,我深受妻离子散之痛,多年来噩梦缠身,每每想起十六年前那一幕,就心如刀割,浑身如蚂蚁撕咬,怎么也合不上眼睛!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十六年前,你假装刺她几十下,我以为那婊子已经死了。没想到,那婊子命挺硬,竟然活下来,还生了个小杂种!让我妻儿在天之灵也不得安息。如今,我不禁要你身败名裂,还要杀你妻女,让你也尝尝我受过的痛苦。”
说罢,硬鞭一挥,鞭子伸长几节,击向赵必明胸口。
赵必明也不反抗,任由鞭子将他击飞出去,滚落在云隐前方。
“现在,你知道了赵必明做下的罪行,你还要帮他吗?”又挥动鞭子,云隐也跟着摔飞出去,撞在墙上。
咔嚓两声,云隐背骨断裂,痛入骨髓,直叫他疼的五官扭曲成一团。
强咽了几口涌上来的热血,云隐赶忙拿出两颗二品还魂丹吞下,缓了缓气,手撑着墙,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张副院长,你刚刚说有人杀了你妻儿,这个人又不是赵老师,你要报仇,也应该找那个杀了你妻儿的人。”云隐望着卧龙学府的副院长张剑峰,淡然说道。
张剑峰斜睨他一眼,道:“你就是那个天赋极差的学员云隐吧,我知道你。一般天赋差的孩子更应该努力修行,脚踏实地。没想到你竟然和暗宗人游广通沆瀣一气,妄想一步登天。”
“请注意你的措辞!游大哥不是暗宗人!”云隐怒道。
张剑峰狂笑两声,“游广通施放暗宗邪技黑龙头,不是暗宗人是什么,你还想学赵必明为他辩驳?我看你们都是一伙人,白沧松指不定也牵扯在内,不清不白。卧龙学府竟然让暗宗人潜伏这么多年。真是耻笑众人!”
“赵必明,你还是乖乖跟我去混宗吧,我大发慈悲,让你跟你的小杂种一起去。”
赵必明瞪着他,双手剧烈发颤,怒道:“我身败名裂无所谓,只是红菱她是无辜的,不要迁怒于她。”
张剑峰瞳孔一缩,面露狰狞,恶狠狠的瞪着赵必明,“她无辜,我妻儿就该死吗!我本该一家和睦美满,享受天伦之乐。都是你!害得我终身孤寡!”手臂一震,硬鞭化作锋利的长剑,刺向赵必明腹部。
云隐拔出魔杖,箭步抢了上去,念起一道火咒屏障,将他和赵必明包裹起来。
然而那利剑何等厉害,直接将他屏障破开,朝云隐心脏点去。
眼看要一剑刺中一命呜呼,突然剑锋偏转,化为硬鞭,向左一扫,砰砰两声,两人均摔到了前院。
云隐赶紧去扶赵必明,但赵必明受伤太重,根本无法起身。
“小隐,快走!”
“快点!再不走你就会和我一同送命了!”
“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认命了,但是你还年轻,前程无量,莫要为了我自毁前途。”
云隐望着他苍白的脸,想起了无名村屠村的那一天,陈村长也是这么催促他的。
下了几次决心,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不行,我不能走!”
“云隐!”赵必明爆喝一声,伸手推他,“快走!”
“想走,可没那么容易!”身后传来阴沉的嗓音,一只红毛猎豹窜了出来,挡住两人去路。
四周也传来阵阵脚步声,一齐朝着这边奔来,三人的动静,已经引起了院府部的注意。
“快束手就擒吧,你们是跑不了的。”张剑锋说道。
“有什么冲我来,这个孩子是无辜的,不要伤害他。”赵必明怒视他。
突然,云隐手指被套上一枚冰凉的东西,一股巨力击打到背部,将他从院子震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