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行驶着，崔汐与金立一同坐在前室上，看着两旁的树木不断向后涌去。由于载货的车厢实在太过于拥挤，两人挤在一起几乎没有活动的空间，而马车的前室虽然坐不下三个人，但两个人的话倒还是能勉强坐下。于是在离开柳木镇不久后，两人便商议着轮流在前室乘坐。而这第一天的行程，便都先由崔汐坐在前室。
尽管由于前室无法遮阳，起先崔汐不得不顶着炽烈的阳光，但和拥挤的车厢相比，她还是觉得坐在这里要舒服许多。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太阳很快便被道路旁的树林所遮蔽，她不禁由衷地感激着这些为她提供荫蔽的树木。
尽管早已看不见太阳的踪影，但是渐渐泛红的天空告诉崔汐黄昏将近。忽然间她想到了一个问题。
“那个，大叔，今天晚上我们该怎么过夜呢？”
“啊？”由于崔汐突然提问，金立似乎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哦哦，你说今天晚上怎么过夜啊。前边不远处有个村庄，那里也是我们今天的最后一站，今晚我们就在那里留宿。”
金立说完后顿了顿，随后继续说道：“说起来，这好像还是小姑娘你第一次开口和我说话吧。我看你一路上沉默寡言的，是有什么心事吗？”
崔汐摇了摇头，答道：“我只是不太习惯和不熟悉的人聊天罢了，如果刚才吓到了大叔你的话，真是抱歉。”
“哪里的话，我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吓到呢。一个小姑娘在外面谨言慎行点也没什么不好的。虽然很多时候不得不去和别人打交道，不过好在你有一个很可靠的伴侣呢。”
“伴、伴侣？”
“就是坐在后面的那个小伙子啊，他难道不是你的伴侣吗？”金立说着朝身后的车厢示意了一下，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随后他睁大了双眼盯着崔汐，“啊，难道说你们已经是夫妻了？唉，现在的年轻人啊......”
“不是，大叔你误会了！他只是我的同门师兄罢了。”崔汐连忙解释道，脸颊被天空映得微微泛红。
“哦哦，这样啊。误会了你们真是抱歉啊。”金立一边摸着头一边道歉道，但崔汐却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无辜，仿佛在说：“不管是谁都会这么想的吧。”
“对了大叔，之前你一直是一个人在行商吗？”崔汐问道，她不想再继续先前的话题了。
“是啊，你们也算是我路上的第一个同伴了。”
“也就是说，大叔你在以前没有雇佣过任何一个护卫了？”崔汐问道。在她的印象中，但凡商人总是要有几个护卫的，毕竟富有而又孱弱的商人无疑是抢劫的绝佳目标。
“雇佣护卫？没那个必要。不得不说，自从清月公会建立以来，不仅仅是南岭郡，整个玥清帝国的治安都好了很多。而且只要尽量不在野外过夜，就能在很大程度上避免抢劫这种事情。你知道吗？我行商已经快七年了，却只遇到过一次劫匪。”
“但大叔你成功逃脱了？”
“没错。我嘴上说着把货物留给他们，让他们饶我一命，然后趁他们放松警惕时突然驾车冲了出去。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当时挺刺激的。”金立说着笑了一笑，仿佛一个干了坏事的孩子，“所以说，没有雇佣护卫那个必要。再说了，我挣的钱本来就没多少，只能勉强够生活所需，要是再雇佣一两个护卫可就吃不消了。”
“大叔你说你没挣多少钱？”崔汐不可思议地问道。旅行商人从来都不是什么稳赚不赔的职业，事实上它比一般的商人还具有更多的风险，只有其中的少数人能够获得丰厚的利润。而剩下的人要么中途放弃行商，要么因经营不善破产，要么死于非命。一般来说，像金立这样只能赚得微薄利润的旅行商人大多都会在认清现实后选择放弃，几乎没有人会像他这样坚持近七年。
“虽然这样说有些可笑，但我行商可不是为了赚钱。”金立看了崔汐一眼，随后转头朝前望去，“好了，我们到了。”
崔汐闻言也向前望去，但除了无穷无尽的树林之外什么也没看到。她正想提问时，马车便过了一个弯，紧接着栋栋房屋赫然出现在崔汐眼前。
马车缓缓驶入村庄，在房屋间穿行着，引得沿路的村民驻足观看，也有不少村民和金立打招呼。
马车驶到村子中心后才停下，随后金立敲了敲身后的车厢：“小伙子，我们到了。”
“啊，总算到了，要是再这样下去我说不定就要蒙死在里面了。”萨穆一边跌跌撞撞地走出车厢，一边抱怨道。
“一路上委屈你了，小伙子。不过接下来还得麻烦你们帮我一下忙。”
“帮忙？”萨穆疑惑道，他环顾四周，不知什么时候，马车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村民。
“金哥，你可算来了，怎么这次比以往晚了这么久？我家老爷可想那西海郡的茶叶想好久了。”
“是啊是啊，我家还等着换几件新的农具呢。”
“在西海郡的时候因为货物的原因耽搁了一些时间。”金立解释道，“大家不要着急，要买东西的一个一个来。喂，小伙子，还愣着干嘛，快去车厢把货运下来啊。”金立忽然转向萨穆大声道。
“原来是让我帮这个忙啊......”萨穆低声埋怨道，转身向车厢走去。崔汐也不打算闲着，她跳下马车，跟上了萨穆：“这样也好，至少明天能坐得更舒服一些了。”她安慰道。
“倒是便宜了你。”萨穆说着从车厢中抱出了一大卷纸张。
“你要是觉得不爽，我是不介意你明天继续坐在车厢里的。”崔汐回道，随后两人不再多言。货物并不算太多，三人在努力下很快便将全部的货物都从车厢中搬了下来。马车周围堆满了各色的货物，仿佛一个小小的集市一般。随后，三人开始接待需要购物的村民，在近半刻钟后，村民才全部散去。
“今天你们真是帮了我的大忙，没有你们的话，在太阳完全落山之前我可搞不定这些事情。”金立抬头看了看天边，只见夕阳的底部已经触到了山尖，“食宿的问题我会找村长帮忙解决的，今天晚上你们就好好休息吧。不过在这之前，还得最后麻烦你们帮我把这些货物送回马车里去。”
看着马车周围依然堆得满满的货物，崔汐本以为车厢会变得更加空阔些，但现在看来是不太可能了。虽然卖出了许多货物，但由于大部分村民都是用以物易物的方式进行交易，因此实际上货物并没有减少太多。
在三人将所有货物都运上马车后，金立便带着两人来到了村长家。在说明来意后，村长热情地接待了三人，并准备了两个房间分别供崔汐以及萨穆和金立住宿。晚餐结束后，村长还拉想三人一同饮酒。崔汐以自己不会喝酒为由推辞了，并打算去村庄里散散步。萨穆似乎也打算开溜，却被金立拉住了：“人家小姑娘不会喝酒也就算了，你一个大老爷们跑什么跑。”这是崔汐离开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晚风轻轻拂过崔汐的脸颊，驱散着她身上的燥热。此时村民们都已结束一天的劳作归家了，村庄的小路上一片空荡。
我会怎样和父母相见呢？我这样突然回去，应该会吓他们一跳吧。他们还认得出我来吗？也不知道等我回去的时候他们会不会送我一个弟弟或是妹妹......
崔汐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屋宇间，最后她索性坐在了田边的一块大石头上。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就在崔汐打算回去休息时，她的背后忽然传来了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原来你在这啊，总算是找到你了。”崔汐回过头来，只见金立正提着油灯朝她走来。
“大叔你喝完酒了？”虽然一阵浓郁的酒气扑鼻而来，但崔汐并不觉得金立喝醉了。
“是啊，村长那个老家伙每次都找我喝酒，结果每次都喝不过我。那个小伙子也是，居然一瓶酒都没喝完就倒了，真是太逊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把他送回房间了。”金立说着坐到了崔汐旁边，崔汐本以为金立找她是让她回去休息，不过现在看来可能并非如此。
“看起来大叔你挺受村子欢迎的。”
“那是因为我是唯一愿意去村子里做买卖的商人啊。我想你也看见了，村民们并没有太多的钱，大多也都是用农作物来进行交换，而这并不能给商人带来太多的收益。因此虽然旅行商人并不少，但除我之外，几乎没有人去村子里做买卖。这就导致了村民们要想买点什么东西，就必须长途跋涉去附近的城镇才行。而南岭郡由于道路不畅，这样的情况也更加糟糕。但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商人都是逐利的。不过这样说起来，我也不算是个合格的商人呢。”金立说着哭笑了一下。
“如果不是为了赚钱的话，大叔又为什么要成为商人呢？”
“为什么呢，让我想想......算了，还是从头说起吧。在我成为一名商人之前，我一直生活在桐林城。我的父亲经营着一家铺子，他是个精明的人，将产业打理地井井有条，因此我的家境还算不错。就这样我一直过着平静且无虑的生活，每天无所事事，就连婚事也都是父亲一手安排的。再后来我的妻子生了一个女儿，她现在应该有你那么大了吧，如果她还活着的话。”金立说着拿出一个皮囊，打开后便往嘴里灌，崔汐不用猜也知道里面装的是酒。
“我本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只可惜我未能如愿。在我女儿十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了，店铺也自然由我接手。但和我父亲不同，我对生意上的事一窍不通。结果不到一年的时间，店铺就因为亏损过多而倒闭，而我也负债累累。”金立说着拿起皮囊又灌了一口。
“然后我开始酗酒度日，也不知道是哪天，妻子也带着女儿离开了我，临走前还对我说：’你真是个废物。’其实我觉得她说得没错，我确实什么都做不好，就连失败后也只知道一味地借助酒来逃避。”
“再后来有一天，我连喝酒的钱都没有了。在睡了整整一天以后，我越发觉得自己活着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于是我终于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不过我想除了债主，也没人会对我的死亡感到在意吧。”
“但可笑的是，我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于是我决定用一种十分懦弱但最适合我的方式去迎接死亡——也就是饿死。由于债主经常过来催债，因此在家中饿死的可能性并不大，相反要是被他们知道了自己的意图，被严加监管起来后恐怕就更难去死了。于是我决定在野外饿死，这或许也是我第一次这么周全地考虑问题。”
“我忍受着饥饿和疲倦不断地在山上行走着，期间也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但我依然爬了起来继续前行，只为了能够离桐林城更远一些。终于在我最后一次摔倒后，我再也爬不起来了，我知道我很快就要得到解脱了，尽管这份解脱有些冰冷。但后来我才意识到我还是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我不该倒在大路上。”
“不知道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我被一个路过的旅行商人发现了，于是我的自杀计划最后还是失败了。那个旅行商人是一个老头，行商已经有二十余年了，当然后来他也成为了我的师傅。在他的询问下，我醒来后便和他说了来龙去脉，但他听了以后只是说道：‘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用死亡去逃避现实都是最懦弱的做法。’虽然我十分认同他的看法，但我很快便开始继续计划着下一次自杀。用自杀来逃避现实虽然可耻，但确实是一了百了的好方法。”
“但很快我的计划就破产了，他以救了我的命就是他的人为由把我扣留了下来，而当时的我居然也就这样乖乖地听信了他的话，现在想想真是荒唐可笑。”
“于是为了赚够赎回自己的钱，我开始跟随他一起四处行商。起初由于我对经商一窍不通，因此也只能干干杂活。不过很快他便开始教导我一些有关经商的知识，我能到今天这一步不得不说都是他的功劳。”
“在跟随他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他的行商路线忽略了沿途的大部分村庄，对此我向他提出了疑问。而他的回答我现在都还记得：‘我们是商人而不是圣人，救济苍生是圣人该做的事，我们商人只要考虑怎么赚钱就行了。’”
“虽然当时的我接受了他的这种说法，但我心中却觉得这样并不公平。而在一个月后，当我们经过山岭隘口时，我们得知桦林城发动了叛乱，同时得知的还有桐林城沦陷的消息。尽管得知自己的家乡惨遭蹂躏，但那时的我却没有任何悲伤的心情，反而竟觉得有些惊喜。原本我想自杀，却意外被人所救，同时还逃过了叛乱，如果当初我不选择自杀的话兴许还更有可能死去，真是讽刺啊。如果一个人一心求死却始终不能如愿，那一定是他注定要去完成某些使命，那时的我就是这样想的。而我的使命就是成为他口中的圣人。”
“在跟随他行商一年后，我不但获得了足够赎回自己的钱，还余下了不少钱作为我行商的本金。在和他道别之后，我便开始了自己的行商之旅。就这样我成为了一名......不太合格的旅行商人。”金立说完将囊中的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虽然我这些年来的生活过得并不好，不过一看到他们收到自己盼望已久的东西的时候脸上幸福的表情，我就已经满足了。比起城里那些狡诈的商人，我还是更愿意和质朴的村民们打交道。”金立忽然起身，“抱歉一时兴起说了这么多，时候也不早了，你还是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继续赶路呢。那么我就先回去了。”
看着金立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崔汐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忽然觉得自己对金立多了一种特别的情感，是同情吗？亦或是敬佩？崔汐自己也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她们明天就要和金立分别了，感情什么的也就不重要了。
这样想着，崔汐也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往村长家走去。夹杂着轻微酒气的晚风轻轻拂过她的面庞，令她忽然感到有些晕眩。也许是刚才听得太投入了吧，没想到自己已经这么疲倦了。
崔汐已经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样回到房间的，她只记得自己那晚睡得格外香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