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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成佛意味着完善

从皇帝口中听到孙思邈的名字,玄奘倒觉得有些意外。此人他何止听说过,还曾面对面地聊过医术呢。

但是他也知道,药王现在正在躲着皇帝,自然不能说出他的去向。

于是只点头道:“听说此人是终南山隐士,与沙门译场中的道宣律师乃是林下之交,医术极其高明。”

“对呀!”李世民兴奋地说道,“这位孙神仙,不但医术高明,而且看上去鹤发童颜,非同一般哪!朕曾经诏见过他,留他做了一阵御医,听他说了许多养生之道。”

玄奘奇道:“他有说过服食丹药可以长生吗?”

“呃……他说,服食丹药也是一种养生的方式。”

玄奘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陛下,孙先生所说的丹药与陛下所求的长生丹完全不同。至于说到养生,道家的确有许多养生之道,但是请恕沙门直言,服食丹药应该是其中最次的一种方式。”

“这一点,朕当然明白。想当年,孙神医曾与朕说起过各种养生之道,朕仔细思量,这里面也就数吃药最为方便,也是最不需要付出时间和代价的了。其它的方法,有的需要持之以恒,不能立竿见影;有的需要朕改变饮食习惯,朕做不到;还有的甚至需要禁欲,哼,朕很不喜欢!”

玄奘苦笑道:“陛下,这世间哪有不付出代价就能得到的东西呢?”

李世民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服食神仙丹药已经一年多了,效果如何他自己心中最清楚。可是除此之外的其它选择都需要付出食色之欲的代价,而这又是他不能忍受的。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宁愿选择服药的方式。

不过,此时面对玄奘,他却想到了另一种说法:“法师啊,听说你们佛门还有一些特别的修行方法?”

玄奘反问:“不知陛下所说的特别,是指什么?”

“比如,双修之类的……”

玄奘奇道:“双修没什么特别的呀,陛下是从哪里听说这个很特别的?”

“是一个外邦僧人说的。难道……这种方式不特别?”

玄奘道:“沙门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佛门双修指的是悲智双运:有大智不堕生死,有大悲不住涅槃。这是大乘佛教所注重的菩萨行,要说有什么特别的,也只是区别于罗汉道吧。”

“哦?双修是这个意思吗?”李世民仿佛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神情有些失望,又有些不大相信。

玄奘奇怪地看着皇帝:“陛下以为是什么意思?”

“朕原本还以为,这是佛门之中的一种……很特殊的修行方式。”

玄奘缓缓摇头:“陛下,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特殊的修行方式,修行是不可以走捷径的。”

“那么念佛呢?难道不是捷径?”

玄奘道:“念佛是凭借佛力和自身的愿力往生净土,往生之后依然要修行的,只不过修行的条件比在娑婆世界要好得多而已。”

“哦。”李世民默默点头,“如此看来,修行真的是太难了,就算成了佛又能怎样?能比朕这个皇帝更快活吗?”

玄奘看着皇帝,突然笑了。

李世民有些不高兴:“法师你笑什么?难道朕的话很好笑吗?”

“陛下恕罪。沙门只是想起了一件陈年旧事。”

“什么旧事?”

玄奘道:“沙门年少时游学四方,有一天在相州城的外墙根下看到一个乞丐,一边吃着路人遗弃的发霉的剩饭,一边恶狠狠地说道:‘皇帝一定每天吃四个大白馒头!’”

乍听到这个故事,李世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随即,他便收敛了笑容,做出一个发怒的表情:“法师好大的胆子!你是想说,朕就像那个乞丐吗?”

“沙门不敢。沙门只是想告诉陛下,有时候一个人追求的东西,未必就是他人所追求的。”

“这就是法师坚持不肯做官的缘故?”李世民问道,“朕以凡俗经验来推断法师的修行和感受,就如同那个乞丐以他的经验来推断朕的生活和兴趣一样,是同样的可笑?”

“沙门并没有这么说,是陛下这么认为的。”

“那朕就当是法师默认了。但是法师又何尝不是以你的经验来推测世人呢?都说出家人看破红尘,对那些半路出家的僧人来说确实如此,但像法师这样从小就进入寺院的,应该说还从未真正踏入过红尘吧?又何言看破?法师不如暂且还俗,到我朝中为官,再娶上几房姬妾,认真地品尝一下十丈软红的滋味儿,到那时再问一下自己的心,是否还愿意为僧。法师以为如何?”

玄奘笑着摇头:“陛下的意思,沙门明白。只是沙门毕竟在红尘俗世之中生活了十几年。反倒是陛下,还从未曾尝试过出家为僧呢。”

李世民抚掌大笑道:“法师出家前尚未成人,如何能算入过红尘?至于朕不肯尝试出家嘛,也不瞒法师,确实是担心被你们这些和尚给绕进去。那么法师不肯入红尘,又是因为何故?是怕被红尘迷恋住吗?”

“是的。”玄奘平静地回答。

如此干脆利落的回答倒让皇帝感到了意外:“法师你可是个高僧,对自己的心力就这么没信心吗?莫非你也认为,你一旦入了红尘,品尝到十丈软红的滋味儿,就必然会被其吸引,从此不愿再回佛门?”

玄奘道:“虽说不是必然,但还是有可能的。而且,即便真的如此,也说明不了什么。因为人心是脆弱的,会被一些短暂的浮华所吸引。”

“可是朕觉得,法师的心并不脆弱啊。”皇帝笑道,“再说了,就算被红尘吸引了又如何?能吸引人的总归是好东西吧?”

玄奘摇头:“未必。”

“法师此话怎讲?”

玄奘道:“在印度,有一种非常美丽的花,据说受伤或是有恶疾之人服用后能迅速镇痛。即使没有伤痛的人,服用后也会感到通体舒泰,如入迷幻,乃至欲罢不能。许多婆罗门修士就是依靠这个东西与他们心中的大神沟通,几乎一刻都无法离开。”

“世间还有这种东西?”李世民对玄奘岔开话题的行为并不介意,反倒对其所说的奇怪的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既有如此好处,法师为何不将其带回大唐?”

玄奘肃然摇头:“陛下,那其实不是什么好东西,而是一个魔鬼,代表着那些看似美丽让人欲罢不能的欲望。我恩师戒贤大师多年患病,病发时四肢关节有如刀割,几乎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却自始至终不敢碰一下那种花。因为一旦服用,从此便再也离不开它,就连最基本的理智都会被吞噬。”

听了这话,李世民顿觉奇怪:“这是为何?难道说一旦服用了此物,以后不吃就会死吗?”

“暂时不会。但是会让人生不如死。”

李世民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又问:“法师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你尝过?”

玄奘摇头道:“沙门可不敢乱尝东西,就如同我不敢轻易染指十丈软红一样。”

“你既没有服过,如何知道效果?”

玄奘道:“沙门曾见过很多服用过那种药后却因各种原因无法再继续服用的人,那种惨相一旦见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想不到世间竟有这等奇怪的东西……”李世民不禁喃喃自语。

玄奘道:“炎热的地方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皇帝背转双手,思索着踱了几步,突然道:“其实法师还是应该将此物带回大唐的。”

玄奘一怔:“陛下,你想做什么?”

“也没什么。”李世民笑道,“朕只是觉得,能让人沾上就生不如死的东西,必定有些用处。”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苦笑:“陛下能不能不要一听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就想到要拿它来对付人?这个习惯真的很不好。再说,那东西喜热,也不适合在中土生长。”

李世民点头道:“法师的意思,朕明白了。想这世间之人或为求名,或为求利,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和代价,乃至不择手段,最终却未必能够如愿。而这一切,法师明明可以轻易得到,却弃之如鄙履。朕以前总是不肯相信,这世间真有看破红尘之人吗?”

玄奘道:“其实也算不得看破,只是各人所求不同罢了。”

“所求不同……”李世民认真打量着面前的僧人,幽幽地说道,“或许在某一个层面上,你才是皇帝。而朕同天下所有人一样,都不过是乞丐,妄自猜测你的感受。”

“陛下,玄奘只是一介沙门,并未达到那个境界。”

“那么,你若成佛,就可以达到了吧?”

“是的。”

李世民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问道:“朕还是不明白,成佛究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完善。”玄奘道,“世界的完善和人的完善。”

“哦?”李世民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僧人,鼓励他说下去。

玄奘道:“佛说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不完满的,他用盲人摸象来比喻人的不完满。只不过因为所有的人都不完满,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好比一个地方所有的人都是盲人,大家都一样,色彩也就成了一个不可理解的神奇概念。”

“一个真正健全的人应该是六通具足、存亡自在的,可以清晰地了知世界和人生的真相。世人不明就里,称之为神通。其实神通并不神,它本来就是每个生命都应该具备的。只不过众生因为自身的业力,使自己变得不完满。就像一面积满尘垢的镜子,失去了觉照的能力。但其实呢,镜子的能力始终存在,每一面镜子都不例外。只不过有些擦去了尘垢,回复了光明,可以照见一切。这就是佛的境界;有些却依旧蒙尘,什么都照不见,还以为世间本来如此。这就是众生的境界。修行,就是认识自己并为自己擦去尘垢的过程。”

李世民恍然大悟:“难怪朕常听高僧们说,每个众生都是佛。朕以前不明白这句话,现在才知道,世人贪恋世俗的东西,宁愿让这个镜子永远不能照见真实的世界,实在是愚痴可笑啊。”

玄奘点头赞赏道:“陛下夙植慧根,所言甚是。”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世民每天都在看《瑜伽师地论》,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叫玄奘过来讲给他听——

“人的身体属于外境,它是极不稳定的,处于不断的生灭变化之中。它可以组合成人体,也可以分裂成尘埃。就像一所房子,不可能永久地存在下去。而我们的思想、记忆,就好比刻在这所房子上的字,是依附于这个色身而存在的,当然也会随着色身的毁灭而消逝。只有阿赖耶识,才是这所房子的真正主人。它其实很单纯,就是将你同其他人区分开来的那个东西。它只携带业的种子,而不携带其它任何东西……”

此时,玄奘正与李世民并肩在松林中漫步,感受着轻风拂过脸颊的清凉,继续为皇帝解释《瑜伽师地论》中的一些名相。

李世民感慨道:“阿赖耶识居然不是‘我’,这是最让朕想不明白的地方了。”

玄奘笑了:“莫说是陛下,便是很多出家多年的僧人都想不明白呢。”

“朕还有一点不明白的是,弄明白了这些,对朕有什么好处吗?”李世民问道,又补充了一句,“朕指的不是修行,不是来世,而是现实的好处。”

玄奘道:“弄明白了这些,陛下至少就可以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信奉这个来自中原以外的佛法了。”

大唐皇帝的眉毛不易觉察地挑了一下,目光又变得凌厉起来。

玄奘却是浑然不觉,很自然地解释道:“在这个世界上,虽然有很多很多的人,彼此之间摩肩接蹱、相互关联。然而那每一颗单独的心有多么孤独,陛下可能并不了解……”

李世民不觉垂下了眼眸,细细思索、品咂着这段话。

“就拿太子来说吧,他的肉身是从陛下这里获得的,他的模样可能像陛下,也可能像文德皇后。这些都说明了他的这个色身同你们之间的密切联系。其实不光是色身,还包括精神。太子从陛下和文德皇后处获得了很多知识和经验,知道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亲什么是疏,什么是有价值的什么是无价值的。但是有一条,他与你们毫无关联,那便是阿赖耶识。”

“我识?”李世民喃喃问道。

玄奘犹豫了一下,道:“陛下一定要将其理解为‘我识’也没什么,因为这至少可以帮助陛下认清一个事实,那便是,太子独有的阿赖耶识与陛下无关,与文德皇后无关,与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无关。那是纯粹属于他个人的东西,他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生老病死、善恶业本、因缘果报,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代他。”

李世民轻哼一声:“这就是你们佛门的可恶之处!说什么父母子女彼此无关,岂不破坏了伦常?也难怪一些儒家官员一心想着灭佛。”

玄奘奇道:“沙门何时说过父母子女彼此无关?色身、经验、精神、价值,这些不都是相关的吗?陛下,佛法从来都不会对儒家纲常造成冲击,因为这原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

“但是法师也说了,有无关的东西。”

“当然。难道陛下认为这不是事实吗?”玄奘对着一脸忿忿却又略带思索之色的皇帝问道,“沙门记得陛下曾经说过,您有一个双胞兄弟,年少时就夭折了?”

“是的,是玄霸……”[2]

玄奘小心地问道:“他去世的时候陛下有感觉吗?沙门指的是真正的、关于死的感觉,而不仅仅是伤心难过。”

李世民想了想,默然摇头。

“这就是了。”玄奘慨叹道,“双胞兄弟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的人了吧?他们可能在色身上一模一样,性格也一样,就连喜好都有可能相同。但是他们彼此的阿赖耶识依然是独立的,同陌生人没有什么两样。他们只是有着极为相近的‘缘’,但在‘业’的方面,每个人都在走着属于自己的孤独的路。”

李世民心中陡然升起一种苍凉的感觉:“法师的意思是说,即使有人和朕一起死,即使有人死后和朕葬在一处,在那条路上,那条路上……依然只有朕一个人?……”

皇帝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快要飘了起来,就像天上被风吹过的丝丝云彩。玄奘能够感受到他说这番话时的虚弱,这是一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无法为自己做主时的虚弱,与那个霸气冲天的“天可汗”完全不符,但又确实是同一个人。

或许,每一个看似强大的心灵,其不为人知的最深处都有着如此虚弱的一面吧?

玄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回答。

一个君王之所以成为君王,是与他身边的人群密不可分的——他依靠人群登上皇位,依靠人群发号施令。有了大量被他征服的人,他才成为一个征服者;而一旦将他剥离出人群,他就是一个脆弱无助的普通人。

因此,君王注定要比一般人更加依赖人群、依赖秩序,这也是中原历代帝王更喜欢周孔之礼、儒家之术,印度各国君主更喜欢婆罗门教的主要原因。

但是另一方面,他毕竟又是一个独立的人,同样需要为他孤独的心灵寻找一个妥帖安放的地方。

而就目前来看,也只有佛家能够做到这一点。

这或许就是人们接受佛法的主要原因吧?毕竟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没有人能够真正懂得另一个人的情感和伤痛,孤独与恐惧。

李世民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因而目光显得有些怔忡,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玄奘接着说道:“沙门看了唐律,里面有‘诛三族’、‘诛九族’的条文,这是把完全不同的人的命运强行捆绑在了一起。但这真的只是肉身的捆绑,他们的‘我识’各不相同,很多人甚至不认识那个给他们带来灾难和噩运的人,而那个人也未必心痛那些因他而死的人。如果他觉得自己是正确的,很可能连最简单的愧疚之心都没有。”

李世民立即解释:“我大唐不常有诛连之罪,只要他不反朕,朕就不会杀他全家。”

“玄奘相信陛下的话,但是陛下,你不觉得这还是将很多人的行为强行捆绑在一起吗?我知道许多官宦之家甚至会采取修枝剪叶的方式来保住家族,可他们却从来不曾想过,那些被他们以家族的名义牺牲掉的人,其自我意识是完全独立的。”

“但是有些时候,这也是必须的。”李世民坚持道,“那些被牺牲掉的人,他们也曾享受过家族的利益。”

“沙门并不想评判这件事的对错。沙门只是在向陛下解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信奉这个来自西域的佛法。陛下不是一直都对此事感到困惑不解吗?”

“朕以为,这是因为你们佛家讲慈悲和因果,自然能吸引很多人。”

玄奘道:“佛家讲慈悲和因果,儒家也讲仁与德,仅凭慈悲和因果并不足以吸引那么多人皈依。”

“那么法师的意思是……”

“陛下喜欢周礼之教,是因为它在秩序之上建立起了一个完美的道德体系。这当然很好,因为人本来就生活在群体之中,自然也会依赖于群体。但是,如果只有这个,就忽视了人,忽视了对每一颗单独的人心的呵护。”

“单独的人心……”李世民喃喃自语,似有所悟。

玄奘点头道:“是的陛下。相比儒家的道德,佛家更愿意从心灵的角度去看待每一个人,自然会发现他们的孤独与无助。即使是父母子女、骨肉至亲,也无法代替对方去生、去死、去感觉。这便是佛家与儒家最大的不同,也是它们的互补之处——儒家针对的是群体,面对的是君臣父子的秩序;而佛家针对的是每一个生命,面对的是纯粹的人心。”

“可是这样一来,不是会造成礼崩乐坏,让人变得更加自私吗?”皇帝冷笑道,“每个人都只考虑自己,不考虑他所在的群体,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玄奘道:“陛下不要忘了,不管什么样的群体都是由人组成的。如果只关注群体,看似高尚,却很容易给自私虚伪埋下种子,从而导向恶的一面。而当人们以感同身受的心去关注人本身的时候,恰恰会使人心变得柔软和不自私。陛下,生命就是生命、人心就是人心,不管他从属于哪一个群体,他的本质都不会改变。”

听了这话,唐皇不禁若有所思:“难怪会有那么多人信佛,不管是夷还是夏。看来,人心真的很脆弱……”

“陛下所言甚是。正因为周礼之教过于冷硬,所以中原的人们才肯接受来自异域的佛法。因为只有在这里,那颗孤独无助的心才可以真正被重视,并且获得慰籍。也正因为佛家针对的是个人,才使它传播到了不同的国家。不管是印度还是大唐,乃至西域诸国、南海诸国,只要是有人的地方,都会面临一个安心的问题。人有国界之分、内外之别、门派之争,心却没有。佛法,不管面对的是什么人,只要能与心灵相契合,自然会有人崇信。”

“朕明白法师的意思了。”李世民轻叹道,“可是,就算周礼之教是针对群体和秩序的,那么道教呢?难道不是针对个人和内心的?为何也无法与佛教相抗衡呢?”

玄奘道:“沙门对道教所知不多,但曾经奉陛下之敕翻译过《老子》五千言,感觉其还是修身治国之书。”

“那那些丹书呢?”皇帝追问道,“难道说,能帮助人们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也不算是对人心的呵护吗?”

“那是对肉体的呵护,陛下。”

李世民似乎被噎了一下,随即反驳道:“人心的孤独和脆弱,难道不是因为肉体的脆弱而引起的吗?如果肉体不再脆弱,人心又怎会脆弱?”

玄奘苦笑:“如果肉体不再脆弱,人心是否就不再需要呵护,此事尚不可知。玄奘认为是需要的,陛下或许认为不再需要,那么此事就暂且存疑吧。但是,在我们的肉体达到那种程度之前呢?”

李世民突然感到一阵颓然,不由自主地靠向身后的软垫。

前面他才对玄奘说过,长生之术终属渺茫。这一两年来,各种丹药也服食了不少,效果却令他失望。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说什么呢?

佛家的轮回之说也不好验证,但玄奘所说的“阿赖耶识”至少还有一定的逻辑性,特别是想到肉身会变、意识会变,而某一种识却始终不变的情况。虽然这和尚连“我识”都给否认了,但在李世民看来,总该有个属于自己的不变的东西存在吧?

最重要的是,他希望有这么个东西存在。正如玄奘所说,人心是脆弱的,总要抓住点儿什么,才能获得安全感。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是孤儿,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孤独地承受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命运。就像一片渺小的叶子,被这个世界的法则所推动。这些法则或是出于自然,或是出于人为,但都是他们无力抗拒的。最重要的是,除了佛法,再没有什么力量肯承认和接纳他的孤独。”

李世民长叹一声:“朕懂了……”

玄奘欠身施礼,皇帝说他懂了,是因为这些话也与他的内心相契合。哪怕是权势冲天、人人畏惧的天可汗,在那强悍得可怕的外表之下,依然包裹着一颗脆弱、孤独而又敏感的心。

去长安搬经的人回来了,带来一箱梵夹,这使得玄奘又可以在玉华宫中继续翻译了。

一个月后,李世民终于将《瑜伽师地论》——这部长达百卷的佛教典籍通览了一遍,他的内心产生了强烈的震撼,虽然有很多地方还是不太明白,但却足以改变先前的偏见和误解。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代名相房玄龄与世长辞。

贞观二十二年注定是一个让李世民悲伤的年份,短短一个月时间,两位帝国重臣相继离世。不仅使大唐的宰相班子变得单薄,同时也打破了李世民为太子精心组织的势力平衡,曾经的太子三师一下子少了两位,剩下的东宫幕僚们自然就迅速倒向了唯一健在的长孙无忌。

炎热的夏季终于过去,一场秋雨过后,不仅将暑气驱赶得无影无踪,还有了隐隐的寒意。

玄奘在玉华山的弘法台上译完了《唯识三十论颂》,正在收拾经卷之时,李世民来到了他的住处。

虽然夏日已过,皇帝却绝口不提回长安之事。这段日子里,他与玄奘几乎形影不离,或者叫玄奘去玉华殿清谈,或者他自己过来小坐片刻,大部分时间都在谈论佛法。

一君一僧很随便地临窗而坐,眼前窗明风细,帘卷烟茫,秋风裹挟着桂花的清香,充溢室间,似与外面景物浑然一体。

“法师猜猜看,朕今日的来意?”自从房玄龄去世,李世民就一直处于悲伤之中,这一次却不知为何竟起了童心。

玄奘淡然一笑道:“陛下这是在为难我了,沙门哪里会猜什么谜?”

“朕谅法师也猜不出。”李世民笑道,“今日乃是解夏之日,朕命人从长安宫中取了一领袈裟,赠予法师。”

玄奘惊奇地看着皇帝,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李世民朝身后招了招手,一名内侍立即上前,呈上一只锦盒。

“这可是朕最珍贵的一件收藏了,是由宫中巧手精心制作,耗时数年方才完成,价值百金。今日朕将其赠予法师,还望法师不要推辞。”

玄奘接过锦盒打开,里面果然是一领金色的摩云袈裟。由上好的金缕织成,金线缝缀,其制作之精妙,竟连针线的出入口都找不到。

“如何?算得上是件佛宝吧?”李世民满脸皆是得意之色。

玄奘微微一笑:“果然是好袈裟。至于说到佛宝,须看制衣人和着衣人的心是否虔诚了。”

“这是文德皇后去世那年开始做的。”李世民的语气有些伤感,“本来皇宫内库,前代留下的衲衣袈裟也有不少,但朕想做一件最好的,为皇后祈福,于是便命后宫制此袈裟。后宫信佛者众多,也算是一片虔心精心绣制,历时三年,方才将此佛衣制得如此精美雅致。朕心中十分珍爱,一直希望能将其赐予一位得道高僧。”

玄奘奇道:“如此说来,这袈裟制成至今也有些年头了,难道陛下以前竟从未遇到过一位得道高僧吗?”

李世民道:“朕当年驾幸洛阳宫,曾诏见了苏州名僧道恭和尚,以及常州来的慧宣和尚,是有人推荐给朕的,说学问人品都很不错,朕就想看看他们这两位高僧究竟哪个更强一些。”

“然后呢?”

“然后?”李世民调皮地一笑,“两个老和尚穿着花团锦簇的袈裟前来,说是当年梁武帝所赐,世代相传至今。平常舍不得穿,今日为了见朕才特意披上。朕就不明白了,都说梁武帝崇佛,制的袈裟怎么如此花哨?还说有多名贵,朕的府库里随便拿出一件来,都比他们的强啊!于是朕就随口说笑了几句,见这两个老和尚不服,干脆让人取出这领摩云袈裟来。哈哈,两位大师的眼睛顿时直了,看来是艳羡不已啊!当场赋诗赞叹。朕觉得他们的表情甚是好笑。对了法师,你想听听他们的大作吗?”

玄奘苦笑摇头:“陛下何苦戏弄出家人?”

“朕可不是有意调戏他们的,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像他们这样修行多年的老僧会对一领袈裟动心呢?”

玄奘道:“佛界亦如俗世,是由人来修行的,总有些俗人的苦乐和悲欢。”

李世民点头道:“说的也是。朕当时只是觉得那二位大师欲心过盛,心中不喜,于是就命人将此袈裟收了起来,每人赐绢五十匹,权充福田。就这样打发他们走了。”

玄奘没说什么,皇帝此举虽有戏弄出家人的嫌疑,然其最终的处理方式应该也算不错的了。

这时,李世民已顺手将锦盒中的袈裟取出抖开,披在玄奘的肩上:“朕现在觉得,只有法师才配得上这件佛门重宝。”

玄奘赶紧起身推辞:“陛下既然如此珍爱这件佛衣,玄奘怎敢领受?”

“法师这是什么话?佛衣自然应该由佛子来披,难不成还要朕披上吗?朕还没看破红尘呢!再说,这也是朕对法师的一片诚意,法师若是推辞,就说不过去了。”

玄奘无奈,也知道君王的赐予不可辞,于是便不再说话,任由他将佛衣披在自己身上。

李世民认真地帮他系好扣带,然后退后一步眯着眼睛细看,金色的袈裟流苏般垂了下来,刚好到达脚面。夏末的阳光透过竹窗,照在法师修长的身体上,为他打上了一层清晰明亮的轮廓,看上去竟是流光溢彩。

李世民忍不住赞叹:“看来朕是对的,法师披此袈裟,真如佛陀再世一般啊!”

玄奘解下袈裟叠好,欠身致谢道:“多谢陛下厚赐。袈裟本是降魔衣,沙门愿与陛下一起降服一切烦恼之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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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凰医帝临七神

    凰医帝临七神

    (原名《焚尽七神:狂傲女帝》)前世,她贵为巅峰女帝,一夕之间局势逆转,沦为废材之质。魂灵双修,医毒无双,血脉觉醒,一御万兽。天现异象,凰命之女,自此归来,天下乱之。这一次,所有欺她辱她之人必杀之!他自上界而来,怀有目的,却因她动摇内心深处坚定的道义。“你曾说,你向仰我,你想像我一样,步入光明,是我对不起你,又让你重新回到黑暗。”“你都不在了,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像向仰你?!”爱与不爱,从来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带走了所有的光明与信仰。
  • 地仙正道

    地仙正道

    地仙之道,造化大千。在无限的世界里,见证属于地仙的光辉。
  • 安徒生:世界文学童话创始人

    安徒生:世界文学童话创始人

    安徒生是丹麦19世纪著名童话作家,世界文学童话创始人。《图说世界名人:安徒生(世界文学童话创始人)》多为简历式的的介绍和事件的记叙与说教式叙述,多从日常生活曲折有趣、多姿多彩、富有启发性的小故事中传达伟人不同的特质及取得成功、成就的道理,把传主不平凡的一生经历,全面、立体、多彩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于愉快轻松阅读中吸取养分,得到启示。
  • 鬼王爷的呆萌妃

    鬼王爷的呆萌妃

    【本文属于男强女强!一对一!,绝对宠文!】古武世家夜月舞在接任掌门之位的短短几天时间内竟然穿越到一个不受宠,而且还痴傻的小姐身上,本身有着倾国倾城的容颜却被人陷害成为丑陋不堪,武学奇才被人说成废柴,看一个废柴如何在以武为尊的大陆崛起。契神兽,炼元丹,欠我的统统还回来。腹黑狡诈的鬼王轩辕绝一生只痴缠于她,为她受伤,为她送命,在一次次的危险中不知是谁折服了谁。风云变化的大陆,两者携手走向大陆的顶端,为彼此创造自由的天空。精彩片段你在干嘛,某男愤愤的看着夜月舞说,亲你,走开啦,没看见我在喂奶啊,我也要吃,滚,否则今晚没得吃,某男灰溜溜的走了。……………………………………………………………爹,娘把你的南海大珍珠磨碎了,说要美容,某小男孩眨着两个大眼睛说道。随她,某男头都没抬一下。爹,娘把那株千年结一次果的树烧掉炼丹了。随她。爹,妹妹说想跟哥哥一样出去玩。派人暗中保护。爹,娘说宫内太无聊了,出去走一走。某男嗖的一下就不见了。小男孩对着旁边的一个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小女孩说道,“跟你说了在爹心里,娘是最重要的,你还不信!”然后就看见小男孩从窗户内飞了出来,这次比之前的几次好像飞的更高,更远了。少宫主的武功又长进了,不知道这次多长时间回来,路人甲暗自叹息!他身边有青龙呢,放心好了。可怜的少宫主啊路人乙感叹道!
  • 我被寄生了

    我被寄生了

    寄生时代,多的是奇奇怪怪的寄生者。有人被寄生了不可言说的位置上门求救。叶长青:“寄甚致灾,割以永治。”某人被寄生成了雌雄同体,悲痛大哭。叶长青:“你不是找不到女朋友?自攻自受还不好?”“……好像有道理啊。”某妹子被花卉寄生,家人绑来求救。叶长青:“根据我的观察,她怕是要变成植物人了。”家人:“要怎么唤醒她?”妹子:“我为什么要醒,我还要开花呢!”还有各种可爱的小动物也被寄生了。叶长青:“它好漂亮呀,不如……”小动物露出了悲伤的笑容:我没淋雨!没抑郁!没中暑!求放过!别被寄生,否则叶哥有一万种吃你的理由,总有一款适合你。【读者群:621248473栗栗香】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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