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三交驿站,因其旁边的三交水碾而得名。三交水碾是汾河上一处著名的水磨坊,周边的农户都在此处脱粒磨面。
考虑到驿站常有官府人走动,郭敏想了想,还是带领大家去了附近的一处客店。
酒保迎过来,却认得郭敏,两人唱喏,郭敏说道:
“这些都是于阗太子的朋友,你尽心安排即可,酒钱算在我身上。”
酒保点头称是,郭敏又问道:“可有现成的酒食?”
“酒?”酒保看着这些都是光头僧人,不禁疑惑起来。
“哦,不妨事,他们都是西域和尚,可以吃酒肉。”
“是这样啊,”酒保释然,“有新煮好的羊肉,酒却只有村里酿的浊酒,兵厨酒早已断了数月。”
兵厨酒是官库的酿酒,战乱数月,的确难喝到了。
“好,且多多筛来。”
郭敏转身对赏哥说:“让小二安排房间,我先去使团处寻些干衣服,待大家换洗之后,酒食便可备好。”
赏哥称好,然后将郭敏拉到一边,轻声说:
“给那小和尚自己安排一间房。”
郭敏回头看着浑身瑟瑟、衣服紧贴身体的明愿,微微一笑,“我明白。”
赏哥见他笑得诡异,不禁问道:“明白什么?”
郭敏低声说:“哪里是小和尚,分明是小尼姑。”随后转身离开。
这十几号人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听到有酒肉可吃,肚子已然咕咕作响。所以不等郭敏送来衣服,索性个个脱了赤膊,将湿衣服架在火炉边,人早围坐在大桌旁等着酒肉了。
几日来避难藏身,然后又装成僧人,确是没吃过饱饭,尤其定觉寺中的斋饭让他们叫苦不迭。
终于热腾腾的白煮羊肉端了上来,蒸气中散发着大家熟悉的香味,沙陀人高兴得快要唱起歌了。赏哥见此也就不再等郭敏,同大家一起大快朵颐起来。
大家吃得高兴,赏哥却没发现明愿。转念一想,她必然在房间等着干衣服呢。“她怎么可能像我们这般赤膊围坐,喝酒吃肉呢?”赏哥想到此,不禁摇摇头,“本来扮成僧人逃命,已然狼狈,却又带上个女孩,更是尴尬。”
兄弟们许久没有如此饕餮,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不一会儿,郭敏领着个婆子走进客店,两人都抱着衣服包裹。赏哥看那婆子,估摸是驿站里的老妈子。心里又不禁叹服郭敏之心细,他找来老妈子帮忙,必是让她给明愿送衣,不至尴尬。
郭敏见如此场景,哈哈大笑。他把包裹交给店小二,嘱咐他领着婆子把衣服送到房间。自己则来在桌旁,满斟一杯浊酒,一饮而尽。
“这第一杯,郭某先自饮,只敬这好机缘,让我得以与兄弟们结识。”随后,他又斟满第二杯,举向赏哥:
“第二杯敬与哥哥,小弟不必多言,心意全在酒中。”赏哥也不多言,一饮而尽。
“这第三杯敬与众位兄弟,郭某有缘相识,还望日后多多亲近。”大家击掌喝彩,觥筹交错。
郭敏饮罢,笑道:“这三杯是我郭某敬的,接下来,我还要敬三杯,是替我家于阗太子的。”他转身看着赏哥,“太子殿下听闻哥哥来此,欣喜非常。但他怕匆忙来见,大家拘谨,妨碍喝酒,所以让我代为问候。待大家安顿之后,他再来拜会。”
沙陀人一起摆手,“我们与你处得高兴,一起喝酒好不快活,什么于阗太子,哪个认得他?不碍事,不碍事。”
赏哥也只是一笑,和大家一起敬郭敏酒。
这时候,婆子走下来,远远地向郭敏施礼告退。她抬脸看了一眼这十几个赤膊光头的大汉,不禁摇摇头,匆匆出去了。
又一会儿,正饮酒间,忽有人喷酒大笑。赏哥顺着那人所指看去,只见明愿站在远处。她穿着一件比僧袍还要大的褐色交领短衫,虽是短衫,她穿上却也长过膝盖,配上她的小光头,好不滑稽。
明愿本来就羞怯,大家一笑更加难为情,立在远处,踟蹰徘徊,进退不得。
赏哥朝兄弟们一瞪眼,众人不敢再笑。他朝明愿招手,让出他与郭敏之间的位置。明愿饥饿难耐,便低头走过来坐下。她几乎是藏在赏哥的身后,接过赏哥递来的羊肉,大口吃起来。
安九笑起来,“小沙弥看来也是受不了那寺里的斋饭,才跟着咱们跑出来,喝酒吃肉呢。”
众人大笑,明愿一时更是难堪,脸颊涨得通红。赏哥一摆手示意大家莫再取笑,于是众人接着饮酒。
酒意阑珊时,从店房里走出几个人来。前面是三个正当妙龄的女子,后面跟着一个长者和一个年轻后生。
他们来到堂上,看到赏哥这一伙赤膊大汉,不禁愣了一下,随后便在远处寻了一张桌子坐下。
郭敏仔细打量一番,见他们虽然都身着汉服,但除了那后生,其他人却非中原人模样。
他转过身,朝着那些人举起酒杯,嘴里说了句:“赛牙什毛!”
那几人听了后,面露微笑,坐在中间的一个高挑女子也回了声:“赛牙什毛!”
郭敏又说了声:“阿拉克哈斯点。”
对方笑笑说:“塞哈斯达。”
郭敏回过身后,向大家解释:“那几位是回鹘人,我用回鹘语向他们打招呼。”
虽不懂回鹘语,不过赏哥他们倒也常见到回鹘人,尤其是商人牙客,还有经常往来走动的回鹘驼队。
“打招呼要说那么多句吗?”沙陀人有些不明白。
“因为她们的酒还没上来,所以我又和她客气,说‘那我们先饮了’,她回说‘请先饮’。回鹘人的礼节。”
赏哥对回鹘也略有了解,他知道河西之地各州都有回鹘,但以甘州和西州为多。
“那他们是甘州人,还是西州人?”赏哥问。
郭敏便又转身向那桌问了一句,还是那高挑女子回答他。
“甘州来的。”郭敏回过身说道,“看来坐在中间的女子却是领头的。”
众兄弟不禁啧啧赞叹,他们不是赞叹郭敏的语言本领,而是赞叹那几个回鹘女子的美艳。
“真是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婆娘!”半醉的沙陀人涨着一张张的大红脸,都扭过头使劲看。
赏哥用筷子狠敲了几个人的头,不过他心里也承认兄弟们的话,记忆里的确是没见过如此夺人眼球的女子。她们显然是远途而来,身着极其朴素的衣服,没做任何妆饰。但那顾盼生辉的美目、毫不掩饰的皓齿以及随意扎起的一头黑亮的长发,即便是谦谦君子也会频频侧目。
回鹘人招来酒保,由那汉人后生询问酒食。郭敏推测,这后生应是他们的译人,正如自己之于李从德。而那回鹘长者看起来像是老仆从;三名女子中有一个话少而唯唯诺诺者应是女婢。
正想着,见那酒保指了指他们这边,而回鹘人也在看他们这桌。
郭敏和赏哥正纳闷,却见后生站起身,朝这边走来。
他来在桌边抱拳施礼:“各位好汉,小弟秦州任飞雄这厢有礼了。酒保说店中的酒都被诸位要了。我那边的几位朋友都是赶了远路的,想着饮酒解乏,所以冒昧一问,不知可否让一桶与我们?同在江湖,不胜感激!”
这个任飞雄相貌清秀、仪态文雅,说话也是客客气气,但在郭敏看来,却总有些不入眼。按说是同道之人,却又感觉和自己不是一路人。
不等他和赏哥答话,安九他们却起哄道:“你来不顶用,派个婆娘来求,或许还能匀给你们。”
任飞雄颇为尴尬,一时僵在那里,进退不得。
郭敏也笑起来,他无意为其解围,而是说道:“这店里给我们也不是什么好酒,就是村里酿的浊酒。喝了不会解乏,夜里恐怕会头疼。我们这些粗人不过用来解渴罢了。”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
这时却传来女子的声音:“此言差矣。”
惊异之际,见那为首的高挑女子走了过来。一时间,笑声全无,这一桌的汉子都似木鸡般盯着回鹘美女由远及近。
她身材高挑,但不失丰腴的曲线;一双闪着异彩的美目、高挺却又精致的鼻子都有着奇幻般的魅力。当她来到桌边,那逼人的美艳几乎让所有人窒息。
回鹘女子施了一个中原礼,面带笑容说道:“这位大哥所言差矣。小女虽生在河西,却也听过杜牧的那首诗。”大家从那窒息中回过神来,忽然意识到这回鹘女子的汉话竟然如此流利。只听她背起杜牧的诗: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她又莞尔一笑,“虽已过了清明时节,不过此间的浊酒想必正是那杏花村酒。同为断魂行路人,为什么好酒不一起分享?”
她笑着看看郭敏,又看看赏哥。这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哑口无言,甚至有些不敢正视她。赏哥拍了一下身边的兄弟,那人领会,急忙抱了一桶酒送到回鹘人桌边。
女子微笑道了谢,转身回去。不一会儿又遣任飞雄送来一包葡萄干,说是甘州特产,以表感谢。
众人尝那葡萄干甘甜无比,吃肉饮酒之后,确可解腻。沙陀人此时的笑声也少了一份酒气中的粗放和戏谑。
只有坐在赏哥身后的明愿,她没有参与到之前之后的各种笑中。眼前的一幕幕、各个人,她用自己的目光和心绪观看着。回鹘女子那艳丽的姿容、身边这些男人为之倾倒的样子,她都看在眼里。已经不能用羡慕或嫉妒来描述自己的心绪了,唯能感到的是一种伤感,如同叹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遭逢凄风冷雨的夜。
二十四
这时,大家都没有意识到,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直到有人迈步走进客店,引得大家侧目观看。
郭敏看见此人,急忙起身。
“太子殿下!”
那人便向这桌走来。他衣着考究,仪态从容文雅,手中拄着一根铜头的手杖。他一边将手杖交给陪同,一边笑着拱手道:“怠慢,怠慢,诸位好汉,李从德这厢有礼了!”
赏哥见此,也站起身来,郭敏急忙引见:“这便是于阗国太子殿下。”
随后他又向李从德介绍:“这位是……法藏法师。”来此的路上,赏哥在闲聊中,向郭敏说起自己有个掩饰身份的法号叫“法藏”。而郭敏方才在驿站已向李从德说过赏哥之事,所以此时在客店中故意说出“法藏”之名,也意在提醒从德。
李从德听罢领会,深施一礼:“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赏哥见此,颇有些承受不起,急忙还礼:“在下能得此处容身款待,还要多谢太子殿下、郭借职的一片心意。”
“哪里,哪里,还望莫要怪罪小王迎候来迟。”
赏哥又是一番还礼感谢,这时却看见大家的目光都从李从德身上移到了他身后。赏哥也转目看去,只见那高挑的回鹘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李从德身后,立在那里,眼中充满了惊异和欣喜。
李从德也已意识到,他转过身,看到她,不禁叫出来:
“阿裕!”
“输罗哥哥!”她几乎跳起来,两只手情不自禁抓住了李从德的手。
从德也是惊喜异常,“你怎么会在这里?”虽然惊喜,但他不忘场合和身份,轻巧地抽出手:“去年我路过甘州时,没见到你,听说你去了西州。”
“是呀,我送姐姐去西州完婚,我是她的‘待尔池’,所以要陪她去。所以,没有和你见上面。”阿裕眼中闪着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从西州回来后,听说你去中原了,我也很想去。和父王磨了很多次,他终于同意了。看,那是没孤容,没孤丞相的女儿,她也没来过中原,所以陪着我一起来了。”
阿裕指着她那桌另一位稍微丰腴些的美艳女子,那女子见在说她,便起身施礼,羞涩一笑。
“那怎么会到了这里?”
“我们本去了汴京城,也打听到你。可人们说你随着皇帝去征讨太原了。我们便往太原赶,快到这里就听说仗打完了,也知道你们要往五台山,所以我们便又向五台去。昨天刚到这里住下,本打算今天继续赶路的,不想下起大雨,所以就在此休整一天。真是佛祖保佑,不然和你又要错过了!”
从德听后也是十分欣喜,不过千头万绪,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而阿裕那热情炽烈的目光,他也一时难以适应。
“啊,我来介绍,这是郭敏,郭借职。”
然后对郭敏说:“你还记得文殊堂中的供养像吗?甘州夜落纥可汗和我的姨母生有三位公主,她就是二公主,宝物公主,阿裕。”
郭敏急忙深施一礼:“公主在上,小可这厢有礼!方才冒犯,还望海涵。”
从德纳闷,阿裕扑哧一笑,摆摆手,“没事,我们已经认识了。”
从德又欲介绍李赏哥,赏哥急忙合十施礼:“幸会,幸会。”
从德领会,便转身向阿裕那桌走去,“随你来的还有什么人?”
“没孤公主你认识了,另一个是她的侍女,阿柔。那位老人家是她家的大圈头,啰麻。那个年轻人是我们请的向导,任飞雄,秦州人。”
“就这些人?”
“是。”阿裕意识到从德的疑惑,她眼睑微微垂下,不再正视从德。
从德疑惑之际,已走到桌边,一一与他们相见。
这边,郭敏低声说道:“乖乖!今天真是一偿所愿。”然后又对赏哥他们说:“你们也算是有眼福了!”
“此话怎讲?”沙陀的后生们凑过来问道。
“往来河西的人都知道,甘州回鹘可汗的三位公主以美貌著称。大公主宝国公主已嫁给西州回鹘可汗,三公主宝珠公主尚未长成,所以眼前这位宝物公主就是传说中的‘河西第一’。以前我只闻其名,去年随太子入中原,路过甘州,拜见可汗。本以为可一睹芳容,可惜正赶上宝国公主远嫁西州,而宝物公主是姐姐的‘待尔池’,就是伴娘,也去了西州。所以我仍未如愿。不想今天在此遇到真身,也算得偿所愿了!”
沙陀后生们听得认真、看得痴迷,纷纷感叹:“果然名不虚传!”
“她为何叫太子‘输罗哥哥’?”赏哥问道。
“太子本名为‘尉迟输罗’,从他父亲开始改姓‘李’,他便有了汉名‘李从德’。因为太子是她的表哥,所以如此称呼。”
“太子说公主的母亲是他的姨母?”
“是,公主的母亲和李太子的母亲是姐妹,都是当今沙州节度使曹元忠的姐姐。当年老节度使曹议金把他的这两个女儿,一个嫁到甘州,一个嫁到于阗。所以太子和公主是表亲。”
“那么这沙州曹家是汉人?”
“是,所以刚才单看公主,我还不敢判断他们是回鹘人,因为公主有一半汉人血统。不过看了那位没孤公主和她的大圈头,我就确定了。”
“大圈头?”
“就是那位老者,他是没孤家的大圈头,也就是老管家。”
“原来如此。”赏哥或多或少也比较留意这方面,他知道他们沙陀人祖上是从西域迁来的,好像是在唐朝,那时候也算是胡人。至于说具体是何时、从何地、为何迁来,他问过许多老人,可没人能说清楚了。不过见到像从德、公主这样从西边来的、又有胡人相貌的,他便会心生亲切。
“啊,对,那没孤容是丞相家的女儿,为什么也称‘公主’?”他接着问郭敏。
“这没孤氏一直是甘州的大族,好几代都担任丞相,可汗家也常与其族联姻。河西人称呼没那么讲究,所以都混称为‘公主’。”
郭敏一边说一边观看着那桌的情况。他忽然微微笑了一下,然后低声对赏哥说:“你知道刚才太子为何疑惑吗?”
“疑惑?什么时候疑惑了?”赏哥不解,他并未注意到。
“方才太子问公主‘就这些人陪你?’”
“这有何疑惑?”
“你想这些陪同之人都是没孤家的人,她堂堂可汗的公主远赴中原,却是孤家寡人,怎不让人疑惑?”
赏哥听罢,才恍然领悟,“对呀,确是如此。那这又为何?”
郭敏微微一笑,“只有一种可能:公主是私自跑出来的,可汗并不知道。”
“她刚才不是说,可汗同意……”
“当然是扯了谎。”
“那这又是为何……”
“她为何私自跑到中原?为何对太子说是可汗同意了?”郭敏如同自问自答般说道:“像她这样性情直爽热烈的女子,只有一种可能。”
“为了她……爱慕……之人?”赏哥尝试着推测。
郭敏微笑点头。
“那人难道是……”
“不错,应该就是太子。”
夕阳斜照进窗棂的时候,又有一伙人寻到客店来了。为首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和一个魁梧的大汉。从德见了便向大家介绍:那老者是使团的副使、沙州人阴信均;大汉是于阗国的都押衙安神通,随行的也都是使团中的成员。
于是好几张桌子凑到一起,沙陀人、于阗人、甘州人、沙州人还有凉州人、秦州人都围聚饮酒,好不热闹。大家谈笑间发现,安神通与安九不仅同姓,而且身材相貌也相近。两人于是共饮三杯,序了年庚,安神通大安九三岁,便称兄道弟起来。
几伙人聚在一处,热火朝天,从德说这是文殊菩萨的缘分。众人举杯共饮之后,走出客店,见天已放晴。此时空气清新、微风凉爽,一抹红霞映在西天。大家不禁仰天远眺,吐故纳新。
从德转过身,向众人拱手道:“天公作美,一场大雨让小王与诸位相聚;雨后放晴,应是催促我等早赴五台朝圣。”
大家于是乘兴相约,明早起程共赴五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