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二月的天气本来已经很暖和了,到了月底又开始倒春寒,李云蔚满月宴这天不但春寒料峭,天还是阴的,好在没有雨雪也没有刮风,丝毫不耽误李府高朋满座,人来人往。请来的戏班子因为东家给的钱多,唱得也是格外卖力,那清亮的戏腔声能传到二里地之外,锣鼓与柳琴的声音充斥着李府的角角落落,想找一个安静的角落都不容易。
嘉和郡主十分给面儿,迎接各路客人来拜贺的时候她是醒着的,等到客人来差不多的时候她又开始睡,这一睡就能睡好几个时辰,把这白天当晚上一样睡过去,知道的人知道她昼夜颠倒,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孩子被灌醉了,睡得昏天黑地,糊里糊涂。公主怕戏班子里喧闹的锣鼓声影响她睡眠,让丫头们抱她到一个偏远清静的房间里去睡觉,冬儿跟过去看了一会儿,苏紫英又亲自去把她拉回到院子里来的。后来她又偷偷跑过去看了一下,果然如李铭硕所言,照看李云蔚的那几个丫头都是趁白天李云蔚熟睡的时候赶紧睡觉,养足了精神晚上点着灯陪李云蔚熬通宵。冬儿怕吵醒了那些昼夜颠倒的丫头,没好意思逗留。
天气寒冷,杨季卿裹了一件棉斗篷前来赴宴。高风仪和他吵过架之后真就回娘家小住去了,所以季卿没有带她来,却把杨晨拉来和他做伴。
李府的大院子里,男宾席在左,女宾席在右,杨季卿寻了一个犄角旮旯坐下,心思全然不在看戏喝茶上,只是在人群之中寻觅梦中的影像。
没费太多的力气,他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侧影,让他魂牵梦绕的身影:冬儿坐在一群衣着鲜艳的姬妾之间(那都是李重郡的侧室),满里边只有她最瘦销,也只有她穿得最素,好似一朵半开的百合花插在一簇盛开的海棠花中间,虽说嘉和郡主是她生的,可周围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似的繁华好像和她没有任何的关系,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不悲不喜,不摇不动,绝世而独立。
杨季卿从来都没有忘却,一天都没有。
在哥哥那里的乖顺都只是做给哥哥看的。
他的真心只在那朵半开的百合花上。
哥哥说冬儿是母凭女贵,可是坊间传言,冬儿不但连庶母的身份都没有,她甚至都没有姨娘妾室的名分,她在李府就是一个尴尬的存在,一个生儿育女的工具,一个盛放礼品的匣子。
杨季卿,你会让她受这样的委屈吗?
不,她不应该承受这样的命运,哪怕我不曾答应让她做人前显赫的正室,我也不会让她骨肉分离。
冬儿,你有没有恨过我?你有没有已经原谅我?
冬儿坐在李重郡的那帮美艳姬妾之间,她们衣着鲜艳,穿金戴银,又特别爱说爱笑,没有一个安静娴雅的,冬儿和她们无话可说,只好装作认真看戏的样子,看着戏台上的戏子们跑来跑去,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
她不经意间扭头的时候感受到来自某个偏僻角落的熟悉目光,循着这束目光看去,杨季卿坐在一个偏僻的位置,两人四目对望,季卿给予她一个温暖治愈的微笑,他的笑--温暖而且干净。
冬儿曾经在给母亲讲述梦境的时候说过,只要这一辈子有人曾经发自心底地怜惜过她,即使英年早逝,她也觉得此生无憾了。
人的一生,总会遇上几个让你领略世界的的残酷与黑暗甚至鲜血淋淋的一面的人,可是像杨季卿这样干净美好的人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幸遇到的。
冬儿恨透了害死母亲和小荷的杨伯卿,却没有恨过杨季卿。
她勉强对他一笑,回过头去,继续看戏台上的悲欢离合,心中却有想哭的冲动。
虽然有所出入,但是大部分的情节她都已经在梦里预见过了,不是吗,白衣少年,黑衣少年,漫长的阴霾,归来与救赎......
过了一会儿,冬儿感觉到有人硬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张纸条,她扭头去看,一个端茶托的男仆人从她背后走过,那个身影很熟悉,像是------是杨晨。
冬儿小心提防着李重郡的那群妻妾,在桌子底下展开纸条来看,上面写着一行字:戏台后面来见。她再回过头去,杨晨的身影也没有了,偏僻角落里的杨季卿也不见了。
她悄悄地离开了桌子,绕开众人,往戏台后面走,走到戏台正后方的时候,听见杨晨的声音在背后提醒:姑娘,往你的右前方走。冬儿怕被人发觉,不敢回头,依照杨晨的提醒,往右前方走,快走到一处临时搭建的帷帐时,被人一把拉进去,接着一件对她来说有点过于肥大的黑底镶白色毛边的棉斗篷披在了她身上,顺便连帽子都给她戴上了,她抬起头,看到面前站着的比她高半个头的杨季卿。
杨季卿十分紧张,惟恐被人撞见,他的手轻微颤抖着,一边给她系斗篷上的绑带,一边语速很快地告诉她:我听哥哥说过,他只想把万叔父拘禁两到三年,为着不和李铭硕闹僵,他也不敢把万叔父怎么样,其实那块坟地要做做点手脚,王气的说法便立不住脚了,案子也就能结.....
冬儿握住他颤抖的双手,盯着他的眼睛,安慰他:季卿,我没有恨过你,一天都没有。
杨季卿一怔,凄然而笑,旋即继续往下说:周大叔已经不在原来的老家住了,他在那里找不到活计,现在搬到更老的老家,城南六十里党家庄,在那里寻了一份泥瓦匠的营生做着,我去看过他几趟,给他留过银子,生活还过得去......
你想让我逃走吗?冬儿这才明白他给她穿斗篷的用意。
难道你不想走吗?杨季卿手指揩过她的脸颊:你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你会带我出去吗?
会的,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今天怎么把你带走了,你先去党家庄找周大叔,过几天我再去找你,好不好?
冬儿不知道他的计划缜不缜密,可不可以依靠,情急之下,只得先点头同意。
杨季卿见冬儿同意离开,又提醒道:方便的话,把孩子也带上吧,斗篷里放了几两银子,够你们母女俩花上一段时间的。
冬儿点点头:季卿,你先去大门口那边等我,我一会儿就赶过去。
两个人分开,杨季卿去往李府大门那边,冬儿去了李云蔚睡觉的屋子,趁着看孩子的丫头睡得沉,抱走了同样睡得很沉的嘉和郡主。
杨季卿并没有等太久,冬儿就紧裹着斗篷赶过来了,两个人出大门的时候,季卿告诉两个门子:我家夫人身体不适,我先把她送上马车,呆会儿我再回来。
两个门子并没有仔细看戴着斗篷帽,低着头的杨夫人,只是恭送两位客人出门,看着两个人的背影,个子高一点儿的门子问个子低一点儿的门子:老邢,这位公子来的时候是带夫人来的吗?我怎么记不太清了呢。
矮个子门子皱着眉头想了想:你这么说我也想不起来了,感觉似乎是带小厮来的,哎呀,算了算了,今天来了那么多人,我哪儿记得清谁是谁。
高个子门子拧着眉心想了又想,还是记不清这位公子来的时候是带的夫人还是小厮了。
季卿把冬儿母女送到一辆马车上,嘱咐了车夫几句,马车走了,他又赶紧回到李府,装作没有离开过的样子,继续看戏。
只是坐下不到一会儿,就听到身边有一个幽灵似的声音幽幽地说道:公子啊,照顾那么小的孩子可是数不清的琐碎和艰辛,姑娘终究会被这个孩子困住手脚的。
季卿不禁骇然,如同一盆冰水浇到了头上一般,透骨的寒冷,他心中暗道:完了,还是被人发现了。扭头去看,原来是李墨戈不知何时坐到了他右边的位子上,他右手端着一杯茶,遮挡在嘴边,装作是看向别处,话却是说给杨季卿听的:你不用害怕,杨公子,我不会说出去的,再说了,姑娘总是要尝试一次才肯死心。
杨季卿也是看着别处,话说给李墨戈听:你为什么不会出卖我?
李墨戈不以为然地说道:不为什么,良心使然。
杨季卿冷笑道:李铭硕的人也会有良心么?
李墨戈不为自己辩解,只是叮嘱道:公子,你们带走的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子,她可是皇上御封的郡主,偷盗郡主这件事情很严重,姑娘是郡主的生母可能从轻处置,你又算什么呢?如果有人发觉你跟这件事情有关的话,还请公子打死也不要承认,承认了就完了。
墨戈说完这句话,放下茶杯,起身就离开了,剩下杨季卿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李墨戈离去的背影,他不敢相信:李铭硕的心腹怎么可能会向着他杨季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