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复教授吾师：
在此我得首先肯定中国戏剧的特殊性。以便了解作比较基础。这里不暇重述元明清以来戏剧的发展历史，自亦不能集合所有不同剧种辨其微细差异。但可以一书中国戏剧之特点，有其共通性：
第一，俱创生自于乡村市镇的平民社会。演员和平民距离密近。
第二，历经数百年的反复表演，形成一种演员与观众能充分沟通的象征表演方法。这代表艺术的加强和文化水准提升。这也正是中国戏剧精华所在。这个特色难能而可贵，比之西方的写实完全不同。虚实之间，要看艺术表现，其中学问甚大。
第三，不能使用任何具像布景，否则是画蛇添足。须知一切崇山峻岭，江河湖海，高楼巨厦，寒村茅舍，是全在一张舞台中心的氍毹（是单色地毡）之上。绝不可能作实物配景。质言之，所有故事要在一个戏台上表演。你去看戏，明白知道这是舞台，你也知道是看表演唱做。你自不能要求写实。反正神仙驾云也上不了天。中国戏要用一切象征演出人间悲欢离合，自然也俱解决了任何困难之点。
第四，中国戏剧创生在农业社会，人民贫苦不富，出赀少，经营难。草台简陋，仅避风雨。庙宇会馆中的戏楼固较完善，但也并不宏敞宽大。只是表演能有较好效果。由于观众与剧团均不是很富裕，自然无法作巨大投资。势不能每场都能摆出豪华布景。戏装道具必须反复使用，只有象征表演，才可以节省这些麻烦，观众并不苛求。
第五，中国戏剧的最大特色在“文武场”，即music band，不是orchestra。不是指挥演员，而是跟着演员唱做随时变化。打鼓佬只能指挥“文武场”，其最大功能是要配合演员演唱动作，随之变化。换句话说，是指挥跟从演员，不是演员听从指挥。如此可使演员有充分发挥才艺的自由，每人都可创造精深绝诣。这是中国戏剧特色，也是优点。
以上五点，只是简单提示，不能周全，但可供为谈资。若有机会我将再就重点向您讨教，在此可表述一点有关写实的经验，先作参考。我的看法是西方戏剧未必尽然做到写实，也都是点到为止，观众都能会心。像《卡门》这个名歌剧，演出机会最多。像男主角和斗牛士斗剑一场，当然真牛假牛不会出现，布景只有一个斗牛场大门。斗牛士从大门出来两人就以利剑交锋。卡门站在一旁静观。虽然是刀光剑影，纵跃进退，决不是乱杀乱砍。而是有音乐节奏，一个音符也不放过。最后斗牛士被一剑刺死。未见一剑穿胸，衣服也未划破，也没有血如涌泉，一滴血也未见。台下观众会心，西方规矩剧终鼓掌，没有抗议。他们知道面对的是舞台，观看的是演戏。绝没有精神错乱，要求写实。
自从西洋发明了电影，没有舞台空间限制，海战空战，山岭湖海俱可实地利用。城寨宫殿，街衢市井，亦并展现真实。我看了电影之后，确信也不能完全写实。举一个名剧《埃及艳后》，主角是伊莉莎白·泰勒、理查德·伯顿、雷克斯·哈里森三人分饰埃及艳后、安东尼和凯撒。有一组镜头值得细究，就是凯撒初进埃及宫殿，住进一个内宫卧房，却有一个预设的小孔，有艳后躲在后面偷窥。导演精心安排，要她窥见凯撒不使人知的秘密，就是他在此卧房癫痫症发作。聪明的观众应该知道癫痫症发作是什么情景。我见过是一头栽地、口吐白沫、嘴歪眼邪、四肢抽搐。你看雷克斯·哈里森如何表演凯撒发癫痫症。他并未倒地，只是胸腰猛挺几下，屁股跟着猛摇，大吼三声，就算交代过去。观众能看出这是癫痫病吗？弄不懂还以为是害疝气痛呢！我举此例是要国人莫要误信西洋戏剧都是写实。以上浅见，敬请指教。
晚王尔敏
二〇〇四年七月十九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