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纪跟闻昶合作有三年多,知道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尽管他们一直强调一切以证据为准,很多时候也需要有人提出新的思路。他更知道闻昶偏执决绝,若是没有找出有效的证据,证明马兴荣和林小芬这两起案件没有关联,他绝不会罢休。
沈纪叹了口气,觉得心累。他想起相亲的另一个主角林浅蓝,当时问他这个职业有没有危险时,他应该说有的——猝死。
他试图找出马兴荣和林小芬尸体上的相同点,可是两份尸检报告都要被他翻烂了也没看出什么。他双手环胸站在林小芬的尸体旁,盯着脑后那个三角锥形的致命伤口若有所思。
解剖室的大门忽然被敲响,沈纪只感觉一股寒意窜上头顶,思路一下子全乱了,他转身往后看,只见一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人静静站在门边,背上背了个书包,目光清亮自然,见他转身,就往旁边走了几步,让他看清了门边的人。
高砚棠把拉链拉下来一点,露出整张白皙精致的脸,朝着沈纪微微点头。
“你好,是沈医生吗?我是高砚棠,月湖堤新闻社记者。”
沈纪下意识点点头,同她打了招呼,然后脑子里就冒出一个声音——哦,这就是让闻昶觉得麻烦的那个女记者啊。
他朝门边走过去,问。
“你是来找闻队?他带人出警了。”
“不是,我是想来看看被害人尸体。”高砚棠说着顿了下,继续道,“陆局同意。”
沈纪哪里听不出她后面一句话是解释给他听的,他无所谓地笑了下。
“你要是不怕就直接进来吧,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
高砚棠没客气,抬步走进解剖室。
解剖室一边就是停尸间,冷气十足,沾染得解剖室也冰冷阴森,警局许多年轻人都不愿意进来,一是觉得不吉利,二就是觉得这里面太阴森,身体受不住。
高砚棠脸色平常,接过沈纪递过来的医用手套戴上,径直走到林小芬的尸体边,她看得很仔细,着重关注了致命伤口和额头上的红色血瘀痕迹。沈纪一直没说话,心底暗叹,她很认真,而且有一定的专业性。
“致命伤是后脑这个创口,被害人生前没有挣扎的痕迹,一击致命,凶手与被害人之间力量悬殊,一定是男性,身高在一米八以上,与被害人关系亲密。”
高砚棠一边观察一边低声说着,像在喃喃自语。她音量很低,但是在解剖室安静开阔的环境下,再小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沈纪就站在她身后,一字不漏地听见了。
他诧异地看着她略显瘦削的背影,走到解剖台另一侧,说。
“的确,被害人生前有过性行为。”
高砚棠倏地抬起头,目光沉静,两人对视片刻,还是她先笑了,直起身,伸手把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勾到耳后道。
“不好意思啊沈医生,我就是随便猜的。”
沈纪没有移开目光,盯着她看着,也笑了笑。
“你猜得很准。”
他掀开另一架解剖台上的白布,露出马兴荣的尸体,询问道。
“也来看看?”
高砚棠不知为何脸色沉下来,目光晦涩地盯着虚空某处,像是在神游。沈纪一手托着手臂,指尖微微一点,冲她眨眨眼。
“这里不是刑警支队讨论案情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随便聊聊。”
她这才将视线落在他身上,沈纪样貌斯文,皮肤白皙,天生就是一双笑眼,是最讨人喜欢的那副样子,也很容易就令人信服。
高砚棠在短暂的沉默后,终于点点头,走到他身边,“那就跟沈医生随便聊聊,我就怕自己乱猜,给刑侦队增加了破案难度。”
“放心,我不跟闻队说。”
沈纪举起右手,四指并拢朝天发誓。
9·27案的被害人马兴荣,是兴荣地产的老板,今年47岁,与妻子刘梅结婚十二年,无子。
城郊筒子楼整改计划出来的时候,兴荣地产就在为那块地皮做规划,竞标的几家房地产公司,就属兴荣地产和宏川地产两家最有希望,原定在国庆假期之后开始的竞标,因为马兴荣的意外身亡而被迫终止,筒子楼的整改计划也因此流产。
高砚棠是在国庆假前一天下午才被陆局找来,表明想让她做江城警局的官方新闻报道,要等到国庆节后才正式接手工作。马兴荣的案子她并不了解多少,所以才会在当天晚上就铤而走险,独自前往案发现场查看。
她想起那晚的经历,觉得浑身都开始不对劲,陈旧腐朽的霉味好像就在鼻间萦绕,久久不散,还有那个让人生疑的男人。
她撑在解剖台上的手微微一顿,有些不确定地问。
“那个男人真的是刑警支队长?”
“嗯?你说闻队吗?”
沈纪没跟上她跳跃的思维,怔了会儿才说。
“当然是了,在职刑警都是有编制的,还能有假不成。你怎么问起这个了?”
高砚棠摇摇头,“随便问问,你不是说我们就随便聊聊嘛。”
沈纪对于这种事情一向不敏感,竟然没听出她话里的敷衍,他指着马兴荣腹部的创口,“死因是内出血,腹部这里一共有四处致命伤,直径都小于2cm,深度不足三寸,外翻组织参差不齐。我尝试了可能造成这种创口的工具,但是都不符合。”
高砚棠的注意力也被拉到被害人尸体上,她垂首认真看了遍,说。
“被害人身上有多处淤青,头部有撞击痕迹,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不少于三十处,生前遭遇过非人折磨,他是被虐待致死。”
“我也是这么想。”沈纪从解剖台下的储物层拿出尸检报告递给她,“脾脏血供丰富,但同样极易破裂引起内出血。被害人脾脏直接被刺穿,不到十分钟就会造成低血容量性休克,失去行动能力。”
他话音突然顿住,拧着眉疾步走到林小芬的解剖台边,从下面抽出尸检报告,也不知道他翻到了什么内容,瞳孔猛地一缩,喃喃道。
“这次不会又被他猜对了吧。”
高砚棠也蹙了蹙眉,看着沈纪急忙掏出手机打电话。
“闻队!我发现这两起案子有共通点!”
“波波不是在开会的时候说过了。”
“不是。”沈纪捏着尸检报告,“我只会在尸体上找证据。”
“马兴荣是内出血致死,林小芬是失血过多致死,而且他们两个人在死前都因为失去行动能力而无法求救,不管凶手当时在不在场,被害人都是必死无疑。”
闻昶没有立刻回应,他沉默地坐在警车后座,目光瞥到窗外,声音清冷。
“这也不足以说明两起案子是同一个凶手。”
“是,但是我会找到。”
沈纪挂断电话,一刻也不耽误,“童彬。”
童彬从旁边小休息室里匆匆跑出来,“沈医生,开始二检吗?”
他目光又从高砚棠脸上划过。
“这位是?”
高砚棠简单跟他打了招呼,随后把手里的尸检报告放回原位,朝沈纪说。
“沈医生,那你忙,我先走了。”
沈纪却把他手里的另一份尸检报告塞给她,头也没抬地说。
“留下吧,你看看还能发现什么。要不是你提起,我也想不到这两者的联系。”
高砚棠没迟疑,进入解剖室后终于把背包放下来了。
她大致扫了眼林小芬的尸检报告,接着就从背包里拿出“女朋友”,站在一边看着沈纪二检。
闻昶捏着手机在手中把玩,漆长江就坐在他身边,把两人通话内容听了大概,他双手抄在脑后,微微靠在车座椅上。
“沈医生怎么突然就想到了这一点,之前还说不会是同一个凶手。啧,这下麻烦了。”
闻昶抛手机的动作一怔,“你也觉得是连环案件?”
“大概吧。”
李骥在两人前面,正闭着眼假寐,忽然睁开眼,扭头看着闻昶。
“那就不是他干的?”
三个人同时看向尚在昏迷的赵鹏,漆长江的脸色一言难尽。
赵鹏是江城一个小村里出来的,今年46岁了还是光棍一个,家里有个快八十的老人。他是家里老幺,上面四个姐姐都嫁在村子里,日子不好过,谁也不想管老人,就赵鹏出来干活,把钱寄回家。
赵鹏和林小芬之间毫无联系,如果马兴荣和林小芬是同一个凶手作案的,那赵鹏就不是凶手。
闻昶没点头也不摇头,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回去审了再说。”
副驾驶上的许偲也忽然回头看着几人,她眼角还有点红痕,眼底透着愤怒和不甘。
“闻队,那些人......”
“你当刑警也有两三年了,习惯就好。不该说的话别说,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闻昶清冷的眉目低垂,骨节分明的手指十指交缠,搭在膝盖上,就这么简单的坐姿,却让人感受到一种与生俱来的强劲气势,莫名就令人镇定下来。
许偲哼了哼,默默往座椅上缩了缩,小声道。
“哪能谁都跟你一样,一点情绪都没有。”
“咳咳。”
漆长江假装咳嗽几声,含着笑偷偷瞄了眼不动如山的闻昶,后者眼皮都没抬,他这才又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李骥的肩膀说。
“咱们闻队还真是无情无欲、八风不动啊!”
李骥还是一副面瘫脸,懒得搭理他。漆长江自讨没趣地摇摇头,又靠回椅背上。
“真是,一个两个年纪轻轻就这么神似老态,以后可怎么办啊!”
他叹了口气,十分操心地说。
“你们这样是找不到媳妇儿的知道吗?”
“漆哥,你还是先操心自己吧,三十好几了还单着,好意思说别人么?”
许偲翻了个白眼,转了转身坐好,看着一直默默开车一言不发的袁落翔,欣慰地说。
“还是翔子乖巧懂事,回去姐姐买糖给你吃。”
袁落翔抓了抓头,尴尬地笑了。他才进刑侦队不久,对闻队和漆副队都有些敬畏,前者是警局出了名的清冷性子,后者是大部分人最不想接触的笑面虎。而刑侦支队三把手李骥也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他哪敢放肆。
袁落翔收敛心思,警车呼啸着回到西大街。漆长江带着昏迷的赵鹏去审讯室,打算把人弄醒立即审问,或许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结果却不尽人意。
“我没有杀人!我是想杀了马兴荣,他拖欠工人的工资,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他死有余辜!”
漆长江沉着脸坐在审讯室里,看着赵鹏憋得脸色发红,却一直吼着自己没有杀人,他敲了敲桌面,清脆的声音在空荡的审讯室里愈发刺耳。
“这几天你在什么地方?5号凌晨1点至3点,你去过友谊巷吗?”
“没有!我,我这几天在工棚。”赵鹏下意识吞了吞口水,避开了漆长江的视线。
“你确定?你在工棚待了七八天没出来?晚上也不开灯?”
漆长江不紧不慢地追问,警方从查到赵鹏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在派人监视,这么多天毫无发现,他不可能在工棚里。
“我真的......”
“你放屁!”漆长江眼神尖锐地盯着他,“赵鹏,你说你没杀人,有什么证据能证明?相反,我们在马兴荣的手机上发现了你的指纹,也有人指证你和马兴荣之间存在矛盾,你还扬言要杀他!人证物证具在,你以为你能躲得过吗!?”
“我没有!我怎么可能碰过他的手机!”赵鹏激动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带动着手铐撞击的哗哗作响。
“那好,那我们来谈谈,9月26号晚上到27号凌晨,你又在哪?”
漆长江话题转换得太快,赵鹏惊愕的表情还未褪下,呆呆地看向他,过了一会儿才咽着口水,坐回椅子上。
“那天我确实去找过马兴荣,可是我没见到他!我到他家里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人!我以为他在外面应酬会很晚,就在门口等,可是,可是快到凌晨的时候,工棚的人打电话给我要我回去。”
“为什么要你回去?”
“他们,他们在工棚外发现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的,全是钱。”
赵鹏抹了把脸,语气还有点不可置信。
“我们住的工棚那片儿,很多都是我从老家带过来的人,都听我的话,我回去之后看到那些钱,刚好就是马兴荣拖欠的工程费,不多不少。”
漆长江眉头一拧,“钱呢?”
“都分了。”
“那塑料袋呢?”
“......烧了。”
漆长江猛地一拍桌面,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双手撑在桌子上,气势凛然。赵鹏惊得一颤,怕他不相信似的,强调道。
“真的烧了!有人说那钱来历不明,碰过塑料袋都留下指纹了,不烧掉可能会被抓。”
闻昶和李骥都站在玻璃外,整个审讯过程看得一清二楚,李骥冷哼一声。
“满嘴谎话!”
袁落翔在两人身后,握着个小本子,拿着笔刷刷刷记着什么,闻言抬头看向李骥,疑惑地问。
“骥哥,为什么?”
李骥面无表情地扭头看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看不出来,你是怎么当上刑警的’,袁落翔顿时不敢说话了。
“继续看。”闻昶双手环胸,指尖点了点,声音清冷。
审讯室里的气氛一时有些紧张,漆长江像是被气得不轻,撑着桌面一动不动,在他旁边一直没出声的许偲,这时忽然放下记录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袋子丢到赵鹏面前。
“中午还没吃吧?吃点吧。”
袋子里装着两个三明治,一瓶酸奶,还有一个面包。赵鹏对突如其来的示好格外警惕,他没敢动塑料袋,嗫嚅着。
“不,我不饿。”
“真的不吃吗?你接下来的24小时都会在这个地方度过,等上面的逮捕令下来,你可就出不去了。”
赵鹏的手狠狠一抖,“什,什么逮捕令?”
许偲盯着他看了看,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透明证物袋放到桌子上,里面装着一个手机。
“这是被害人的手机,我们在案发现场附近找到的,上面有你的指纹。你说你接触不到被害人的手机,那这上面的指纹怎么解释?还有,你说有人在工棚外面发现了一袋钱,可是我们询问过工棚里的人,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件事。”
她在空中点了点那个手机,“也就是说,现在我们有物证。而你26号晚上到27号凌晨的不在场证明不足,甚至可以说没有人能证明,9·27案只有你一个嫌疑人,你不是凶手谁是凶手?”
赵鹏全身一软,瘫坐在椅子上,但他垂着头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漆长江和许偲等了将近十分钟,空荡的审讯室里才响起赵鹏波澜不惊的声音。
“那你们就抓我啊,我没杀人。”
漆长江和许偲面面相觑,漆长江捏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说。
“没关系,就你今天持刀伤人,至少也要关两三年,你杀没杀人都出不去。”
赵鹏下颌微微一紧,头都没抬,站在外面的闻昶终于蹙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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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哥:你们这样是找不到媳妇儿的!
闻永日:媳妇儿已经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