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将要落下,夕阳的余晖照在山岗上,照在城头上,照在牵着马的楚昭华身上。
铁门开启,那位老人撑着龙头拐杖,在两位儿童的搀扶下,步履阑珊地走出来,夕阳照在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楚昭华说心想:这老头长得真丑。
等那老人走得更近,楚昭华看得更清楚了,楚昭华心又说:这可能就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丑的人了。为什么这样想呢,但见那老头瘦的只剩皮包骨,面皮蜡黄,没有一点儿血气,几乎如干尸一般,脸上、手上、小腿……身体上能被看得到的地方都是深深浅浅的小疙瘩,并且有黑色或者焦黄色的瘢痕,唯一让楚昭华赏心悦目的就是那一头白发,白发飘然,还泛着油光。
楚昭华忍住恶心,尽量只看那头漂亮的白发,不去看那些疙瘩。
懂一点医理的周将军贴着楚昭华的耳轻声说:“这老人就是得过麻风病的了,但凡患上麻风病全身都是这种疙瘩,坑坑洼洼的,难看不用说,更严重的会肢体残废,再严重有性命之忧,将军你要小心,,靠得太近会被传染的。”
楚昭华点点头,一副会意的意思,但是出于礼貌,还是笔直地站着,迎着老人。
老人走近了,约莫还有几丈的距离,但是可以正常地交谈了,楚昭华伸出手,做了一个停止向前的动作,说:“爷爷,你就站在这里说吧。”
老人说:“我不叫爷爷,我姓白,名字嘛太久了也不记得了,现在白发苍苍,叫我白头翁吧。”
楚昭华说:“那我么你现在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白头翁说:“为什么不等我走近了再谈,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
“老人家不讨厌,能出来见我,我还是受宠若惊呢。”
白头翁说:“但是你还是怕我这副活生生地鬼样,又怕我身上的这个不治之症传染给你,年轻人,我们也是人啊。”
楚昭华摸摸鼻子笑了笑,说:“但是我总要为我身边的人着想,要是我被感染了,我身边的人也都像你这样了,其间的痛苦你也受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年轻人,你这话说得我好伤心,难道像我这样的人就天生要活在你们的世界之外吗?”
楚昭华说:“人人生而自由,但是我们为自己考虑的同时也要为他人考虑。”
白头翁笑了,露出寥寥无几的黄牙,说:“年轻人,说得好,说得好啊,因为我们是自愿被遗忘的,我不会恨我的家人丢下我。”
“我只是说出我内心的想法而,说错了什么也请多多指教。”
白头翁说:“你说得没有错,境界不知比我多多少。”
楚昭华看了看西天,只剩几缕晚霞在努力着凉夜空,这点光芒正在被弥漫开来的黑暗慢慢蚕食。楚昭华说:“我是后辈小子,理当听老人家一番教诲,但是我更是三军主帅,更要为我千千万万的兄弟负责,客气话我就不说了,太阳快要下山了,我们谈点正事。”
白头翁故作疑惑:“哦?什么正事?”
“前辈真是贵人多忘事,也难怪,老了,情有可原。”
白头翁一脸怅然,说:“左思右想,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老了,或许真的忘了,那你说说,是什么呢?”
楚昭华一字一字地咬着说:“你们欠我们三样东西,第一是三百九十一个壮士,第二是六百架马车,第三是马车上的东西,到如今不够四个时辰,请前辈归还我们,必当重重感谢。”
白头翁与这位年轻将军冷眼相对,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但是还不还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那要怎样才能还?”
白头翁略微思量了一下,说:“我们商量几日,过几日再给将军答复,如何?”
楚昭华冷冷一笑,说:“不用回去商量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的答案,再不放人,我后面的十万将士就要冲出来了,刀剑上见英雄,是胜是败都无话可说。”楚昭华把两千六百人说成是十万将士,就是为了吓唬吓唬他,形势所迫,再耽误下去,亏完成不了任务了。
白头翁笑着说:“将军这不是在开玩笑吗,我们这些老弱病残的哪里扛得住,好,我们先商量一下。”
楚昭华将头摆去一边,压低声音说:“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你看这样如何,我们先放人,不过嘛,将军你得先留下,一同去喝喝山茶怎样?”
“要是我不留下呢?”
“嘿嘿嘿,将军你这样做就不对了,你看活生生的三百九十一条命,在我们这种地方多呆一刻就多一分危险,现在他们都安然无恙,等到将军领的大军前来,就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了。”
楚昭华一想,他的士兵正在麻风村里,多待一会就多一分感染上麻风的可能,略微想了一下,说:“好,听说山茶清凉,正要去品味品味。”
“将军真是爽快人,那就有请了。”说完,白头翁就往回走了。
与楚昭华同来的几位将军连忙拉住楚昭华,他们想阻止这场玩笑。
周将军说:“将军不可冲动,作为三军主帅不能去冒险,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也承担不起。”
“将军慎重啊,就这么一个小村寨,欺人太甚,血洗了又怎样?”
楚昭华回头看着诸位将军殷切的眼神,说:“你们只知道我是将军,但是将军也是一个人啊,人与人是没有差别的,以我一个人的生命换那么多弟兄的生命,值得啊,真要出什么意外,只是我一个人而已,记住,打架永远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几人还是拉住楚昭华的,不让他过去。
“他们又没有对我怎样,就只是喝喝茶而已,说不定还可以凭借我这条三寸烂舌能避免这场战争呢!等他们放出我们的弟兄后,先将他们隔离开,不要让他们与大部队接触,我担心他们已经感染了。”
诸位将军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年轻将军独闯虎穴龙潭,悲观些的联想到了当年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场景。
等到楚昭华进了那扇铁门,铁门就关闭了,楚昭华暗道:糟糕,中计了,要是他们不放人,我岂不是徒然入虎口了?
天已经黑了,本应该是安静地山间夜晚,现在却是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门前都点着灯。村民用不起昂贵的蜡烛,但是山中漫山遍野都是松树,有松树就有松油,他们用的是松油照明。
楚昭华闭目,闻着空气中丝丝松油香,呼吸微微加深,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克服恐惧和恢复理智。
不消多久,楚昭华觉得是自己最好的状态了,睁开眼睛仔细观摩这个麻风村,楚昭华没有移步,只是在原地转了几圈,第一感觉就出来了:这是一个荒芜的村庄,也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村庄。荒芜的原因是除了城头在巡逻的人,楚昭华在村庄里几乎找不到他人了;生机勃勃的原因是房子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家家门前点着灯,正是晚饭时间,刀切砧板的声音、炒菜的声音、碗筷相碰的声音交融着。
楚昭华走到一家门口,想要敲门进去,打听一下白头翁的家,这时一个老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还要命的话就不要随便进去。”
楚昭华听这话有些严肃,所以止住了脚步。
白头翁继续说:“刚才那户人家是八年前来的,会一点武功,但是因为患上了这个病,被爱人抛弃了,所以神志有些不清了,看到人总说是有人杀了他爱人。”
楚昭华说:“真可怜,这个世界不只有国都长安、东都洛阳、江都江陵啊,还有麻风村这样的地方。”
白头翁说:“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我们会好过许多。”
楚昭华说:“我的人呢?你们没有为难他们吧。”
“放心,我们不是不守信的人,他们已经放回去了。”
“那就好,接下来我就可以安心地喝茶了。”楚昭华放下了悬着的心。
白头翁说:“喝茶事小,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孤身进入这里,难道不怕吗?”
“说不怕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服用了军医给的药,希望有些作用,真没作用,也只能认命了。”
白头翁说:“那个药确实有些用,但是还是有风险的,因为那个药就是我弄出来的。”
楚昭华听得稀里糊涂的。
白头翁说:“其实,我就是一个医生啊,走吧,回到我家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