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夜,濮阳王府的寒意渐起,甄懿疲惫地裹进被窝,手捧着姜汤,还能嗅到丝薄的凉意入体,仿佛要钻进心窝子里去。
外头萧瑟的狂风倏地大作,庭院里的沙鸣声高喝,卷起一团又一团的落花,优雅而不失节奏地敲击着门沿。
一阵呢喃的声音刮过甄懿耳畔,似乎是在梵唱这夜半的烛火降息。
时有时无,若隐若现。这声音似高楼渺茫的呼唤,似茕茕独立的悲叹,愈发清晰。
甄懿放下手中的姜汤,竖起耳朵。
“一只狐狸啊……一朵梨花哟……你在这里吗……又在哪里啊……”
呢喃不清,听着似是女子的歌吟。
“这大半夜,怎会有人唱歌?”甄懿起身,靠近门旁。
冰凉的门横漆得锃亮,反透着屋里微弱摇曳的烛光。
一阵夜风过,屋外偌大的梨花树影婆娑,将惨淡的月色滤成一地零落的碎屑缀玉,屋内的轻纱帘轻轻摇摆,恍惚间烛火明灭。
澄儿已离去,这院里头也就她们二人而已,难道这院中还有其他人?
甄懿心下一跳,不自觉地咽了咽口口水,踌躇片刻,回去拿了披风便缓缓放下门横,推门出去。
四下庭院空空如也,一片又一片的落花如蝶般栖息在角落。这歌声也止住了。
甄懿默默舒了口气,转身便想回屋里去。
“一只狐狸啊……一朵梨花哟……要到哪里寻……哪里寻……”
歌声又起,更加清晰——这是个女子的声音。
甄懿只感觉到头皮发麻,心中的疲惫全然消失。
哪里的声音?
甄懿慢慢顺着声音走,拐过走廊,钻入假山之中。
“狐狸在何方……梨花儿又飘到哪里去啊……跟着狐狸啊……”
这歌声愈发清晰,悲凉而又凄清,空灵的女声飘荡在假山之中,回音阵阵。甄懿似乎在白起山时听过这首歌,便心下断定:这是个女子所唱的内容思念他人的。
甄懿平视四周,除了花鸟鱼虫,再无其他。
“一只狐狸啊……一朵梨花哟……梨花落在狐狸上……轻轻拂去啊……狐狸啊……狐狸……梨花飘走了……”
修长挺拔的玉兰树枝头微颤,花瓣上的抖动地露珠滑落在地上,消失不见。
甄懿徐徐挪动身子,隔着万千槎桠错落,隐隐绰绰间望见假山后的凉亭似有所动。
甄懿吊着胆子,慢慢接近。
“狐狸啊……你在何方……一朵梨花飘儿飘儿……”
甄懿偷偷伏在皎白若雪的玉兰树间,小心翼翼地拨开挡住视线之物。
那是个身着素色白裳的女子背影,乌发披散,独立在凉亭中央,裙摆随萧风款款流动,衣袂翻飞。
她披散着头发背对着,看不清她的面容,只听得她的轻吟浅唱:“一只狐狸啊……落在梨花里……梨花儿……随风飘去……一朵梨花哟……梨花落在狐狸上……轻轻拂去啊……狐狸啊……狐狸……梨花飘走了……”
惆怅而凄凉,浓烈的哀愁。
甄懿听得后脊一凉,脚底的寒意乍起。
这是濮阳王府不错吧?怎会如此诡异?
“莫不是这濮阳王人面兽心,害了什么好人家的姑娘?又怕她坏了清誉,所以把她关了起来,这姑娘这才夜半高歌,以表哭诉?”甄懿喃喃自语。
“姑娘,你这顶帽子,在下可不敢乱戴。”耳畔悄悄燃起极温暖的声音,低沉而魅惑。
甄懿整个人剧烈一抖,回头一看,一张近在咫尺的俊脸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你是什么人?”即使再吃惊,甄懿仍旧压低了嗓子说话,生怕惊动了亭中女子。
眼前的男子二十上下,眉眼若星辰,面色柔和如玉却少了几分应有的血色,一身蓝丝镶金连裳外罩浅金琉璃披风,气度雍容大方。
“有意思,客人不由主人许可,闯进了主人的禁区,还问主人是何人?到底是什么时候这北辰有这规矩了?”
眼前的甄懿白裳绕身,满头乌发不加任何一丝点缀,随晚风吹舞起柔美的弧度,就这么盈盈立在琼枝玉树间,身旁似有云烟缭绕,肌肤如雪衬得她貌美,超凡脱俗。
主人?甄懿狐疑地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男子,蹙了蹙眉。
“濮阳王殿下?”甄懿试探地问了一句,“你如何证明?”
男子眼角的笑意更浓:“我为何还需要证明我自己?姑娘有必要证明自己是姑娘本人么?”
“人性险恶,指不定有什么歹徒刺客混进王府,意图不轨。”甄懿警惕地后退两步,瞪着他。
男子不屑摇头:“我若是姑娘所说的刺客歹徒,怕是早就试图脱身而对姑娘不利了。”
甄懿扯扯嘴角:“那可不见得,一般人看了我这身打扮便知道我是初来乍到,将我蒙骗过去,既不用引人注目又可以全身而退,何必害我。”
耳畔歌声突然止住,甄懿回眸一看,亭中的的女子早已消失不见。
甄懿上前一步大力拨开花枝,满目琼枝玉落间,人影消失得一干二净,甄懿惊愕地回顾四周:“人呢?”
男子忍俊不禁:“怕是要让甄懿姑娘失望了。”
甄懿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正如她所言,自己初来乍到,知道自己名字的没几人,除了公输先生、陛下、唐坤以及那个慕容衔之外,就只有濮阳王府之主濮阳王了,想来眼前这位是濮阳王,慕容铳,无疑了。
甄懿余光又朝身后瞥了几眼,别说,长得还真的与白日的慕容衔有几分相似。
如此,甄懿转念又一想,不妙!濮阳王一出现便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那个女子便立马消失不见,如此行径,定是护着这女子,若是真如自己方才所料想的那样,那女子是被濮阳王始乱终弃的,自己岂不是撞见了不该撞见的?悔之,悔之!
良久,慕容铳似乎是在等甄懿开口似的,一语不发,只是盯着甄懿僵住的背影,盯得甄懿后背发酸。
“濮阳王……殿下……”甄懿尴尬转身,心虚到支支吾吾,“那个……甄懿区区山野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若有什么不当之处得罪了殿下……还请大人不计小人过……”
甄懿咧着嘴笑笑,谄媚之姿与先前对唐坤与公输渊如出一辙。
“甄懿姑娘似乎对本王有什么误解?”慕容铳歪着头对上甄懿清澈而漂亮的眸子,只不过那双眸子里现在满怀谄媚殷切。
一阵肃杀之风掠过,满地零落的玉兰弥漫徜徉在空中,扑向二人。
甄懿倒吸了几口,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不敢,不敢,殿下您就当从未甄懿即可,甄懿也定会守口如瓶,不会向外透露只字片语,可否?”
慕容铳眉目间笑意盎然收起,徐徐点头,肃声:“那此事便算是你我二人之间的秘密,你不可向外透露只字片语。”
甄懿心下小九九:这厮笑里藏刀,见我还有点觉悟便先放我一马,我得赶紧开溜,否则等他改变主意那玉兰树下便是我甄懿葬身之所了,把我收拾了当个花肥,恐怕也无伤大雅啊!
甄懿拼命挤出个微笑,连跑带跳地逃开。
慕容铳望着甄懿狼狈的背影,不由得一笑。
万物挥发,日驱雾霾。
甄懿再踏出一梨居已经两日后了,这两日甄懿就光顾着对澄儿千叮咛万嘱咐,不论向谁,尽量不提起她的存在,也别让任何人来,整整躲避了两日才敢踏出门。
“澄儿,我出门溜溜!”甄懿冲正在扫庭中落叶的澄儿打了声招呼便一溜烟没了人影。
“姑……”“娘”字还没出口,甄懿便已消失,澄儿无奈摇头,可现在的甄懿除了知道一梨居到公输先生所居的“觉谨阁”的路径之外,其余的一概不知,哪里能凭自己出去?濮阳王府四通八达,亭台轩榭几乎别无二致,想当初自己也是费了好大劲才基本弄清,甄懿可会寻得到路?
澄儿撅撅嘴,隐约感到了忐忑。
果不其然,甄懿找不到路了。
甄懿拐了七八十个弯,走过了十来个凉亭,可总觉得似曾相识却又陌生。
“我的天啊!”甄懿无奈地仰头,“这濮阳王府真的是给人住的么?好端端的宅子,给设计成这幅样子。这里根本不用担心有刺客来,无论什么刺客歹徒一进来也会被绕死。”
甄懿走得脚酸,瞅着远处有个凉亭小跑过去边坐下喝起了茶。
她生平最喜两大事物:一壶药酒,一杯清茶。
一股甘洌清爽的流动感滑进甄懿口中,沁人心脾。
“这濮阳王府路虽然不怎么样,这茶倒是好茶。”甄懿赞叹不已,自己也算个从小对制茶有点研究之人,手中的茶无论从色泽、外观还是口感而言,皆是上品。
“这尝起来倒像是……”甄懿挠挠头,口感萦绕唇间,可就偏偏一时间想不起来。
“雪顶含翠。”
一声低沉从甄懿头顶传来。
“对!”甄懿恍然大悟,惊喜地抬眸。
慕容衔轻轻挑了挑浓密的剑眉,似一道划过眼前的流星,英气蓬勃,一双黑眸亦如初见,深不可测。
甄懿立马弹坐起来:“是你?”晃晃脑里的记忆,又道:“你又有什么军情要和你的兄长商讨?”
慕容衔撇了一眼甄懿手中的茶杯,冷声:“你手里,我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