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有两条路，你退出程序审核，或者我们继续。”
周程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说了这句话。
“你退出程序审核，然后等首试期一过，你想去做什么都可以。”周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继续说道，“后一种复杂一点，因为你不在这个计划范围内，你要考虑一旦加入就不能中途退出，直到事情有个结果。”然后周程把目光转向了徐文，希望对方也说些什么。
“林彦明，你应该知道周程有指纹方面的问题，所以由我转交的项目申请。但整件事来说，我知情不多，大部分也是周程透露给我的——”原本叉着手的徐文，将手掌翻过来，伸向周程的方向，目光始终落在地板上，“他不讲一定会拒绝你，因为你说过，你非常需要这个观察员的正式编码。但前提是，这个结果可能很好，也可能向反方向发展，看你是不是决定要承担这个，接下来才到聊你们能构成什么样的互惠关系的时候。”徐文说完，又补充一句：“个人观点。”
周程略微点头以示同意徐文的说法：“你了解我吗？足够了解吗？这世界上有很多自以为的正义，我认为我做的事情是对的，如果你不能认同这个，可能就很难坚持下去。”
林彦明安静听着，一直用手指擦着椅子扶手上的胶印，问了一句：“这件事你计划很久了，是吗？”
“是。”周程回答道。
“你会一直做下去？”林彦明抬起头来，追问道。
“当然。”
周程倚靠着他对面的桌子边沿，无论目光、语气始终没有一丝动摇。
“我帮你。”林彦明说，“我加入。”
房间内的温度在不知不觉间高了很多，由左手边，也就是徐文所在的唯一出口处，那扇门之外似乎有源源不断的热度传来。
得到这个答案的周程好像有一瞬间语塞了，目光闪躲着不去看林彦明，不自觉地咬起手指，“我不用再确认一遍吧？”
“不用。”林彦明对周程听到的内容予以肯定。
周程点点头，然后他向那个刚来的短发男人招手，“张广霖。”周程向林彦明介绍道，“我们在浮梁的同事，你应该看过他的资料，他生日是多少？”
“1978年6月26日。”林彦明答道。
张广霖的档案只更新到2006年11月，十几年间的长相变化让林彦明没有立即认出他。但自从获悉了对方的名字，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资料来自S0205，搜罗信息是对方的职责所在。比如“1978626”这串数字，哪些因素会使自己想到“1”，然后以此建立对应关系，每一个观察员会有自己的定制模型。实际上，这八个数字的出现以及次序如何都由植入脑内的微芯片控制的，对应点的刺激让他瞬间想到他所需要的信息，观察员贡献了自己容量超大的人脑存储器，再结合一些机器不具备的优势，这就是观察员这个职业仍存在的狭缝。甚至连林彦明自己并没有刻意去回想，但是答案就在那里了。也可以说，周程的这一生都寄存在他头脑中，截至林彦明真正接手项目审核的那一刻。有官方记录的林彦明都会知道：周程认识的这些人则是主干之外的一点枝蔓，是整个网络的最末端，在需要的时候仍可以调用。
如何预防得到他人隐私信息的观察员作恶？除了苛刻的筛查，还有一套不为外人道的评定流程。
但是我暂时脱离了这套流程，林彦明暗暗想着。
周程已经打开了房门：“来看看这个。”他站在门口等待着工作间内的人。林彦明和张广霖先走了出来，徐文仍坐在椅子上没动，“温度调低一点。”他对周程说道。
门外面的感觉已经大为不同，空气热而干燥，周程将温度下调了4 ℃，然后穿过走廊带两个人走下楼梯，路过高台边，林彦明看着那台巨大机器，发现这就是所有热量的来源。
“把这个地毯卷起来吧。”周程指着脚下乳白色的地毯。
三人合力将地毯卷起，靠拢在房间的墙边，地毯撤走后，露出了原本的黑色地面，由大块石料拼接而成，林彦明盯着石料上的天然纹理细看了一阵。
“各个通风口处，都会有一个过滤装置，将海格粒子过滤掉，确保它不会扩散到这个空间内。”周程伸出手臂很随意地一指，“保证这个环境的纯净、安全。”
“这边应该离钟鼎山试验场很近吧？”林彦明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对，这边离钟鼎山试验场最近。”周程好像提前料到了林彦明会有这样的疑问，笑了笑，继续回答道：“海格深瞳在那边的实验室很快会拿到两份数据报告，一份是浓度异常数据，一份是盲区反馈。两份报告里，所在区域、空间大小、监控失效时长都能反映出来。所以这就是我们的补救方案。”周程指了指那堆正在运行的机器。
“里面是一代’深瞳核心’的仿制版本。”徐文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出来：“将室内的活动筛选一遍，再模拟海格粒子的信息传递习惯，将我们愿意透露的消息透露出去。”
林彦明对此深感困惑。是什么样的人才能驾驭这么庞大的一项工程，无论徐文还是周程知悉的只是“深瞳核心”的一小部分，没有权限参与全部工作，想要联合每一个部分，那么多人一起来做一个仿制版本出来，单是从保密角度就完全没可能，接着林彦明想到了自己的视觉数据……
“我作为观察员，不是已经将这个表露出来？”
周程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那是林彦明植入微芯片的部位：“它也在干扰你的数据反馈。”他又伸出三根手指，“记得标记球吗？”
林彦明最先想起的是里面被洗掉的数据。
“录入布局结构和检查人为闯入痕迹，也检测空间内海格粒子的浓度。”周程解释道，然后转身向张广霖交代些什么，让对方离开了工作间。
林彦明仍在想周程所说的。
“周先生？”
周程闻言回过头来。
“之前说你用五项专利换了这里？”
“对。”
林彦明指着仿制的一代“核心”问道：“这一套不包括在内，对吧？”
周程迟疑了一下，才点点头。
“总不是平白无故就出现在这里。”
“我再回来的时候就有这个了，还配了独立的供电系统。”
“免费赠送？”
“当然要拿很重要的东西去换。”周程走上楼梯前，才回答了这个问题。
无论这里发生什么都能被筛选掉。在不受监管的区域，一切全凭自律自觉？
用你说的那样很重要的东西换一片法外之地？
没等林彦明问出这句，周程已经快步离开了工作间。
林彦明转过身，徐文制止了他，“我知道你要问的。”
“你要站在他的位置考虑，他要是早知道拿什么才得到的这个，他宁愿不换。”
整个中午林彦明再没见到周程的身影，连午饭时也没出现，一直躲在中层走廊尽头的工作间内。直到下午三点多，林彦明路过高台，才遇到周程。
巨大机器运行时散发出的热量使得整个空间内的温度都升起来，周程现在连毛衫也脱掉了，只穿宽松的白色圆领短袖，他坐在面向窗的那把椅子上，陪伴周程的还有一代“深瞳核心”发出的微弱声响。林彦明走下楼梯，试图将脚步声藏在环境噪音中，但还是被周程察觉到了。
他回过头时，林彦明正搬起椅子，打算坐他身边的位置。
这扇窗提供了绝对开阔的视野。山间云雾缭绕，罩得日光也不那么明亮刺目，山脉一线分割出不同的景致，在积雪覆盖下，很容易区别开各类植被，但那只是薄薄的一层积雪，捱不过几日，再向远方，越过了这一线就更看不分明了。
“我还在想……”周程转过头，“你能在这里面做点什么。”
“要想保护塔尖或者下面的某一层，你可以考虑我。”林彦明却又以开玩笑的语气强调了一遍：“我没开玩笑。”
一种很复杂的表情出现在周程脸上，有一两秒都在判断这是不是一个玩笑，但最终周程笑了起来，掌心抹了抹自己的膝盖，看起来有些不安，林彦明很难解释这一系列举动的本意。
林彦明敛起笑容，“我是说真的。”
“我会当真哦。”这次换作周程来调笑对方了。
但这确实不是开玩笑的好时机。
林彦明很想认真再说一次，收回之前不合时宜的口气。
“你打算怎么办？”
周程因这句话愣了一下，然后才回神答道：“我已经把计划拆分成不同的部分，大家分头执行，确保每一位都不会越线。”
“不越线？但不可能在所有人都不——”林彦明忽然抓住了问题的关键，“难道你希望他们只会找一个人？”
“我希望他们只要找那个看过这张地图全貌的人。”周程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