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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竺惊变

一君一僧就这样在月光下倚石而坐,好似朋友般无话不谈,浑然不觉身边的时间在悄然流逝。

“法师啊,其实朕一直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陛下请讲。”

“如何才能降魔?”

问出这句话时,皇帝的面色变得肃然起来,宛如蒙上了一层寒霜,玄奘答道:“慈悲可以降魔。慈、悲、喜、舍四无量心,既可降魔,又可消业。”

“消业……”李世民喃喃自语,似在思索。

“陛下是在怕什么吗?”玄奘注视着面前的帝王,缓缓问道。

李世民道:“朕不是怕,只是有些事情想了解一下。朕也不瞒法师,近一两年来,总有些不干净的东西闯入朕的梦里,搅得朕魂梦难安。朕一生戎马倥偬,凡是看得见的敌人都不会放在心上。只是这些见不得阳光的东西实在讨厌,鬼鬼祟祟的,法师可有降伏之法吗?”

想不到皇帝自己将此事说了出来,如此直抒胸襟,倒让玄奘心中一宽。

“陛下所说的这些,其实都是心魔,心魔只能通过修行来去除。”

“可是朕听说,佛家有一种说法,叫做冤亲债主。”

玄奘轻轻摇头:“这是外道说法。佛门之中绝无‘冤亲债主’这一说,没有任何一部经论中提到过这个奇怪的词。佛说心净则国土净,心保持正念,念念相续就是定,有定力的人就有禅境,就与佛心相契合,哪里还会有什么心魔?”

“但是朕没有定力,所以那些恶魔就从心里冒出来了!假如他们就是不肯放弃复仇,是不是有些事情就无法避免呢?”

听到这里,玄奘总算明白了,说来说去,皇帝还是心中不安。

“陛下如果是因为做过什么而担心复仇的话,那就应该忏悔。”他字斟句酌地说道,“在佛门中,忏悔是很重要的修行。常起忏悔心的人,慢慢就可以解开围绕自身的怨怨相报的结。”

李世民的眼睛眯了起来:“你们佛家不是说过,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吗?忏悔如何有用?”

“忏悔也是因啊。就好比陛下当年在朝堂上骂了魏徵大人一句,种下了一个因,他立即回骂了陛下一句,这便是一个果;但是你若是骂他之后立即后悔,向他致歉,抚慰他一番,他看陛下这般诚心,当然也就不会再回骂你了。这便转入第二个果。得到第一个果是债主来讨债,得到第二个果是债主没有来讨债,这便是忏悔的作用。”

听到这个比喻,李世民忍不住抚掌大笑:“法师见过魏徵吗?那个老家伙岂是那么容易被顺毛的?噢,我骂他一句,再安抚他一句,他就没事了?法师也忒小看这个泼皮村夫了!”

不过,这个有趣的比喻倒让皇帝的心情放松了许多,原本严肃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君臣对恃的时期。

那时气得要命的事情,现在都成了美好的回忆。

“可惜呀,他已经不在了。若他还在,定会对朕的征辽之举进行死谏,让朕头痛不已。哼!但朕也未必会听他的劝。”

他自顾自地回忆了一会儿,便又转向玄奘:“找朕麻烦的那些家伙可不是像魏徵那样的。有些事情不论对错,朕做下了,就绝不会忏悔。”

玄奘道:“贞观初年,陛下下令在当年破敌的七处战场上建造佛寺,不就曾发文忏悔吗?”

“那个不同。”李世民简单地回答。

玄奘也知道不同,更知道皇帝的驴脾气,于是低低地问道:“陛下既然如此倔强,不肯忏悔,又为何要重提旧事呢?”

李世民道:“他们骚扰朕,朕却不想向他们低头认错。哼,说朕有错,难道他们就没有错吗?成王败寇,哪里有什么是非对错!”

玄奘迟疑了一下,道:“此事沙门也不想去论什么是非对错。只是,陛下既然提起,想必也是心有困扰。那么陛下有什么打算?想如何解决此事呢?”

李世民道:“在长安时,朕曾请过一些法师到宫中来作法驱鬼,这些法师有你们佛门的,有道门的,还有其它一些偏门的。有的就是唬唬鬼罢了,但也有灵验的,几乎立竿见影。只可惜维持不了太长时间,就又出现了。”

玄奘笑着摇头:“原来佛门之中还有驱鬼的法师,沙门孤陋寡闻竟然不知。只是,似这等以大鬼压小鬼的做法,先不论效果如何,实在是有违佛门慈悲之道啊。”

“慈悲?”李世民冷笑一声,“驱鬼降魔还讲什么慈悲?”

玄奘轻轻摇头道:“陛下或许不信,但是沙门要告诉陛下的是,魔由心生,对魔的强硬其实就是对自己的强硬,最终伤害的还是自己。”

李世民又哼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

玄奘也不与他争执,只淡然一笑道:“好吧,驱鬼降魔是否需要慈悲,咱们暂且不论。但是陛下的目的不是驱鬼降魔,而是化解怨气。不是吗?”

听到这心平气和的声音,大唐皇帝也不得不点头:“正是。”

“要想做到化解怨气,则除慈悲外,别无他途。”

李世民认真地想了想,同意了玄奘的说法。

玄奘接着说道:“慈悲不仅可以降魔,还可使人明智,可以让陛下更清晰地看清这个世界。而障碍慈悲心的是嗔恨心,它会蒙上人的双眼,让人与世界之间产生一层烦恼的迷雾,于是魔就在这迷雾之中产生了。所以佛陀说要修忍辱,修无诤三昧。有了慈悲和忍辱的力量,哪里还会有心魔的存在之地呢?”

李世民道:“朕承认有心魔,所以想请教法师,能否找到一个更好更彻底的解决之道?朕会克制嗔恨心,但是,朕不想忏悔认错!”

他的语气十分坚决,不容置疑。

玄奘心中无奈,碰上这么个充满戾气的主,也只好采取世间的有为法了:“那么沙门提个建议,陛下可以做些功德,回向给他们。想来这些人与陛下相知多年,也知晓陛下的脾气。一旦有机会离苦得乐,他们便会感念陛下之德,不会再来骚扰陛下了。”

李世民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个方法倒是可行。朕也不需要他们感念什么恩德,只要各安其分,不来骚扰就行。说起来朕也的确有对他们不起之处,为他们做些功德也没有什么。”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陛下有此心、有此言,便踏上了化解仇怨的第一步。想来他们也能理解了。”

李世民笑了笑:“朕知道自己从来就不是个慈悲之人,难得法师总能找到朕的良善之处。”

玄奘道:“陛下的良善之处其实很多,只不过自己不知,还有些妄自菲薄罢了。”

李世民心中愉悦,认真请教道:“那么,法师能帮朕推荐一些功德事吗?朕希望既能帮助那些怨亲脱离苦海,又能为自己和稚奴修些福德。但不知你们佛门之中,有什么事情,功德来的最好最快?”

这个皇帝陛下,还真是又贪心又直接。不过,对于这种现实的需求,玄奘的回答从来也都是极为具体和现实的:“弘法由人,度僧为最。”

这个回答没有任何玄奥之处,倒让李世民感到惊奇:“朕原本以为,法师会让朕做些礼佛写经参禅悟道之事呢,想不到法师却叫朕度僧,这也未免太容易了吧?”

玄奘道:“此事对陛下而言当然容易之至,但对其他人而言,就难如登天了;至于礼佛写经参禅悟道,对很多人而言,是比较容易上手去做的,但对陛下来说,做这些事情反而需要付出时间和精力。世间之事常常如此,有些事情说起来不值一提,做起来也极其容易,区别只在于肯不肯去做罢了。”

“法师的意思是,要朕先从最容易的事情做起吗?”

“是不是最容易的,沙门并未多想。只知道在如今的大唐天下,这是唯有陛下才能做到的事。”

李世民不禁笑了:“朕明白了,法师这是在怪朕不恤佛门啊。”

“玄奘不敢。”

“好吧。”李世民轻松地伸了个懒腰,“那么法师倒是说说看,为什么度僧的功德最大呢?”

玄奘道:“僧是三宝之一。众生迷感,无智慧不足以启发。要想培植智慧的根芽,必须依靠佛法。而弘法的仰仗是人,所以度僧是最有功德的。”

李世民恍然大悟,同时心里也很高兴,毕竟这是一件只需动动嘴皮子就可以完成的功德事。

第二天一早,皇帝便下诏:“昔隋季失御,天下分崩。四海涂原,八埏鼎沸。朕属当戡乱躬履兵锋,丞犯风霜宿于马上。比加药饵犹未痊除,近日已来方就平复。岂非福善所感而致此休征耶。京城及天下诸州寺宜各度五人,弘福寺宜度五十人。”

皇帝将自己的病愈归结为感应到了福善,为他一次性度那么多僧人找到了充分的理由。

由于隋末天下大乱,以及唐初朝廷的排佛,致使全国很多寺院法侣断绝。当初道因法师初来译场时就提起此事,玄奘一直记在心上。如今皇帝一声令下,全国三千七百一十六所寺庙,就多了一万八千五百余僧尼。自法琳事件以来,沉滞不振的大唐僧团再度蔚然成众,佛教蒙润,从此走上复兴之路,形成繁盛的气象。

怀素便在这次大规模的度僧活动中正式剃度,由于玄奘不在,由灵润长老代为行剃度礼,终于实现了他出家为僧的心愿。

对于佛教的复兴,长安城的护法僧侣们感慨万千,想起过去二十年来与朝廷的对立,智实遭杖责而惨死、法琳被贬谪而捐生,佛门在压抑中与朝廷抗争,却始终难有起色。而玄奘归国不过三年,且大部分时间都在弘福寺内闭门译经,却似翻云覆雨般改变了佛教的命运,着实有些神奇。每个人都感觉到佛门振兴有望了。

欢喜过后便是更多的期待,有人甚至开始期望,改变道先佛后的秩序。

“何为贪?这便是贪哪。”灵润法师对弟子彦悰说道,“佛门被压制之时,大家只想着朝廷不要灭法,僧人们平平安安的就好。可现在呢?刚刚有点起色,就想要更多的。实在是贪欲过盛,与佛法相背离。幸好眼下三藏还在玉华暂时未归,不然就要被他们纠缠死了。”

确实,玄奘回国以来,不仅要应付朝廷的压力,还要应付那些热情的护法僧侣的压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后者给他施加的压力绝不在皇帝之下。作为译场大德的灵润法师,对此自然心知肚明。

也正因为如此,弘福寺的译经院中,这些天反而很平静。译主不在,他们不能自行翻译,只能校对、抄写那些译好的经书。

当然,傍晚的讲经还是要继续的。原本由于玄奘不在,前来听讲的人数也少了,讲肆一度冷清了许多。这几天受皇帝的序文和度僧之事的影响,讲肆又变得热闹起来。不过提出的问题却乱糟糟的,更有人直接询问三藏何时归来。

玄奘也想早日回到译场,回归正规的译经生活。可惜皇帝不走,他也只好留下来陪着。

长安派人送来一份奏章,原来是出使印度的王玄策即将归国,他将自己此次出使的经历写成一道长长的奏表,通过各驿站先行传送至长安,现又送到玉华宫李世民的手上。

“想不到啊想不到,这个王玄策,竟然胆大包天,在天竺挑起了一场战事!”李世民看着这份奏表,对玄奘说道。

“战事?”玄奘很是诧异,“这怎么可能呢?王长史乃是个文官使者,未得朝廷许可,怎敢轻起战事?”

李世民道:“那个戒日王尸罗逸多已经崩逝了。听说他没有子嗣,因此在他死后,戒日帝国的各个王国就开始争夺最高君主之位,印度已陷入一片乱局之中。”

玄奘大为震惊,猛地站了起来!

他的梦是真的,戒日王真的死了!

当年的怪梦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中,梦中,浑身金色的文殊菩萨站在幼日王院第四层阁上,手指寺外的熊熊烈火,声音低沉地说道:“十年后,这里便是这个样子……尸罗逸多将驾崩,印度会重新陷入混乱,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相互攻击,佛法……”

玄奘的心一阵绞痛,从做了那个梦到现在,不过九年时间,印度的乱相就出现了。那么佛法,佛法会怎样?

“法师怎么了?”对于这位高僧的异常反应,李世民甚是不解。

“陛下。”玄奘抬起头,勉强一笑,“沙门曾两次梦到过戒日王的死和印度的乱相……”

李世民呆了一呆,望着僧人眼中的泪光,又看看手中的奏章,若有所思。

直到此时,玄奘才完全恢复了心神,合掌道:“陛下,沙门方才想起往事,以至失态,还请陛下恕罪。”

“法师世外之人,不必拘礼。”李世民倒不介意,淡淡地问道,“印度有个叫阿罗那顺的,法师以前可曾听说过此人?”

玄奘道:“略有耳闻。这阿罗那顺本是戒日王的臣子,因其性情粗鄙,不为戒日王重用,被派至北边的小城设多图卢为王。后来听说,此人本性凶暴,在诸国中的口碑也不是太好。”

“这么说,此人虽不在权力中心,也算是一方诸侯了?”李世民用自己的理解来认识了这个人和这件事。

“算是吧。”玄奘顺口答道,又觉得奇怪,“陛下何以问到此人?莫非他……”

李世民点了点头:“法师果然聪慧。就是这个阿罗那顺在一片乱局中浑水摸鱼,僭位称王。王玄策使团抵达的时候,尚不知道此事。这阿罗那顺若是以礼相待,我大唐说不定就承认了他。可是此人,嘿嘿,诚如法师所言,是个粗鄙之人。他居然扮起了强盗的角色,派兵突袭使团驻地,抢劫珍宝!”

“居然有这等事!”玄奘深感意外,同时又有些担心,“使团只有三十余人,如何经得起军队的围攻?他们不会有事吧?”

李世民冷笑道:“使团成员全部被俘,所携财物被抢劫一空。嘿嘿,法师你说,这个阿罗那顺是不是有毛病啊?”

玄奘不禁苦笑:“陛下,阿罗那顺并无多少根基。当年戒日王是通过联盟和不断地对外战争,先后征服并吞并了恒河流域的许多小国家,以此为基础成为中印度诸国的盟主。又凭借强大的武力迫使东印、北印和西印的绝大多数国家承认了他的宗主地位。而阿罗那顺显然不具备戒日王的实力和影响力,他能僭越为王,估计也是因为离得近,动作快,抢先占领了曲女城罢了。但以他的能力,根本就不可能获得各路诸侯的承认,也不会这么快就在恒河流域建立起稳固而广泛的统治。所以,他只能采取一切手段,尽可能地多劫收一些帝国遗产。”

李世民点头道:“法师所言在理。看来,戒日王死后的印度是诸侯纷乱的印度,这家伙显然是把大唐使节也当成戒日帝国的遗产来抢夺了。”

玄奘心下黯然,印度可以说是他的第二故乡,他心中着实不希望那里陷入一片纷乱。

李世民并未注意到玄奘脸上的萧索之意,他的兴趣仍在那个簒位者阿罗那顺身上:“此人既然可以趁着戒日王崩逝之机篡夺天竺王权,可见也有相当的手腕。想不到他居然会做出劫夺拘留大唐使团的事情来,又显得极为愚蠢,算不得一代枭雄。”

玄奘心说,皇帝还真是太高看阿罗那顺了,凭他的眼界和行为,焉能以“枭雄”二字称之?

大唐与印度相距虽远,但总归已经结盟,唐皇又万里迢迢地派人出使,阿罗那顺完全可以伪装成戒日王的正式继承人,将远来的使团视为宾客,盛情款待。只要他从王玄策的手中接过大唐国书,就等于获得了大唐的承认。至于他的王位是怎么来的,大唐只怕也没那份闲心去管。

可惜,阿罗那顺目光短浅又没脑子,堂堂国王,竟做了一回强盗。

耳边又传来李世民的声音:“法师你觉得,他做出这等有害无益之事,是有什么深意吗?”

玄奘道:“陛下,沙门对这个阿罗那顺完全不了解。或许,他只是个做事全凭本能的粗暴之徒,能簒夺王位靠的是运气,哪里有什么深意?又或许,他是获得了婆罗门集团的支持。”

“哦?”李世民剑眉一扬,“第一种可能暂且不去管他,法师且说说第二种。”

玄奘道:“当年曲女城法会,戒日王曾遭到婆罗门教徒的刺杀。虽然那只是个意外,并以失败告终,但戒日王趁机将五百婆罗门尽数驱逐,且加以羞辱。此举自然引起了更大范围的憎恨。玄奘回国时,就曾遭到一个老婆罗门的当面诅咒。”

“诅咒?”李世民很惊奇,“有用吗?”

“照他们的说法是有用的,尤其是当被诅咒者接受了这份诅咒之后。”

“这怎么可能呢?”李世民很是不解,“如果有人向我发出诅咒,我明知道他要对我不利,不杀他就已经很仁慈了,为什么还要接受他的诅咒?”

玄奘道:“印度人的想法与唐人不同。在他们看来,如果这份诅咒是有理由的,也就是如法的,就应该接受。不管他们信奉什么,都认可这份法则。”

李世民喃喃道:“真是不可思议。那么法师接受了吗?”

“玄奘接受了。但他的诅咒对玄奘无效。”

“是法师压根儿就不相信他的诅咒吧?”李世民哈哈大笑起来,“看来这宗教相争不仅限于中原啊。”

何止是不限?玄奘心中暗想,同别国相比,中原的宗教之争已经相当温和了。

一君一僧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心中都有万千思绪在翻涌。

终于,玄奘小声问道:“陛下一开始说,王长史在天竺挑起了一场战事。那也就是说,他们最终还是脱离了危险?”

李世民点头道:“也是上天保佑,幸得一王族贵女相助,那王玄策和他的副使蒋师仁,哦,还有通译僧安那怙提,才得以逃出生天,寻机复仇。”

玄奘愕然:“王族贵女?”

“嗯,据王玄策说,此女是戒日王的亲妹妹,她的名字有些拗口,朕记不太清了。总之,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

他注视着玄奘,见这僧人虽未多问,目光中却隐含着点点悲戚之色,不禁起了好奇之心:“法师就不想问问她的情况吗?朕可是听说,她向我们的使臣打听了不少有关法师的事情呢。”

玄奘低头道:“是啊,沙门正想问问她是否平安,又怕有些唐突。”

李世民看着他,笑道:“法师与那个王妹……”

“她也算是我的徒弟。”玄奘垂目回答道,“她原本信奉的是小乘正量部佛教,后来玄奘给她讲了几次经,她转信大乘,敬我为师。她虽是个女子,但悟性奇高又熟知教义,其为人和见识都是极为难得的。”

“原来如此。”李世民点头道,“这一次倒是多亏了她,不然我大唐使节团就真的要不明不白地折在异国了。”

“她没事吧?”玄奘抬头问道。

“不知道,王玄策没有再提起她。”

玄奘心中有些担忧,如果真是婆罗门集团在支持阿罗那顺,那也就意味着,印度的佛教会受到严重的冲击。

如果说,这是菩萨早已预知的法难,无可避免。那么他至少希望,罗阇室利不要遭受到池鱼之殃。

李世民轻轻啜了一口茶,接着说道:“王玄策三人逃出后,一路北上泥婆罗国,找国王借了七千骑兵,又向松赞干布借了一千二百精骑,再加上还有一个小蕃国也出了些兵,最终集结了一万骑兵,重新杀回天竺,利用火牛阵大破象军,攻破曲女城,活捉了阿罗那顺!”

说这番话时,他一直在仔细观察玄奘的神色,见这僧人脸上虽略有悲悯之色,却无太大的吃惊之意,便主动提出了疑问:“朕读过法师的《大唐西域记》,从泥婆罗国到曲女城,这段路程好像不算短吧?”

玄奘道:“这是一段相当长的距离。泥婆罗位于雪山脚下,从那里到中印度,中间隔着北印的二十多个小国家。”

“那也就是说,王玄策的三蕃联军必须冲过这段路程,方可抵达曲女城?”李世民若有所思地问道。

“正是。”

“一旦途中有人拦截,法师觉得会如何?”

“那自然会耽误时间,也会让阿罗那顺有所防备了。”

“但是事实却是,三蕃联军进展极快,直到逼近曲女城时,阿罗那顺还似乎什么都不知道。而且王玄策在奏表中也提到,沿途根本就无人找联军的麻烦。法师你觉得,这是什么缘故?”

玄奘道:“陛下,戒日王朝看似强大,却是完全建立在军事征服的基础上的,其管理和组织都非常松散。他又没有能够在生前处理好继承人的问题,就突然离世,曾经统一的帝国立刻变得四分五裂,各个城主相互混战……”

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某些词汇可能犯了忌讳,比如“继承人”之类,于是立即收言,看向皇帝。

李世民却是一脸肃穆,沉声道:“法师说下去!”

玄奘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沙门猜想,阿罗那顺实际所能控制的很可能只有曲女城及其附近的一小块地方。尽管他号称国王,但政令到了外地根本就无人理睬。而王长史若是在路上声称,联军只对付阿罗那顺一人,不管其余,那么各城主和军队便不会阻拦。说不定他们更多的是幸灾乐祸,而不是同仇敌忾。”

李世民缓缓点头:“原来如此。这关系倒有点儿像隋末的十八路反王啊。”

他独自咂摸了一会儿,感慨道:“印度在戒日王的治理下已经度过了四十年的繁盛期,想不到他刚一离世,帝国就如此快的分崩离析。法师分析得很好,朕深以为戒。”

是啊,不论是英雄还是圣人,都会有面临死亡的一天。如何培育优秀的继任者,让权力和平地交替,就成了为王者必须考虑的大事。可是要做到这一点绝非易事,就算是李世民,也不免要为继承人的问题心痛烦恼。

“戒日王没有子嗣,朕倒是有十几个儿子……”李世民痛苦地摇了摇头,声音中透着深深的疲惫,“数年前,承乾为太子的时候,朕因逾制过度宠荣诸子,又选派刚直之士去监视他们,结果引发父子矛盾。后来又逼反齐王,不得不发九州之兵前去平叛。”

玄奘安慰他道:“陛下现在至少已经决定了皇太子人选,况且,大唐的情况与印度完全不同。”

李世民道:“中原虽与印度不同,但也有前车之鉴。当年文帝时的大隋何等强大,可是到了杨广手中,仅仅数年时间就败光了。”

玄奘垂下眼帘,皇帝对时事发感慨,自己一个出家人自然没必要多说什么。

然而李世民却又将目光投向了他:“关于太子和吴王,以及朕的其他诸子,法师有什么要说的吗?”

“陛下说笑了。玄奘是个出家沙门,且过去十几年来远离故土,对国内佛门的情况尚且不知,又哪里懂得这些世间之事?”

李世民笑道:“好吧,那朕换个问法。法师觉得,什么样的人更适合做大唐的储君呢?”

玄奘合十道:“陛下乃上智之君,胸中自有乾坤。沙门只想弘扬佛法,普渡众生。”

见皇帝的目光依然紧盯着他,显然还不死心,玄奘只得往下说道:“陛下若是一定要问沙门有什么想法,沙门便大胆地提一句。沙门希望有关储位的争斗仅止于朝廷,而不会扩散至天下民间。这是玄奘对此事的唯一心愿。”

李世民轻轻点头:“法师慈悲睿智,朕甚是佩服。这话朕记下了。”

“多谢陛下。”

“但不知在印度,有没有被自己的子嗣背叛过的君王?”

“有。”玄奘道,“阿育王的祖父月护王据说便是一个。具体情形沙门也不知晓,只知道他曾经说过一句话:‘王子就像螃蟹,会吞食自己的双亲。’”

李世民“扑哧”一笑,这句古怪的异国哩语倒令他耳目一新。

“那他把儿子给杀了?”

“没有,杀了他就没有继承者了。”

李世民沉默地点头,这确实是个悖论,难以解决。

玄奘道:“据说月护王晚年饱受孤独之苦,天天过着害怕被暗杀的日子。他还说过一句话:‘我不要领土与财宝,只想要一夜安眠。’”

这凄凉的话语狠狠打动了李世民,以至于他长时间地不发一言。

李世民越来越喜欢与玄奘谈论佛事,且问的大都是些最简单的,有关福田功德、因果报应乃至天堂地狱等方面的问题,极少涉及义学领域。显然,大唐皇帝只想籍此获得内心的平安。

九月的一天,李世民突然提到了《金刚经》:“朕记得当年曾读过《金刚般若经》,听说此经为一切诸佛之所从生,闻而不谤,功德超越以身命相施,非恒沙珍宝所能及。加以理微言简,向来为贤达君子所喜爱。”

玄奘合十道:“诚如陛下所言,此经功德不可思议。西方之人,也都极为喜爱、敬重。”

“既是如此,但不知前代所翻,文义是否完备?”

玄奘道:“微有遗漏。”

“哦?不知何处遗漏?”

玄奘答道:“若依梵本全译,应具称《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能断金刚……”李世民咂摸着这个词组,“就是能切断金刚?法师,这金刚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玄奘道:“金刚,是天神因陀罗的武器,能摧毁一切,却不会被任何物体所摧毁。能断金刚,意味着可摧毁最强之物。”

“那么,何物最强?”

“我执。”玄奘答道,“众生有了对自我的执着,也便有了分别心,以及由分别心带来的烦恼和迷惑,从而产生出贪、嗔、痴、爱、欲、恨。于是一念入轮回,永难脱离。”

“众生的这种烦恼和迷惑坚如金刚,唯有以此经所诠释的无分别大智慧,方可断除。故经名《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旧经上少了‘能断’二字,反将般若比喻为金刚。因为世间之物以金刚最为坚硬,般若也是如此,能破坏一切烦恼,而不被烦恼所坏。虽然都是说明般若智慧能够断除一切邪见妄执等烦恼,于经义上并无太大差异,然毕竟与原本不同。”

李世民惊讶道:“居然是这样!法师的意思是,金刚是比喻烦恼的,而旧译的金刚却是比喻智慧的。这样看来,两者确实差别很大。但不知旧经的中间是否也有缺漏?”

“缺漏倒谈不上,只是什公曾经说过:‘秦人尚简’,因而很多经书都在翻译中做了删略。什公临终时说,他一生所翻经论三百余卷,唯有《十诵律》一部未能来得及删繁。可见《金刚经》也是做了删繁的,有些内容没有译入。”

“法师看来是不同意这么做的?”李世民追问道。

玄奘淡然一笑:“人的思想是没有范本的,什公有什公的想法和考量,玄奘也是如此。只是玄奘悟性不足,不敢在翻译中加入自己的证悟,只盼能将佛陀所说真实再现,所谓‘如是我闻’,如此而已。”

“法师太过谦逊了。”李世民感慨地说了一句,又问道,“这《金刚经》,法师手上可有梵本吗?”

“有。”

“那么,法师何不再翻译一次,使众生都能得闻全经,你看如何?”

玄奘没有想到皇帝竟会对《金刚经》有如此兴趣,不过细想起来倒也不足为奇,《金刚经》本身虽是以般若智慧为中心的证性之经,然而在民间,很多人却将其当作延年益寿的经典来持诵。

这是每一个人的生命中都必然会起的忧生之念,只不过因个人经历和每一颗心的敏感程度不同,而有着明显与不明显的区别罢了。

其实,读《金刚经》,悟道见性与否,还需修行者参读其意,才能心有领悟。然而皇帝偏爱这类般若经典,也足以显示他的宿慧。因此对这个要求,玄奘几乎未做任何考虑就答应了下来。

李世民很高兴,又叮嘱道:“经本贵理不贵文,还望法师忠于原典,莫要因文饰而损伤了经义。”

玄奘合掌一揖,肃然道:“沙门玄奘,谨尊圣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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