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长歌醒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肠子皮都在饿得相互啃咬了,腹部的伤口还有点痛,他只能缓缓地坐起来,打量四周,认出来是陶思年的房间,当他看见床头边的小桌上放着一碗粥时,饿得他如同恶狼一般,不管那粥是热的还是凉的,端起来直接就往嘴里送,可惜那碗粥太不浓稠了,喝掉一整碗都没觉得挡饿。
他端着空了的碗准备喊人添饭,还没喊出声,陶思年笑呵呵地从外面进来,边走边说:吃得这么急,你不知道你伤的是什么地方了吗?小心它刚长好就被你狼吞虎咽给撑破。
贾长歌低头看看腹部的绷带,放下粥碗,打消了再来一碗的念头,调整好坐姿,优雅端正地坐着,问陶思年:我昏迷了几日?
陶思年笑嘻嘻地伸出来两个手指头,贾长歌皱着眉头问道:两天?
陶思年点点头笑着说:贾大人英明,一上来就猜对了一成。
二十天?贾长歌不可思议地惊呼着。
嘘,小声点儿,你二十天里才进了这么一碗薄粥,你可省省力气吧。
不行,我还要去刑部审理杨伯卿,我的官服拿来了吗?我要去刑部。贾长歌说着便掀开被子要下床走人。
陶思年按住他道:不用审了,他已经畏罪自杀了。
畏罪自杀?贾长歌皱着眉头反问,他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杨伯卿落得这样的下场,未免过于草率了些,他怎么着也得困兽犹斗一番呀,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呢。
陶思年看了看窗外,仿佛确认一下外边的天气,扭头对贾长歌说着:二十天前,你被刺客追杀,逃命到拢雪庵,幸好赖春雷及时赶到,逮捕了刺客,也救下了你。这件事情你可还记得?
贾长歌虽然有些头疼,可是还能回忆起许多那天晚上的事情,他忽然想起陈至谦和那两个保镖的安危,忙问那三人现在如何,得知那三个人都无甚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还是询问杨伯卿自杀一事。
陶思年的消息都来自于赖春雷,经他转述,方才得知自己那天晚上在落花巷曾经住过的宅子,曾经睡过的床下偶然发现的那本书并非什么武林秘籍,而是杨伯卿贪污受贿记录的一个手抄本,当然赖春雷和陶思年都不知道这本书的来历,赖春雷推测正是因为贾真人手上有杨伯卿贪墨的证据所以才招致杀身之祸,而那两个刺客便是杨伯卿派来杀人灭迹的,他向锦衣卫衙门递呈了这份手抄本,并说出了自己的推断。因这件事情关乎两位朝廷重臣,一个是皇帝的近臣,一个是一品大员,锦衣卫衙门便打算天亮立刻提审那两个刺客,不料这两个刺客晓得诏狱里那些能让死人开口说话的刑讯手段,所以不待天亮便启动了自己随身佩带的自杀机关,刺客这边的线索便断了。
纵使杨伯卿猜出了自己背后那把指向他的剑,执剑人是谁,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贾长歌还是赶在他转身自卫之前把刑部、大理寺、督察院的目光聚拢在了他的身上,从田耕入狱的那一刻起,杨伯卿就已经万劫不复了。
贾长歌遇刺第二天,贾神仙被刺客追杀、重伤昏迷的事情传遍了整个紫禁城,那时嘉靖多年来被铅汞丹药毒害的身体已经病入膏肓,听到锦衣卫镇抚司、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法司联合起来汇报的关于杨伯卿贪污腐败、追杀手持证据的皇帝近臣的消息,龙颜大怒,一气之下昏厥过去,紧接着杨伯卿便毫无悬念的落入了锦衣卫手中,进了人间炼狱----诏狱,起初他还熬住酷刑,坚决不肯承认田耕供认出的那些事情,他怒斥贾长歌为神棍妖道,惯于使用迷魂伎俩,迷惑皇上,蛊惑同僚,诱使田耕说出这世上根本不存在的事情,当锦衣卫将那本沾染了血渍的账本翻给他看时,他再也无法坚持下去,因为上面的字迹他很熟悉很熟悉,那是曾经和他在一个学堂念过多年书的当朝驸马爷李铭硕的笔迹。
虽然这个小册子是李铭硕自己抄录的手抄本,可是上面的桩桩拿钱办事的记录都是真的,随便锦衣卫追查其中任何一桩事件,桩桩都能坐实杨伯卿行贿受贿的罪行,杨伯卿悲愤难当,他低声咬牙切齿诅咒李铭硕:姓李的,纵使我杨伯卿不信鬼神,不信这阴司报应,我死后也要凝聚成一团怨念,我诅咒你下场和我一样,身陷囹圄,不得善终......
远在浙江的李铭硕正在营帐中看兵书,忽然感到背后一团寒气扑到他身上来,冷得他打了一个寒颤,他转过身来搜索寒气的来源,发现是营帐破了一个洞,正好有一阵凉风吹进来,他望着那个洞,莫名奇妙地感觉到有一只充满怨恨的眼睛在那里盯着他看,于是看书的心情全然没有了,赶忙起身唤杂役过来修补漏洞。
半个月之后,他才得知杨伯卿东窗事发,自杀与锦衣卫大狱一事,然而他和事件的关键人贾长歌一样,并不知道加速杨伯卿倒台的其实是那本藏在落花巷别院床下的那本李铭硕手抄本。
案子的详情如何,无论对于贾长歌、李铭硕还是杨伯卿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就在杨伯卿入狱的第二天,掌权大明帝国长达半个世纪的嘉靖帝朱厚熜终于油尽灯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生前的最后一天还发布了一道圣旨:对杨伯卿贪墨一案要追查到底,彻底清除严党余孽,绝不姑息纵容任何一个国之蠹虫。
嘉靖帝驾崩的消息传到诏狱,杨伯卿一方面不想让更多的人牵连进他的案子中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向朝廷示好,尽量保全自己的家人,他宣称以死谢罪,愿追随先帝与九泉之下,便在狱中割腕自尽了。
贾长歌听完陶思年的转述,不知自己该悲伤还是欢喜,他原以为自己会迎来一场恶战,自己会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那段路会很艰难,很惊心动魄,可是复仇的快乐正在于此,看着敌人一天一天地变恐慌,恐惧,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崩溃,走向绝望,走向毁灭,这比在他长时间的昏睡醒来后得知敌人已经彻底解脱的消息要爽得多,然而杨伯卿死了,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杨家的人怎么样了?贾长歌低着头,怅然若失地问道。
陶思年知道他最牵挂的是谁,心中不由地隐隐作痛,他掩盖住自己的不悦,委婉道来:杨伯卿既以为先帝殉葬的名义自杀,朝廷便命锦衣卫和东厂宽厚对待他的家人,除抄家和遣散奴婢,驱赶家眷至乡下农庄居住外,并不曾株连其罪,只是其弟杨季卿多年以来都在其兄任职的工部下属金部司担任职位,所以杨季卿也被捉拿进大狱之中了。
说完这些,陶思年便紧盯着贾长歌的脸色,他希望看到贾长歌风平浪静、无动于衷的样子,然而,他没有。
贾长歌开始慌乱,他抬起头,眼中满是焦虑和担忧,他抓住陶思年的手,急迫地问道:赖师兄有没有见过杨季卿,他在狱中可还安好?
陶思年反手攥住对方的手,想安慰他却只能实话实说:我委托赖春雷去探望过杨季卿一眼,据说不太好,他病了,病得还不轻,也许能好,也许------陶思年没敢说那个最大的可能。
贾长歌的心脏像是被人击了一拳一样痛,他用力扯回被对方攥住的手,按住床沿,一边下床,一边说道:不行,我要去看他。
陶思年站起身来,扳住他的肩膀,劝阻道:后天吧,你刚刚醒来,身体实在虚弱,万一再被别的人发现你的秘密,不但保护不了你自己,连赖春雷都要被你连累,冬儿,你千万不能再出事了,我们很多人的生死都维系在你身上,你一定不能再出事。后天我陪你去。
贾长歌看到窗户外面明媚的阳光,听到后院里传来鸡鸭鹅咕咕叫的声音,想到了陶思年一直守在自己身边的事情,带着疑虑问他:“你不去镖局做生意了吗?一直在这里守着我?”
陶思年羞愧一笑,解释道:“我这么做是想挽回长风镖局的名声?”
贾长歌不解,疑问道:“长风镖局的名声怎么了?”
“整个京城里都传遍了,说长风镖局接了一票保镖的活计,派了两个保镖去保护雇主,结果雇主遇刺的时候,两个保镖毫发无损,全身而退,雇主本人却被捅成了筛子,要不是英明伟大的锦衣卫及时赶到,雇主早就没命了。为了挽回我们长风镖局的名声,我这个总镖头决定亲自出马,完成那两个保镖没有完成的任务。”
说到这里,陶思年看着贾长歌,得意地笑着,宣告着:“贾道长,从今往后,咱们两个就要长相思守了,你出现在哪里,我就出现在哪里。我是你的私人保镖。””
贾长歌淡然一笑,说道:“杨伯卿都已经死了,还会有谁再来杀我呢。”
陶思年拍着他的手背,笑着假设:“万一他还有余党余孽呢,短期之内我是不敢掉以轻心的。如果没有赖春雷,我们大家可能就见不到你了。”
贾长歌望着阳光通透的窗户,暗暗问自己:“这就是大仇得报之后的天日吗?为什么没有我想象中的欢喜,反而还跟从前一样寂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