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杜微的那天,是陈川启程去某国念书的前一天,现在回想起来,那已经是十几年前了,吃完晚饭我和他到离家不远的运河边上散步,从小到大我们不知来这里玩了无数次,这里是京杭古运河的入江口,那时候只有大片的树林,那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一草一树都十分熟悉。
人们都说兄弟姐妹之间平素里无论如何争吵,到了外面都是亲如一体,而我和陈川也正是这样,无论平日里他如何欺负我说我是个爱哭鬼,鼻涕虫,我说他是傻大个,书呆子,而如今他要离开我们去那个遥远的国家,我心里总是舍不得的,而且如今却听他絮叨,如何要照顾自己,不要跟妈妈顶嘴,却觉得有些好笑。
那日我们兄妹俩只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边看着江上明月半天,像一个硕大的玉盘,微微还泛着红,那月亮那么圆那么大,似乎与小时候看到的并没有什么分别,忽然小时候的一幕幕就涌上了脑海,我没有与陈川说什么,却不知道他忽然也没有再说话,是不是与我一样,想到了那些时光。
这时正静悄悄的,夏夜里的暑气还未完全散去,岸边的芦花丛一丝不动,只静静地迎着月光反射出深浅不一的光影,四野里的虫鸣声似乎都悄悄隐匿了去,却忽然我们都听到江上出来一声叫声,连带着水花的声音,这个声音来得那么突然,仿佛是从江里面直接冒出来的,分明刚才一片明月朗照,江上什么也没有,我们都不由得一愣。
顺着那声音寻过去,只见离岸边大约五六十米的地方,隐约看到有个人在扑腾,陈川先奔了过去,我俩自小在江边长大,水性都十分了得,他便扑通跳下水游了过去,我心里虽存着疑惑,但也跟了过去,站在江边上准备呼应。
不多时,陈川便拖着那女人游了回来,是个身量比较小的女人,并不算难以搭救,我帮着他把她连拖带抱到河边的草地上,这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紧闭着双眼,我在学校里学过急救知识,连忙给她做了急救,只做了两下,便咳出水来,恢复了呼吸,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呛很多水。
这时我才留神看她的样貌,竟然是个十分标致的古典美人儿,鹅蛋小脸,杨柳细眉,皮肤虽然毫无血色,但也不像是在水中泡了很久的样子,一双樱桃小口生的尤其精致,连我这个女生都看得呆了。
那女子悠悠地回转过气来,一双凄悠的双眼分别在我和陈川的脸上扫过,却最后定格在那轮月亮,却又好像看着那江上的虚空,那样望了片刻后,幽幽地说,“地狱里竟也有这样好看的月亮。”
我一头黑线,对她说,“你没死,我们救了你了。”她忽然又把头转向我,仿佛才感觉到我们的存在,怔怔地看着我。
我一腔的疑问喷薄而出,“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水里,出什么事了?”恰同时,陈川问的话却是,“你好些了没有?冷不冷?”
我鄙夷地看了陈川一眼,那女子却仍是怔怔地,过了一会问道,“我没死?”
陈川赶紧点点头说,“你没死,放心啦。”
那女子又愣了片刻,忽然却流出眼泪来,呜咽道,“像我这样的人,竟是阎王也不要的吗?”她的脸上涌上了无尽的痛苦,双目紧闭起来,双手下意识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衫,不住地颤抖,仿佛要把身体里的痛苦都拔出来一般,虽然是炎炎的夏夜,但她却似乎身在寒冬。
我这才意识到她应是个自己寻死的人,却被我和陈川误救了上来,我有些不知所措,阻止一个人终止自己的生命,我还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事情。我看了一眼陈川,他也是十分地茫然,那一年我不过才18岁,陈川虽然比我大了三岁,但他也不过才21岁,虽然平日里总以为哥哥自居,但不过也还是个大学刚毕业,连恋爱都还没有谈过的大男生。
就在我纠结了片刻我们救她到底对不对之后,我忽然想,救一个不小心落水的人,和救一个想要自杀的人,都是救人,只不过想要自杀的人,是不小心在心理上掉进了水里。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用手擦干她身上的水渍,想要给她一点力所能及地安慰,这样过去了几分钟,她稍微平静了一些,才又睁开眼睛,她的眼睛是美丽但无神的,又望向那月亮,又望向我,过了片刻才说,“多谢相救。”然后又望向那月亮去了。
她没有怪我救她,我心里松了一口气,但她仍没有下一步地打算,我只好还蹲在一旁,感觉脚都快要麻了,我转头去看陈川,只见他也正望着刚才那女子上来的江面上发呆,倒好像时间停滞了,周围的一切都停滞了,只有我一个活动的。
忽然陈川转过来对我说,“我们总这么坐着也不是个事,我们先带她回家吧。”他终于打破了这沉寂,下了决心,然而当我转过去看那女孩,那女孩仍是一副痴痴的样子,我对陈川说,“那也只能这样了。”
陈川背起那姑娘,她一点反抗都没有,我跟在后面,发现那姑娘穿的衣服略有些奇怪,是一种略宽松的衫裤,像睡衣,却又质感略厚,颜色是半旧的白色,在月光下并不反照出光来。
到家爸已经睡下了,妈妈还在厨房里收拾东西,看到我们背了一个人回来吓了一跳,跟着我们走到了里屋,一路我跟她说救了这个女孩的事情,一起便走到了我的卧室,陈川轻轻把她放在了我床上,我将刚才从院子里顺便扯下的毛巾帮她擦了擦身上的水渍,妈妈已经从我衣橱里找了件旧睡衣出来,示意陈川出去。
换完衣服,已经快十一点了,那女孩还是一声不吭地随便我们摆布,只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我原想去跟妈妈一起睡,想着又不放心,只好在床边随意倒下,刚开始还觉得完全睡不着,也不知道那女孩睡着了没有,自己独自躺着胡思乱想不知几时才睡去。
早上我是被院子里喧喧嚷嚷的声音吵醒的,醒来的时候,那女孩竟然还没醒,吓的我去探了一下她的呼吸,虽然轻,但确实只是睡着了。
我走到院子里,大家都已经起来了,因为哥哥一早就要去城里的飞机场,原本计划我和爸爸要一起送他去,但是因为昨天的突发状况,我只好留在家里了。
大升和小燕也来了,小燕对我哥的那个新的超大的国际旅行箱很感兴趣,正缠着她哥哥说如果她也能考出去留学,让她哥也给她买一个,大升白了她一眼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啥。”
大升和小燕分别跟陈川和我差不多大,我们四个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大升读书也很努力,只不过他们爹早死了,他不得不大学毕业就出来工作,好供他妹妹继续读书。这次陈川要出国,大升倒是问朋友借了一辆汽车,准备亲自送他去机场,顺便带小燕去南京玩两天。
陈川看我走了出来,问道,“她醒了没?”
“还没。”我答应着一边往妈那边走去,见她正在用塑料袋装昨晚熬了一大晚准备的一大摞饼,笑着说,“妈,你这是怕我哥去了无人岛啊,我哥那是去某国。”
“某国怎么了?某国是啥都有?某国有你妈我炕的饼吗?你哥从小最爱吃这个,汉堡吃多了都会腻的,这个饼卷上我熬的辣椒酱,怎么吃都不会腻。你以为你哥是你个小白眼狼,尽喜欢吃什么披萨牛排什么的。”老妈说话还是像一串机关枪一样,一点都看不出前天夜里我起来上厕所,看到的她偷偷抹眼泪的样子。
我故意跟她顶两句嘴,好化解一下这宝贝儿子即将远去异国他乡,娘亲心中的小惆怅。我哥在那里呼哧呼哧地把一大摞饼全部塞进自己随身的背包里,一边数落我说,“昨天才跟你说的,一天天嘴巴管不住。”
我对他做了个鬼脸,躲到了站在桂花树下静静地看着我们的爸爸的后面,今年的桂花竟然这么早便开了,正甜丝丝地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这是我最喜欢的味道,对于我来说就是家的味道,有爸爸,有妈妈,有哥哥。
但这一切很快就散去了,虽然妈妈还有嘱咐不完的话,我还有斗不完的嘴。爸爸和陈川背上包拎上箱子出发了,大升和小燕跟在后面送她们,妈回厨房洗碗去了,我站在门口望了望,看到隔壁的王婶端着早饭碗出来了,东头的三姐也牵着妞妞站在门口对陈川他们招手,一直到他们消失在转弯处的那棵大树后面,随即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我回到房间,才想起屋子里还躺着一个女孩儿,那女孩已经醒了,只睁着两只眼睛看着天花板。
“你醒来?”我关切的问道,可是她仍是一动不动。
“要不要吃点东西?”过了一会我又问道,可是她还是没有反应,我叹了口气,关上门退了出来,她仍是一直躺在那床上一动不动,我只好守在外间搬了个小板凳看书,除了吃饭的时间进来看看她,仍是躺在那里,有时候闭上眼睛有时候睁着眼睛。
如此过了一天到了晚上,我妈担心她把自己饿死了,又让我我端了稀饭进去喂她,她倒是终于略吃了几口,然后便推开我,翻身往里面睡去了。
晚上我在外间的床上和衣睡了一晚上,夜里忽然雷电交加,我起来到里间去看她,发现她已经睡着了,我稍稍安了心。这一晚上十分的凉快,不知不觉便睡到了日上三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