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许诺过的岁月静好都是谎言,楚成答应过梁安,会等他回来的,那也是骗他的,而且骗了所有人,所有人。梁安回来时却已经遍寻楚成不见,帝城、义清、寒云山、凉兆,所有的地方都没有楚成的踪影,至今楚成已杳无音信八年了。
一年又一年,梁安踏遍万里河山,走过千山万水,看过每一片树叶凋零的样子,见过每一处的悲欢离合,他一路北行,累了他就随意把衣服一卷躺在树上或者树下就地而眠,饿了他就满山里找野果、打野兽,冷了他就将野兽的皮毛裹在身上,下雨了他就找个破庙暂避。他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他不敢让自己安安静静一个人躺在客栈舒适的大床上,他不敢心安理得的享受酒楼里热气腾腾的饭菜,他一靠近温柔的地方就会掉下眼泪来,他甚至觉得,自己不怕楚成死了,可是他害怕她受苦。
他拒绝珠帘坊所有舞坊的一切帮助,他拒绝北行路上一切好心人的回赠,他把自己封闭在痛苦的牢笼里,不知何日才能解脱。也许一时、也许一世、也许生生世世。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梁安只知道自己走了已经有六七年了,他一直向北而行,北方依旧没有尽头,他还是没有看到传说中的胡腥草,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因为楚成说过她会一直等他。有时候梁安又认为,只要自己不回帝城,楚成一定不敢死,楚成那么信守承诺的人,怎么会背叛自己的诺言呢,她一定是在某个地方苦苦等候。
其实当初楚成让他去寻找草药,不过是拖延之词,她以为梁安出去见识了更多的世界便会慢慢忘了他,也许两三年,也许四五年最多了,梁安还是个孩子心性,很快便会忘记的。可是楚成没有想到,梁安用情如此之深,楚成当初写信的时候滴在信纸上的眼泪,就像梁安对楚成的思念,你看不清,但是你再仔细看看,那里永远都是不一样的所在。
梁安一路探听询问,哪里有奇毒异草便往哪里去,路过的有年长者好奇:“小伙子,你年纪轻轻的,看上去身体尚可,找那些毒玩意儿做什么?”
梁安微笑答话:“救人!”
老者又说:“这几年总是有人来询问那毒草之事,都说是救人,可是个个都有去无回。小伙子你还是趁早回头吧,不要白白丢了性命。”
梁安谢过老者的好意,继续北行,他猜想,那些有去无回的便是李茂、董云她们吧。
又是一年落英缤纷,百花凋零,秋水低下了枝头,白雪很快爬上了屋顶,寒风之中的梁安显得那么瘦小,他的皮肤早已不再白嫩,眼神也不再明亮,手指的关节变得粗糙肿大,可是脚步依旧坚定。梁安手里握着上个月砍下来的一支千年老藤,风雪夜爬山这个是最好用的了。
眼前是一处荒庙,说是庙宇实在有点牵强,因为看上去,这个建筑现在只剩两面半墙和半个屋顶了。而让梁安认为这是个庙宇的唯一原因就是前方的这个石像了。石像比梁安还高,看上去神情严肃像极了宗庙里的神像,雕刻的食材也是相当讲究,坚硬且富有韧性。梁安用手摸摸,随手擦了擦石像脸上的雪水。
“喵——!”一声凄惨的动物叫声吓得梁安退了几丈远,那鬼东西的利爪得有两寸长,一看就是有剧毒,也不知刚刚是藏在石像哪里的。梁安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袖口很明显刚刚被小东西划到了:“好险,走了这么远,要是在这儿把小命交代给了你,岂不是叫天下人耻笑!”
“这是什么动物?”梁安错眼仿佛看见了一只狸猫孤身一人浪迹天涯的样子,他不禁鼻子一酸,“这天寒地冻的也怪可怜的。”梁安伸手掏出胸前放着的一块煮好的野牛肉,野牛肉独特的香味加上梁安身上的热乎劲儿,小东西很快被吸引了过来,但是它还是警惕的看着梁安,身体拱的高高的,尾巴恨不得翘到天上去。梁安知道,那是野外动物攻击前的征兆。可是大概是实在太饿了,小东西见梁安没有动作,就垂下尾巴弓着身子慢慢向前挪了几步,梁安也不着急,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它,梁安的脸上一直保持着微笑,他的身体在寒风中一动不动。一人一猫僵持了足足有一刻钟,小猫终于放下了戒心,迅速从梁安手中叼走了牛肉,然后躲到灌木后面大快朵颐去了。梁安仔细的看着这只小野猫,刚刚因为他跳跃实在是太快,所以没有看清楚,现在凑近了才发现:这才不是普通的狸猫,这只小猫尾巴很长,而且相当蓬松,可是身上的毛却很短小整齐,这只猫脸也不一样,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尤其那锋利的爪子,梁安蹲在雪地里苦想了半天。
忽然一阵巨响打断了梁安思绪,他抬头看去,那只小猫吃完了,跳上那个破旧的石像,也不知道这小东西怎么摆弄的,石像居然自动转了个方向,那巨大的声响便是石像转动时发出的,然后石像脚下出现了一个由相同石材堆砌成的洞口,洞口狭窄,大概最多同时容两个梁安过去。
“我去!”梁安心里好久没有这么激动了。
有剧毒,有神秘的洞口,他的心里充满了期待,期待这人烟稀少的荒原毒城能给他带来奇迹。所以他想也没想就顺着洞口往下走去,小东西也不甘示弱,它一边叫着一边跳到梁安前面,它边走还边回头,似乎是在宣示自己主人的地位,又像是在向梁安炫耀:我找的这个地方遮风挡雨的,暖和吧?
“你最厉害了!”梁安说着又扔给小东西一块牛肉。
往下走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起来,梁安惊奇的发现,这里居然有烛火!
“晚辈梁安无意冒犯,误入此处,求一见!”梁安虽然野生了这么久,但是该有的礼数还是一点不能忘记。
“梁安!?”来人未现身,声音倒先传了出来。
“是你?”从烛火后面转出来的人不是兰叶水是谁?梁安也惊的几乎掉了下巴。
“梁安!”还有个微弱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梁安心内一紧,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刚开始他以为是楚成,可是当声音完全传过来时,他才发现不是。
“可是为何这么熟悉?”
“进来吧!”兰叶水将他引进了内室。
烛火后面又是一条长长的通道,旁边忽然又一只小东西窜了出来:“云猫?”原来是云猫,是李茂姐姐的云猫?
“李茂姐姐!”梁安忽然明白过来,地面上那只小东西和这只云猫相似,但是那爪子又比李茂姐姐的云猫长了许多,所以刚才在地面上自己一下子没有想起来。
穿过长长的通道,后面又是一片开阔的大厅,在大厅和内室之间隔了好几道厚实的屏风,屏风后面看过去大概有六七间屋子,全部是靠夜明珠照亮着。兰叶水推开其中一件屋子,赫然是李茂躺在榻子上。
“李茂姐姐,真的是你!?”梁安许久未见熟悉的人,一下子激动的语无伦次,“怎么会是你啊?”
“真的是你,小梁安?当日帝城一别,居然已有近十年未见了。快喝杯水,擦擦脸去。”李茂眼睛里也是泪花闪闪。
“不,你先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你先洗洗!”李茂性格从来也是说一不二的,和楚成差不多。
“好吧。”梁安只能低头服软,他乖乖的跟着兰叶水去洗浴,他眼看着已经到这里了,也不急在这一时说话儿。
待洗浴完,兰叶水又弄了一些热乎的吃的给梁安,填饱了肚子后才又将他待了回去。
“这里七拐八拐的确实是难走的很。”梁安多少有些尴尬,这么些年他一直替楚姐姐恨着兰叶水,现在却在这里碰见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没话找话。
兰叶水微微一笑:“你在这里等会儿,我去将郡主叫过来。”
兰叶水说着在梁安对面的那个石凳上铺了厚厚一层皮毛才去了。不一会儿,兰叶水将李茂从内间抱了出来轻轻放在那一堆皮毛之上,然后又细致的替她盖上一层薄被。
梁安心惊:“李茂姐姐,你?”
李茂微微一笑:“我没有事,不过是旧疾发作,没有了楚成在身边,没有人治罢了。”他说完抬眼看一眼梁安,“先说说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吧。”
“我也是误打误撞进来的。”梁安自己这一路北行的历程挑了一些特别的经历说了说,“那个老者告诉我,这里已经是最北方了,终年冰冻的大地,人烟稀少,不足百位,但是毒物横行。可是我还是没有找到胡蔓草。”梁安的眼睛里泪花闪闪,他站起身转到屏风下面呆立良久。
“楚姐姐要你出来寻药的用意你不明白么?”李茂忽然问道,良久见梁安不回答,她叹了口气,“自古多情最伤人,你和楚成一样,表面上什么都不在乎,心里却一旦认定就情根深种百死不悔。”
“她当初是不希望你过于伤心,所以以此劝你出去多看看江湖河山,慢慢就能接受她已经离开的事实。”
“没有,楚成一定没有离开,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等我。”
“梁安,你要知道,胡蔓草的毒从一开始就没有解毒之方。”
梁安背着身子对着李茂,心里想着的都是过去种种,楚成救下他的那一天,楚成和他一起配烟花的那一天,楚成被抓进刑部大牢的那天……
“啊——!”梁安痛苦的嘶吼着,他用力的捶着屏风,直到手上血肉模糊也没有停下的意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那天不拼死拦下那个胡宏立,为什么我就眼睁睁开着他将楚成带进了刑部大牢,为什么——!”
李茂看着痛不欲生的梁安几乎肝肠寸断,这里的人不都是因为舍不得楚成才聚在这里的么?
“李茂姐姐,你最会使毒,对毒比楚成的医术还高明,既然胡蔓草没有解读之方,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梁安忽然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既然没有解毒之方了,既然楚姐姐已经不在人世了,那你又苦苦向北方做什么?
李茂无奈的一笑:“因为和你一样不甘心。”李茂说着低下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掉了下来,砸在地上,仿佛也砸在梁安心里。一句“不甘心”仿佛一下子把楚成的往昔都带了出来。三个人沉默着,谁也不愿意再多讲一句,大家都陷在共同的回忆里不能自拔。
“梁安,你先去休息吧,郡主的身体不好,需要多休息,今天先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叙这往日情分吧。”兰叶水看这始终沉默也不是个事儿,就开始给梁安安排睡物去了。
梁安冷眼看看四周,除了那扇屏风,四面墙壁光滑,不可能再有暗室了,除非屏风后面那几间屋子里还有什么暗道。梁安遂暗下决心这几日先住下来再慢慢打探。
他才不相信,李茂在这个毒城费这么大事儿,就为了造一座地下宫殿,养几只毒物打发时间。还有那个兰叶水,他明明是楚成的忠实拥趸,他肯在这儿留下一定有事儿。
“好吧,那小东西借我玩玩吧。”梁安最后做了一个小小的请求。
“你小心点,那个可是有剧毒的,我现在身体不好,不一定能救得了你。”李茂说着双臂一张,兰叶水乖乖的将她抱了回去。
“这两人,是不是太亲密了点儿!”梁安甩甩头,心情好似放松不少。
“楚成,也许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