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任平生
——读张全国散文集《《牧墨心疆》》
王重旭
读张全国散文集《牧墨心疆》,最先想到的是苏轼的一首词《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的这首词虽仅聊聊数语,却道出了自己的坎坷人生和达观胸怀。当然,我意并非要把全国比作苏轼,但是,全国的人生际遇,他的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他的达观的人生境界,确实让人感叹。尽管人生之路不断地有风雨“穿林打叶”,尽管生活艰辛如“竹杖芒鞋”,但全国沉稳淡定,达观进取,“吟啸徐行”,不断地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人生。尤其令人钦佩的是,全国在忙于生计,苦于奔波的人生路途中,竟能忙中偷闲,吟诗作画,舞文弄墨,而且成就斐然,这着实难得。
中国人之所以把命运看得很重,就是因为人生下来就不是平等的。别人生下就有或经少许努力就可获得的,你可能用十几年,甚至一生才能实现,有时甚至耗尽一生也是枉然。所以,中国的读书人不得不以达观来面对现实。其实,人生比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是过程中的“不虚此行”。所以,当你“回首向来萧瑟处”的时候,便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了。
这大概便是全国在编辑这本集子时的心境吧。我想,他在《后记》中写下那“筚路蓝缕”四个字的时候,一定是“一咏三叹”了。
我知道全国还是20多年前的事,他在《本溪日报》上发表了散文《褐色长城》,看后觉得不错,便问了编辑,知道这是一位本溪作者,便心生敬意。不久《本溪日报》又发表了记者采写他的一篇通讯,文章的题目我记不清了,写的是全国的指画,但让我感兴趣的却是报道中写他在艰苦的条件下,那种不屈的奋斗精神。
全国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无论是对工作,还是对家庭。他几十年的忍辱负重,使得他的家在同事或亲友的眼中,是一个很温馨很自足的家庭。尤其他的儿子已经站到了一个比他高出许多的人生起点,这应该是他最大的欣慰。
全国是一个很会写散文的人。在文学创作中,散文最易,散文又最难。最易是因为谁都可以写,最难是因为要把散文写好,没有一定的文学功底,没有一定的人生阅历是难以为之的。因为它需要作者对生活的感悟,需要写出与众不同的东西,写出新意来,这一点,全国做得很好。
比如他的《绿箨》,“绿箨”就是竹笋外面包的那层青黑色笋壳。“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这山间竹笋经毛泽东的批评,其负面形象已成定式,少有人再赋新意。但全国却不肯人云亦云,他有自己的思考。他认为,嘴尖:象工兵的风镐风钻一般,为竹胎的“出头”拱松压在土壤上的累累瓦砾,没有这种顽强的毅力,竹就只能憋死胎中;皮厚:则是裹在竹胎上的甲胄,是抵御外界侵袭的坚实屏障;腹中空:更是留与竹胎天然发育的子宫和空间,有了这个空间,才能把素有凌云之志的青竿一路托上云端。
这是全国的独到发现,也是他散文的最大亮点。
再比如,人们赞美黄金白银,但是全国偏偏赞美来自泥土,土得不能再土的陶瓷。在《陶瓷叩录》中,他写道:瓷器的前生,不过是高岭土,不过佐以釉彩,佐以文火武火。然一经烧出来,即有千载宁碎不朽、宁折不弯的志士风骨。强酸强碱,可叫铜铁化泥,而陶瓷却拒腐蚀,永不沾,清风一身,贞节一怀。
这样的咏物,这样的寓意,对读者是很有启发和教益的。
全国的散文之所以打动人,就是他的文字里浸透了真挚的“情”。特别是他对亲人的情,对家庭的情,对妻子的情,对故乡的情,可谓“怎一个情字了得”。
在全国的散文中,他多次写到妻子,一个夸耀妻子的男人是幸福的。
“那天我将领回的获奖证书给拙妻看,拙妻的黄脸好象现出一抹好看的红光,旋即又荡然无存,问及始知失悔将猫给了别人。”敢用“黄脸拙妻”这样的词去形容妻子,没有点自信,没有点姿色,是不敢如此“自谦”或者说“放肆”的。(《想起我的踏雪寻梅》)
特别是在《赔得有滋有味》这篇散文中,全国写道:
“记不清多少朋友疑我:她当时是怎样发现你的?我说:她用理智的火花!但妻对别人只淡淡地说:要了就要了,我准备过赔却没怕赔过。我这个赔家还赔得很起,很滋味呢!”
“人见妻都说找我这样的对象赔死了,言下之意就是说,妻那么漂亮,而我则粗汉俗汉一条,浑身上下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没一处能招人喜见的。”
这里,作者写得有滋有味,读者读得有滋有味。
这个集子中,有两篇怀念父亲和母亲的散文,很感人。
写父亲的是《父亲的手帕》:
“母亲辞世后,我曾劝父亲有合适的再找个伴,谁知18年过去,父亲没有一点动静。直到我请假回到病重的父亲身边,与父亲在一个厢屋里住时,我才发现父亲没事时总在胸口兜里掏一样东西,看看又揣起来,我见他看的是一方手帕,已太旧了,我就给他拿一方新的给他,他说我不要,有这就行!待细问,才知道那手帕原来是我的母亲送给他的,他带在身上已经50年了!这是一方被父亲精管了50余年的手帕!”
全国写道,“父亲去世三年了,几年来这方手帕像一面旗帜在我情感的天空飘着,飘着。”老一辈的忠贞爱情,让我辈为之动容。
写他的母亲:“孃孃,我生命是您给我的,我没做好您的儿子,也没做够您的儿子,如果有来世的话,我还愿您做我的孃孃!孃孃,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自己,让我永远在诅咒自己的同时,让我的肉身和灵性永远跪倒在您的灵前!”(《哭孃孃》)
这几段催人泪下的文字,相信全国写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唏嘘再三了。
还有几篇写母爱的,如《藕枪》、《荷叶馍》等,也都很精彩。其他如《小脚奶奶》,《长褂爷爷》等,看标题就很有特色,读起来也很有味道。我很喜欢他的《乡愁如烟》这章节的文章,这部分应该是他这部散文中最耐人品读的篇章。这些文章,文字清丽,每一个字都被乡愁浸泡过,被他的情感打磨过,每一个字都是沉沉的,但又是纯净的。
除了亲情,全国笔下还有那男人或者说文人所独有的那种若近若离,飘忽不定的儿女之情,比如在《香雨还会再来》这篇散文中,作者写到:
“我坚信那片曾经洒在遥远的桓仁莲花泡的香雨还会再来!
因为我有一口说不清楚的天缘或者是佛缘吧,真的,我几乎是走到哪里都能遇到信佛的朋友。特别是我深爱上荷花并决意要用水墨去表现她们的时候,总是有一种特别的缘分随即而来。”
这是一个非常引人入胜的开头,让你不得不跟随作者,听他讲述那动人的故事。
作者写道:“十年前的阴历六月二十四日,我特意赶在荷花的生日到莲花泡去写生,当时天阴的厉害,且下起了小雨,但我决意要去,就不管有雨无雨。谁知不一会儿又没下了,谢天谢地,环境里的尘埃也叫雨给净化了,真正算得上是一场‘绝尘’小雨。雨后的空气很清新,到了泡子边,好清香的荷的气息徐徐传来,泡子边已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指指点点地赏荷,人影荷影在水中交映,仿佛机趣在自觉和不自觉中迎凑成的一幅水墨画。我呢一看见这情景就有些不能自己,特别是看到这一汪清水中开出的楚楚芙蓉时更加不能自持,哪一朵都好,从哪里都想画,于是我慌慌地打开写生本,自近由远画去。”
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景色中,作品的主人公露面了。作者写道,“她的到来纯是一种天作之缘,谁也没曾想到刚刚有些放晴的天又会下雨,雨珠儿打在荷叶和花儿上,像是抛向初出闺房新娘粉都都脸蛋上的玉珠儿,煞是好看!我沉缅在那种美好的感觉中,甚至一点儿也没觉得她已经用一把随身携带的雨伞为我和我的速写本撑起一片无雨的小小空间!一切都自然而然,没有任何人工斧凿之迹,当时我画我的画,她看着我画画,她还义务地为我打着伞,整个泡子边赏荷的人都被雨浇走了,只有我们两人在雨中用我们特别的方式在为荷花写生和默默地祝福着荷花生日快乐!”
一个正在作画的画家和一个美丽的姑娘邂逅在荷花池边,这是一个怎样动人的场景啊。临别,画家为感谢这位为他撑伞女孩,答应来年的荷花生日时,画一幅《香远》的荷花送她。可是,第二年荷花生日这一天,他因事没来成,待第二天赶来的时候,没有再见到那个女孩。他试图打听,可不知她的名字,也没有她的电话。如今已过去十年,再也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作者写道:“我一直坚信,只要她骨子里还像我一样还爱着荷花的话,我早晚还能见到她的,我的这一幅揣皱巴了的《香远》荷花一定还会送到她的手里!那片曾经飘洒在遥远的莲花泡的香雨还会再来!”
遗憾与惆怅的情绪感染了读者。这篇散文的文字很美,应该是这个集子中的精品。
全国的散文中,还弥漫生活之情,这情,就是对生活的乐观,对生活的赞美。
比如《百味莫如巴蒿酱》,他写道“对普通人生活的赞美要说的是辽东的巴蒿、辽东的老酱、辽东的山泉、辽东的土质以及辽东人的勤劳和智慧使巴蒿酱成为辽东特色,多少个年代以来,把长白山余脉中父老乡亲们的寻常日子‘包装’得香香甜甜,和和美美,以至城市中许多从沟沟岔岔走出来的农民子弟们,也不忘在现代火柴盒似的楼居一角,放上一口小缸或坛子,下上酱,渍上一两包巴蒿,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把‘靠边站’小桌一放,巴蒿酱碟一摆,掐一盅小酒,邀一二三个朋友,就着土豆茄子、猪肉粉条子啥的,重温一番古老的辽东乡风民情,握一把沧桑,倾一番乡愁,洒一手帕乡思之泪。”
这种乡土味十足的描写,其意并非仅仅是“巴蒿酱”,而是对淳朴民风的留恋,是对自然的回归,是游子乡愁的流露。
全国的散文不仅有柔情的一面,也有雄浑的一面,正如陶渊明虽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他仍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一面,周身仍然蕴藏着男人血性。
比如他的《褐色长城》,“我看婉蜒起伏的长城,恰是一套茶褐线装难于读懂的古书,平行轮齿一样的城堞是古书上的线装,而这部伟大的举世瞩目的杰作,不是哪位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创造,正是那些无数的着褐衣或光膀子的黎首们的大手笔。”
再比如他的《褐色山鹰》:“然而,小关门砬子最后一拨儿的鹰们终没读懂人的一个可怕的企图,他们终于听到了‘轰轰’的开山门的炮声,擎天玉柱一般巍峨的关门砬子顷刻碎了,一窝只有雷电才能卵育的鹰蛋——鹰的子孙也被威力无穷的梯恩梯炸药炸成了粉红色的肉浆,合着关门砬子硅石变卖了几个纹银,终于褐色大山鹰的家园被毁成一个鬼都犯愁的乱石岗子。于是大山鹰领着已练硬翅膀的小山鹰在滴水壶的上空用带血的声音凄厉地哭泣着,好像有些语无伦次,那种悲切只有生生别离父母的孩子才能发得出来。
有一天,褐色山鹰终于远走高飞了,到了一个远得谁也说不清名字的地方去寻找和构筑新的家园去了。
魂兮归来,褐色的闪电,褐色的瀑布,褐色的岩石一般巍然千古的王者山鹰,荆轲一般阳刚、孤忠、愤勇的英雄的山鹰!”
这样的文字是滴着血,含着泪的。
读全国散文,你会深切地感到他对文学的情,对艺术的情,正如他自己所说,“作文先是一种敬畏,后是一种爱好,然后是一种精神乐趣和寄托,而绝非是所谓的‘玩文学’。天底下没有‘玩’出的神圣感!”这种对文学的敬畏,对艺术的敬畏,对生活的敬畏,会使全国在艺术的道路上,走得更远。
全国在人面前总是微笑着,一副“谦卑”的样子。别误会,在圣经中,“谦卑”除了谦和有礼或虚心求教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深刻体认自己在上帝面前一无所有,唯有他才是我们的全部。”
2012年10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