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思年凑到跟前来看那人物画像:只见在这信纸的右下角画的是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女孩,她梳着双丫角,散着头发,侧着身子抬着头向左上方望着,画家的笔触十分精致细腻,并且融入了为人父母者对儿女的柔情和怜惜,小女孩的面庞俊俏可爱,天真烂漫,叫人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好好疼爱一番;信纸的左上方画的是绽放的烟花,小女孩与烟花之间隔着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娟秀清丽的蝇头小楷。
陶思年忍不住夸赞:令爱这么小就会写信了,真是了不得。
万客舟知道他理解错了,解释道:我画的是八九岁时候的她,现在她已经是十八九岁了。
陶思年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记得第一次见万叔叔时,您说过您的女儿已经许配人家了,我刚才还在琢磨,令爱这么小,这么可爱,怎么舍得早早地许给人家。
万客舟笑着说道:我之所以画她八九岁那年的样子,是因为她八九岁那年发生过的一件事情让我记忆格外深刻。
旅途枯燥乏味,陶思年最喜欢听人讲些逸闻趣事,以消减途中的无聊,听万客舟如是说,赶紧摆出十分想听的样子来,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万客舟的病床前,眼中闪烁着憧憬的光芒,谦虚地请求道:晚生愿闻其详。
万客舟娓娓道来:那一年,冬儿的一个弟弟患病去世了,她起初只是很伤心,伤心了几天之后又开始胡思乱想,有一个晚上,临睡觉的时候,她问我是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死,我说是的,她又问我她将来会不会也得死,我不知道她心里对死亡的恐惧有多深,便不加掩饰地告诉她,对,每一个人都会死,不论皇帝还是乞丐,好人还是坏人,大家都会死,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我说完这些她便绝望地哭了,看到她哭得那么伤心我才意识到她对死亡的厌恶和恐惧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心魔,盘旋在她心头,控制了她的心智,支配了她的情感,当时她的母亲不在我们身边,我搂着她睡,我已经很困了,她却还在哭泣,地念叨着,爹爹,我不想死,我怎么才能不死....我当时很想安慰她,可是我实在是困得头疼,我自己先睡着了,那天晚上她究竟哭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我也没有问她。
第二天我认认真真地思考怎样才能解除小孩子对死亡的厌恶和恐惧,我觉得搬出道家死后成仙的说法来说服她可能只是一时的,因为周围好多人都不信这个。后来我就告诉她,我们每个人都是由数不清的小颗粒组成的,这些小颗粒来自于天地之间,在幽暗中经历了好长时间的相逢与融合,聚集成一个叫做“人”的生命,来到这个有阳光照耀的人间,这叫做出生,小颗粒们在人间经历了它想要经历的一些事情后,他们又分手,从天地之间来,又回归到天地之间去,这叫做死亡,死亡之后他们又回归到出生之间的幽暗中去,继续在时间的长河里和别的小颗粒碰撞,等待着再次凝聚成人,所以,你的弟弟并没有离开,他只是回归了天地,以小颗粒的方式,回到了他出生之前呆的地方,等待着下一次去往人间,这一世,他对你的使命就是来陪伴你,留给你一段欢乐的记忆,你只要保管好这些记忆,不要忘记他,弟弟在这一世才算没有白来。
陶思年听得十分入神,他见万客舟停下来,便关问道:令爱当年能听懂您的这番话吗?
万客舟看着陶思年,像是看着当年年幼的万冬儿一样,和蔼慈祥地笑着说道:她大概是似懂非懂吧。
她没有再跟您哭闹?
没有,当时我也没问她听懂没听懂,只记得她当时非常非常安静,像是一个小奶猫一样,把脑袋趴在我腿上,侧着脸,瞪着一双大眼睛,安安静静地,像是在思考我说过的话,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问过“死亡”这件事,我不确定她有没有理解我所说的话,但我可以确定,从那以后,她不再像弟弟刚去世的时候那样厌恶死亡,害怕死亡。死亡不再是她心中的恶魔了。
陶思年想到自家妹妹的早逝,多年来压在心头的那份沉重似乎轻松了一点儿。他习惯性地吹捧别人:令爱真是一个早慧的女孩子。
万客舟谦虚道:谈不上早慧,每个人的童年总有一段时间感触过死亡,害怕过死亡,我问过好多人,他们都在年幼的时候思考过这个事情,只不过有的人幸运,有成年人引导,很快走出那片阴影,有的人则是一个人恐惧害怕直到长大,才被世俗的事务转移走这份恐惧。
陶思年想到了自己那严重缺位的父亲,不由地发自内心地夸赞万客舟:万叔叔,令爱有您这样慈爱的父亲真是她三生三世修来的福分。
万客舟惆怅道:为人父母,慈爱我敢当,可是对错却不敢妄下结论,后来她长大了,读了《西厢记》、《牡丹亭》这种书,跑过来告诉我说,爹爹,人活着,长寿还是短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辈子有没有认认真真地喜欢过别人,又有没有被别人认认真真地喜欢过,如果一个人长命百岁,却在这漫长的时光里像一株草芥一样毫无感情,既没有被人关怀过,也没有对别人付出过真心,那他在这个世界上来这一世是没有意义的,如果曾经爱过,也被爱过,那么人这一生即使像烟花一样绚烂、短暂也是值得的。她对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虽然没有赞成,可也没反对她,如果无情的长命百岁和短暂的儿女情长之间只能选一样,不知道陶镖头会作何选择?
陶思年怔了一下,笑着说:我不选,我都要着。
如果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呢?
陶思年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会儿,说道:万叔叔,事在人为,这世界上双全的事情并不少,比如文武双全,才貌双全,德才兼备,功成名就身退,我为什么一定要踩一个抬一个呢,我就是既要长命百岁,又要儿女情长,怎么了?还有人看不顺眼么?
万客舟本想解开陶思年心中的节,无奈这天马上就要被陶思年聊死,他还在病中,说了这么长的一番话也是很劳累,就打算偃旗息鼓、鸣锣收兵,他把女儿的信件放在枕头旁边,躺了下去,总结陈词:天道难满,人道难全,祝愿陶镖头打破这个谚语,到京城名利双收。
陶思年也脱衣服准备睡觉,他坐在床沿上,一边拽靴子一边乐呵呵地补充道:我还要在京城娶妻生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万客舟没有吭声,他其实已经懒得搭理陶思年了,感觉这个人好现实,一点儿文人骚客的浪漫情怀都没有,不如杨季卿那样的孩子干净可爱。
陶思年彻底放平在床上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老天爷会准备个什么样的女人送给我呢,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天机不可泄露啊。
万客舟睡前又吃了一次丸药,第二天醒来病已经去了大半,丝毫不妨碍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