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江城,空气依旧燥热,下午两点左右正是最热的时候,警局门口的景观树纹丝不动,蝉鸣声时强时弱,热浪滚滚扑面而来,念波背着包,夹着满身热气和汗水推门进来。
他径直走到会议室,把拷贝下来的监控视频连接到投影仪上,摘下眼镜随意擦了把汗水,这才拿着杯子去接水,猛地灌了一口。
“靠,他怎么就一副我们拿他没办法的表情?谎话连篇的,护着谁呢?”
门外传来漆长江骂骂咧咧的声音,他脾气火爆,本来就是一点就炸,今天也是被赵鹏气狠了,许偲跟在后面,独属于女性的嗓音异常柔和,带了点安抚的意味。
“漆哥,别慌。你也说了,今天的事多少也要进去待个两三年,我不信这么长时间我们抓不到他的把柄。”
漆长江一把推开门,看见念波一个人在里面,脸上还被晒得红红的,立刻哂笑一句。
“波波回来啦,这小脸跟涂了腮红似的。”
念波推推眼镜,走到电脑边按了几下。
“闻队呢?我查到了点东西,要不要看看?”
漆长江收起玩笑的心思,几步走过去坐下,许偲也紧跟着坐过去,眼睛盯着投影仪说。
“闻队去找沈医生了,我们先看。”
念波点点头,按下开关,投影仪上立刻出现了一段监控视频。
友谊巷里只有一个三岔路口有监控,念波从四号晚上八点开始一直看到5号早上六点,并没有发现可疑人物,然后他就去调取了友谊巷前后出口的路边监控,不管友谊巷里面的巷子如何九转十八弯,能走出巷子的就只有一个进出口。
果然,他在视频里发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戴着一个黑色鸭舌帽,脸一点都看不见,穿着一身黑衣,在4号晚上十一点多进入友谊巷,而在他之后不到半个小时,被害人林小芬也从这个路口回家了。
友谊巷这一片住的,除了房东就多是务工人员,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极少数的几个人是要上夜班到十一二点的,突然有一个陌生人出现就显得十分突兀。
“我去问过几家房东,都说没有见过这个人,应该不是住在友谊巷里的租客。”
漆长江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人影,他们到皇冠洗浴中心了解过情况,4号那天本来是林小芬休息,但她还是去了皇冠,帮着一个叫储兰的小妹分担了工作。
像这种私人场所是没有什么法定节假日的,甚至在小长假的日子更加忙碌,洗浴中心里的人都是轮休,那么林小芬那天为什么要主动去上班呢?而且还是下午六点到夜间十二点的夜班。
“他离开的时间也很可疑,是5号凌晨三点三十一分。”
念波将视频快进到三点半,男人还是那身打扮,脚步十分从容,只是监控还是没能拍到他的脸。
“应该不是巧合,他知道这里有监控。”
许偲指着男人离开的反方向说,“他全程都是背着监控的,进来的时候也是这样。”
“不能再放大吗?”
“不行,晚上拍摄解析度本来就不够,放大就更模糊了。”
漆长江蹙着眉,在监控里他们顶多能认出这是个男人,连衣服上有没有图案都看不清,甚至有可能这是一个身形比较高大的女人也说不定。
念波像是知道他的担心,很快又调出另一个视频,自己也坐下来了。
“我根据友谊巷附近的通路画了一条路线图,把那边几条路上的监控都拷下来了,晚上看不清,白天一定可以,我会找出来的。”
许偲伸伸懒腰,起身拍了下他的肩。
“我先去吃饭,饿了。一会儿叫婷婷过来帮你,年轻人眼神好。”
漆长江坐着没动,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去了,许偲也没管他,一边开门出去一边说。
“回来给你们带喝的。”
江城警局的食堂据说是中餐名厨承包的,味道很好,不像其他学校或者政府机构里的食堂那样难吃,所以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在食堂吃饭。
许偲去的有点晚,不过她好歹顶着警局一枝花的名号,早就跟食堂的大厨们混熟了,过去打个招呼,就有人给她端了饭菜,笑呵呵地说。
“许警官要按时吃饭,注意身体啊。”
许偲道了谢,转身环视一周,正要随便找个位子坐下,就看见了李骥。他一个人吃饭,手边摆了几罐啤酒。许偲坐到他对面,一言不发地打开一罐啤酒跟他的碰了碰。
“骥哥,干了。”
李骥怔了怔,仰头灌了一大口。
两个人就这么碰杯喝酒,期间一句话没说,食堂里噪杂的声音都变得无关紧要,窗外蝉鸣声不息,冰凉的酒水下肚,也灭不掉的心头之火呼之欲出。
李骥握着喝完的易拉罐,忽地用力捏住,“咔嚓”一声,易拉罐迅速干瘪下去,他长长地吐出一口郁气。
“谢了。”
许偲笑着摇摇头,扒了口饭。
“闻队的话虽然不好听,但却是那个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我自己都受不了。”
警察也是人,怎么可能没有负面情绪,外人看着李骥一副冷面,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其实他心里难受却不说,偏偏别人也看不出来。
许偲心思细腻,在车上的时候就觉得他情绪不好,任何一个人,被人误解、指责,心里都会不舒服,更何况他们是为了救人。
她不止一次地想,他们一直兢兢业业要去保护的,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她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最后就只能像闻昶说的那样,控制好自己。
“要不这案子结束了,你去找个医生看看?感觉你情绪不太对,我也说不清。”
“我知道。”李骥沉沉开口,“等结案再说。”
许偲点点头,快速吃完了饭,到窗口买了两瓶冰红茶,跟李骥一起去会议室。路上她把监控的事情跟李骥说了,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题一转。
“一有案子闻队就不见人影,找他就准在解剖室。要不是知道沈医生是个笔直的直男,我都要怀疑那两个在搞|基了。”
李骥嘴角一抽,没回应。许偲也没想他说什么,眼珠转了转,把冰红茶往他怀里一塞,摆摆手就朝着解剖室走。
“我去看看他俩的进展。”
“......”
他俩什么进展?搞|基的进展吗?
解剖室常年阴森森的,今天好像格外冷,许偲才走到门口,就感觉寒意阵阵袭来,胳膊上的小疙瘩一个个都冒出来了,她在外面喊。
“闻队,你跟沈医生方不方便出来接客......啊......”
她声音猛地停住,视线刚好对上里面那人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
女孩子看着年纪不大,见到生人的第一反应就是给了她一个微笑,许偲脚步一怔,脑海里顿时就蹦出来一句话——
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她一向自诩美貌,不然也不会任由警局把她称作“一枝花”,可是这十六个字不停在她眼前绕来绕去,她竟然觉得自己语文学得太差,这时候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了。
沈纪正被解剖室里怪异的气氛折磨得大气不敢喘,有人来了他求之不得,立刻就笑着招手。
“也来看尸检报告啊?”
许偲僵着步子迈进解剖室,移到沈纪身边,压低了声音问。
“什么情况?”
沈纪还没说话,那边跟闻昶对峙的人就收敛了锋芒,朝她伸出手,声音清越。
“你好,许警官。我是月湖堤新闻社记者高砚棠。”
许偲有些许诧异,和她握了手。她是听说陆局找了个记者来做报道,估计是国庆假期之后才正式来警局上班,他们还都没见过,所以对方是怎么认识她的?直接就叫她“许警官”?
她用手肘捅了下沈纪,“你跟她说过重案组的人员?”
“没有。”沈纪也很郁闷,“我还奇怪闻队怎么跟她有过节。”
许偲瞪大了眼,她听见了什么?八风不动的闻队长,跟人有过节?她一把拉住沈纪把人拖出去,也不管里面两个人是什么表情,劈头盖脸地问。
“闻队离开我们的视线不到半个小时,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纪的一双笑眼都笑不出来了。
漆长江对赵鹏的审问并不如人意,结束后,闻昶就想看看沈纪说的那个两个案子的“共通点”,撇下众人到解剖室来找人。
沈纪的二检也不是很顺利——几乎没有新的发现。说到“几乎”,是因为高砚棠的参与,给了沈纪一个新的思路——
共通点未必就会通过手法展现出来,也有可能凶手会在尸体上留下什么线索。
他让童彬去档案室找近五年的连环案件卷宗,留在解剖室里的就只剩下他和高砚棠。
高砚棠身为记者,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刑事案件也遇到不少,两人竟然能围绕尸检报告聊起来,甚至都不知道闻昶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沈纪看见门边站了个人的时候惊出了一身汗,今天是不是流年不利,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站在门口吓唬他?
他指着高砚棠介绍:“闻队,这是......”
“你在这儿干什么?”
闻昶一手负后,目光落在高砚棠身上,语气淡漠。他身形挺拔,身上有股凌厉甚至狠戾的气场,好像她站在这里是一件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高砚棠一向“人敬我三分,我敬人三分”,面对闻昶的时候,她心底那些异样的感觉就愈发明显。
那晚的筒子楼,这人明明表现得和她粗略的侧写完全一致,却在最后反咬一口说她是嫌疑人。潮湿发霉的墙面、高大温热的躯体、十分欠揍的语气,那个在黑暗中,跟她玩起了猫捉老鼠游戏的人,分明拥有正常人的情绪。
可是,一旦离开黑暗,在他无法隐匿的地方,他就变得冷漠自持,好像外界的一切都没办法令他动容半分。
高砚棠并没有消除对于他的戒心,尤其是在她觉得对方可能伴有表演型人格障碍的时候。
“你那晚又在那儿干什么?”
高砚棠反问道。
闻昶迈步走进解剖室,那悠然熟悉的样子,好像他不是在解剖室里了解案情,而是某个世家公子被人簇拥着在逛花园。
“查案。”
他说。
“彼此彼此。”
高砚棠不冷不热地回他。
沈纪就算再迟钝,也能察觉出他们之间争锋相对的态度,他拿着尸检报告卷成圆筒,在桌子边敲了下,轻咳一声道。
“闻队你来的刚好,我跟高记者讨论了一下9·27案的案情,之前开会的时候说过,凶手杀死马兴荣是为了泄愤,那么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一定会留下某种象征,可能是物品,可能在被害人身上,也许被我们忽略了。”
“她建议扩大对案发现场的搜查,可能会有一些收获。”
闻昶闭了闭眼,伸手捏了下太阳穴,语气不悦。
“你上下嘴皮子一搭就是扩大搜查,知道现在警力多紧张吗?重案组压着几个大案,每个人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没时间陪你玩儿。”
解剖室再次陷入沉寂。
沈纪抬眸去看高砚棠,发现后者仍然一副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她甚至冲闻昶挑了挑眉。
“所以只是个建议。”
高砚棠似笑非笑地说。
“闻队,你是对记者有意见,还是对女人有意见?或者说,你就是对我有意见?”
闻昶眉心一跳。
警局里每个人都喊他“闻队”,他早就习惯了,可是从她嘴里喊出来,怎么就有一股嘲讽的意味?他对谁有意见,她心里没点数吗?
“哦,看来就是对我有意见了。”
闻昶眉心跳得更狠了。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整个人都是低气压,冻得三尺以内的活物不敢近身,沈纪识时务地退后几步,只有高砚棠在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目光清澈又带着玩味。
许偲就是在这样的尴尬氛围里,突然出现打破平衡的那根稻草。
“沈医生,我真诚地向你道歉。”
许偲忽然双手握住他的右手,眼神十分认真地说。
“?”
“就在几分钟前,我还怀疑你是不是在跟闻队搞基,对不起,我错了。”
“?!!”
许偲眼底分明爆发出一股“前方有八卦,我要去探查”的小火苗,甩开沈纪就偷摸摸地走到解剖室门边打算听墙角。
沈纪简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应对,女人的心思真难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