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至黄昏,噶老在大石的帮助下,煎好了草药,给南仙喂下。好容易忙完了。她和大石靠着车帐的车轮坐在草地上。
“她总算睡着了。”噶老一边擦汗,一边喝水。
“这是什么?”大石将手中的东西给她看。
“你怎么拿着它?!”噶老显得既惊讶又有些气愤,一把从大石手中夺了过来。“你从哪儿拿的?”
大石略有些吃惊,“应该是在车上的,我下车时挂在我衣袍上了。”
噶老恢复平静,略带歉意。“许是我给她脱衣服时没注意,从她身上掉下来了。”
那是一个花边玉璧,下面用镏金银链挂着五个玉坠圆雕,分别是蛇、蝎、猴、蟾蜍、蜥蜴。
“这是她的护身之物,她出生时,我大哥给的,她一直戴在身上。”
“护身之物?用蛇蝎来护身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以毒攻毒,没听说过吗?如果你身上有这么多毒物保护,还有人敢伤害你吗?”噶老说道。“我们乌古人都会戴这个,当然一般人不会有这么精致好看的。”
“乌古人?你不是鞑靼人吗?”大石问道。
“你们京城人分不清楚,瞎传的。”噶老流露出不屑。“不过,当年老详稳是在鞑靼人的地盘找到我和大哥的,所以不知道的就当我俩是鞑靼人。”
“你说的‘老详稳’是……”
噶老用手指了指身后的车子,“她爷爷。”
“萧双宽大人。”大石明白,收留噶老和她哥哥的就是南仙的祖父——那位自尽于可敦城的西北招讨使。噶老和她哥哥应该就是从那时成了南仙家的“宫户”。
辽代,自太祖起兵之时便建立了所谓“斡鲁朵”法,即“宫卫制”。此法最初是为了削弱部族力量,达到“强干弱支”的作用,后来则出于作战之需,采用所谓“裂州县、割户丁”的方式,将各地的人力、财力划拨到“宫卫”这种作战组织中。有辽一代,共建有12个宫卫,分别是:弘义宫、长宁宫、永兴宫、积庆宫、延昌宫、章愍宫、崇德宫、兴圣宫、延庆宫、太和宫、永昌宫和敦睦宫,这些听起来像是皇室宫院的名字,但其实都是实力强大的集团军。这些宫卫名义上归皇帝所有,实际上渐渐都成了指挥他们的贵族将领的亲兵组织,所谓“入则居守,出则扈从”。为了对外战争的需要,将领们把大量降俘、州县人口、部落牧民以及隶徒收编进来,这些人统称为“迪斡尔朵”,即所谓“宫户”。
南仙的爷爷当年收留噶老和她哥哥,其实就是将他们收编为“迪斡尔朵”。耶律大石记得,萧双宽当时是带的积庆宫的人马赶赴西北边关的,所以噶老就是积庆宫的宫户。
“其实,我和大哥被找到时,虽然在鞑靼人的地盘,却是在汉人的家里做事。”
这就更好理解了,若他们当时在部落中,朝廷将领想收编还不太容易,除非降伏了整个部落。但如果他们只是汉人的家奴就好办了,汉人富户为保太平,往往会主动向用兵的宫卫进献“生口”,也就是把自己的家奴甚至佃户送去作“宫户”,以避免军队对自己的财产进行直接的征没。
大石如有所悟,问道:“你还记得那汉人家姓什么吗?”
“姓陈。”
大石一惊。“敢问你的大哥莫不就是耶律辰嘉努将军?”
噶老点头。“是啊。我们当家奴的本来就没有名字,大哥在陈家为奴,就被叫作‘陈家奴’,后来当了官,这个名字不雅,就写成‘辰嘉努’。我本来也没有名字,我们乌古人管小妹叫‘噶老’,大哥这么叫我,别人以为是我名字,也就这么叫了。”
大石释然,原来这侍女的哥哥就是那颇具传奇色彩的耶律辰嘉努。国中流传,此人原本桀骜不驯,收入积庆宫后,数次出逃,被捉回后,本该治罪,但萧双宽见他身材魁梧、力大惊人,便收为随身护卫。萧双宽领西北招讨使,率兵奔赴可敦城,其间辰嘉努立了不少功。他是乌古人,又在鞑靼人和汉人中生活过,对漠北的语言、地理都很了解,一路上寻方向、探敌情,确实大显身手。人们传说,他为了避开磨古斯人的追踪,一路披着鹿皮,混在野鹿群中,沿着饮马河[6],来到了可敦城,向城中守军通报了萧双宽大军的动向。后来他在可敦城屡立战功,萧双宽奏报朝廷,皇帝特赐姓耶律,并封为乌古部统军使。不过,两年前的兵败让萧家满门成了英烈,耶律辰嘉努带着唯存的南仙回到京城,却为兵败背负了罪名。朝廷指责是因为他的失误,导致全军被围。辰嘉努百口莫辩,被治罪流放。但是还未到流放地,又被赦免,其后便不知所踪。
噶老性格直率坦荡,大石觉得与她交谈也不必忌讳什么,于是把自己的疑问说出:
“你兄长将公主从镇州带回后,京城流言很多,他因此还被治罪,后又被赦,这其中是非曲直到底如何?”
噶老摇摇头,长叹一声。
“大哥是受了莫大委屈的,不过事已至此,也不指望朝廷来平反了,让他自由自在去了就好。”她顿了一下,回忆道:“其实,开战之前大哥已经觉得不对,他发现了马队的踪迹,怀疑磨古斯人设有埋伏。可是……”她又用手指了指车上,放低声音:“可是她那个老爸,查看了以后说那是野马的蹄印,不当回事,继续带着队伍前进……”
指挥那次战役的是南仙的父亲——耶律额图珲,当时的西北招讨副使。他或许过于自信,或许只是不信任那个被自己父亲器重的奴隶将领,总之,积庆宫的主力在那场战争中被磨古斯围歼,萧家三代身亡。
“后来小主在宫中听说大哥被治罪,便想尽办法向皇帝鸣冤陈情,大哥才得以被赦免。”
“原来是这样!”大石听后颇为感慨。这一门主仆的确都是义薄云天的人物,老统领虽未直接指挥战役,却不愿苟且,谢罪自尽;南仙的父兄虽判断失误,陷入埋伏,但奋战到最后;噶老兄妹俩有情有义,对南仙一家不离不弃;小南仙深明大义,小小年纪便敢于向皇帝陈书。
想到此,大石问道:“公主入宫时多大?”
“十四。”
十四岁的她便成了孤儿,寄篱深宫,不想却背负污名;如今十五岁的她去国离乡,病倒在荒途,却被众人嫌弃。
想到这里,大石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要让公主痊愈,平平安安地把她送到夏国,这才是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