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一头奇象。
它能无师自通习得双脱手骑单车,两只手臂像鱼一样在空中妖娆地保持着身体平衡,能隔十五米用鼻子将篮球投进篮球框。
绝活儿是只用五种颜色的水彩笔就能画出梵·高的《星空》。
还远不止如此。
这天,我心事重重地找到长老。
我:“长老,列宁这几天又不对了。”
长老:“怎么了?”
我:“它会Freestyle了。”
长老:“什么?”
我带长老来到了它的象房,打开MP3,告诉长老这是一首来自东方的热门歌曲,好像是叫《我的滑板鞋》。
长老:“什么鞋?”
我:“这不是关键,你看。”
只见列宁随着音乐摇头晃脑,喉中不停发出“咕咕”的声音,节律与鼓点始终保持惊人的一致。
没过多久,大地开始震动起来,我和长老外出一看,几乎所有象房的象都在随列宁的咕咕声抖起脚来,脖子有节奏地一伸一缩。
我:“咋整?”
长老的脖子也随着节拍一伸一缩。
“邪门。”
作为一个刚转型养象不久的村子,对于这类异常现象,是需要请专业人士亲临现场指导的。
此刻,四个身着西装的男人站在列宁的象房前,面色有些凝重。他们对我点了点头,我按下了播放键。
他们露出捡到宝一样的表情,一致认为列宁绝对是一棵摇钱树,并表示要加大对此地的投资。
出了象房后,一人望了望四周破旧的砖瓦房,狼藉的地面,几个孩子跑累了,就地喝起了黄浊的井水。
“村子很快就会过上好日子的。”他摇了摇头,“去看看其他象。”
实际上,这个村里的其他象,都没有一丝一毫被驯服的迹象。他们见状后指出,原先的驯象方法太过温和,并做出示范。
一只小象被五花大绑,随后一人拿出象钩,站到这只四肢无法动弹的小象面前。
铁钩重重嵌入它的耳后,鲜血缓缓流出。
我愣了,待我回过神时,小象吃不住痛,终于服从起他的指令。
那人将铁钩拔出,殷红的血流淌至小象的脚下。
“这样,才是驯象。”
他笑着说。
在外来人的重金许诺面前,村民最终还是屈服了,不为别的,只是为了那些早已饿得浮肿的村民能吃上饱饭。
自此,贫瘠的村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三层楼那么高的看台拔地而起,广场正中,一根粗大的横梁升到最高处,撑起一个遮蔽阳光和风雨的硕大顶棚。
村子的边缘建起了一排排整齐的象房,破败的屋棚被修补得亮丽一新,到了傍晚的时候,炊烟就会准时在每户人家屋顶升起。
村口贴了块用各国语言写就的木牌——“121号象村。”
刚捉来的小象被关进狭小的笼子里,不断鞭打它,断水挨饿,制造噪声。最后,会有那么一刻,小象会支持不住跪下。
自这一跪开始,象就会对人类言听计从。
“是的,不需要你们那些落后的方法,象就是这样的动物,一旦跪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们这样说。
长老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更多时间他都是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内。长老夫人每次见到村民也是连连摇头,说他一天到晚神神道道的。
他逢人便问:“你知道大象公墓吗?
“传闻,一切的罪孽,都能在那里得到原谅。”
上述发生的一切,没有对列宁造成任何影响。
没有人能驯服列宁,每当他们想将它捆起,总败在它妖娆至极的走位之下。列宁身价金贵,他们怕弄伤它,也不敢强来。
只好随它自由。
这只象仍在不断进化,由奇至妖。
它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突然双腿站起,什么都不干静止着立上半天,最近还出现了要迈步的意图,只是还掌握不了平衡。
用完晚餐它还会散步到表演用的大广场,身体紧靠那根横梁,双腿盘起,双手垂下,鼻子在最底部一晃一晃,这样疑似参禅般坐上几个小时。
可以说是由妖至佛了。
当然,这一切都不断加入它的最新表演项目,列宁被越来越多的人熟知,许多游客千里迢迢来到内陆深处,只为一睹这头“佛象”的风采。
访客越来越多。
在痛苦而又压抑的训练环境下,终究还是有些象忍受不住死去了。
那天凌晨,我见到列宁一头象在那里发呆。
我想,这么神奇的象,对于同伴的死去一定很痛苦,便过去开导它。
临到最后,我自言自语说:“列宁,我觉得这个地方根本困不住你,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然后我听到液体滴在地上的声音。
没想到列宁这样桀骜的象还是会忍不住为自己的同伴掉眼泪,想到这里我不免有些鼻酸。
可我仔细一看,才发现地上的液体是血。
血正从它鼻子里潺潺流出。
我愣了愣,它察觉到我的目光,似是也愣了一下,随后与我对视,眼珠还不停转动。
过了一会儿,它又把视线转移回刚才一直注视的地方。
我循目一看,好像有点儿懂了。
在月光下,那头母象看上去已经睡着了,硕大的屁股对着这个方向,一半映着月光,一半隐没在夜色之中。
列宁望着那太极般莫测的圆臀,鼻血如注。
第二天,我把看管母象的伙计支开,列宁用鼻子对我比了个OK的鼻势,我也伸出两根手指,示意二十分钟完事。
二十分钟后,我看见列宁脚步虚浮,迷醉又满足地来回晃悠,最后走到我面前,鼻子里落下许多东西,如古铜币、卷烟,末了还用鼻子拍了拍我的肩。
意思是小伙子,干得不错。
自那以后,我与列宁就形成了某种默契。
它时不时会给我弄来些平时我弄不到的卷烟,我有碰伤、擦伤,它还会衔来一些我没见过的药草,捣碎后抹在伤口处,见效极快。
人们开始议论我:
“和头畜生走那么近,就差没称兄道弟了。”
“他以前是那个神经病长老的跟班,那老头现在疯了,整天逢人念叨着什么象墓、报应之类的东西,老的这样,小的能好吗?”
两年来,列宁的出场费已经到了天文数字,象村也成为一个国家地标。
生活变好了,村民之间的关系却早已不像曾经那样亲密,不断竖起的新墙和小楼仿佛将淳朴永远地隔走了。
列宁还是没有变,依然喜欢在广场正中那根大横梁上打坐,不过为了防止它金贵的皮肤被粗糙的横梁磨伤,人们还在横梁周边蒙上一块金布,上面印满了梵文。
这根横梁还成为供人参观的景点,被称为“神象之柱”,也叫“参悟之梁”。
最近村子忙。
一周后,许多国家的首要人物会亲赴本国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届时我们的国王会邀请他们来象村参观一次群象的表演。
我得知在例行表演过后,他们准备玩一票大的,把所有象聚在广场中间,对观众集体下跪以表示本国对尊贵客人的重视。最后由列宁现场画出它拿手的《星空》,再领导群象来一首Freestyle,完美谢幕。
“这场演出关系到我们集团能否顺利打开世界市场,如果成功,我们的驯象体系就能遍布全世界了!”临近表演日,老板亲自对我们洗脑演说,“请各位朋友务必配合,若本场演出成功,我许诺月薪翻倍。”
村民咽了咽口水。
最后老板来到我面前,他很有礼貌,对我九十度鞠躬。
“希望列宁能以最好的状态进行表演,拜托您了。如果有什么问题,请务必与我们沟通!”
说起来,距离那母象临盆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只是,倘若这个孩子知道自己出生后的命运,有了选择权,它会愿意来到这个世界吗?
想到这里,我心情有些复杂,对列宁笑了笑。
列宁看着我温柔地对它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鼻血又缓缓淌下。
“大哥,别。”
这一天,三层的看台坐满了人。
国王和各国首脑位居贵宾席,在他们身后,无数台摄像机也转播着这场表演。无数人听闻过这里的奇闻轶事,但由于观看过程严禁私人摄像,对外流出表演,这还是第一次。
驯象师们对自己的象做着最后的告诫,他们的额头都沁出了汗,看得出对这场表演十分紧张。
我自始至终陪在列宁身边,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比画什么。我知道对于它来说,只有想不想做,没有做得到与做不到,它和别的象毕竟不一样。
但临近它出场,它竟也变得紧张起来,不安地扇动着耳朵,脚来回跺来跺去。
“它待产,不参加表演,这会儿在象房里安静待着呢,等演出完我带你去看它。”我知道它担心什么。
一人一象的思绪被洪亮的喇叭声打断。
“现在,有请我们亲爱的朋友——奇象列宁,为各位表演《星空》的现场绘画!”
在全场雷动的掌声下,我带着列宁入场,却发现广场内静得可怕。
所有的象就这样匍匐着,对着一个方向将脑袋紧紧叩在泥地之上,我循着那个方向望去,有身着西服的,有头戴华冠的。
这些人悠闲自得地交谈着,俯瞰脚下芸芸众生。
我忽然生出一种无力感,不知道来自哪里,心里空荡而失落,只觉得这个世界上无趣极了。
金钱,阶级,物种,命运。
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对那群人弯腰行礼,随后单膝下跪。
“列宁,跪下。”我说。
列宁不动。
“列宁,快跪。”
列宁仍是没有跪,它昂起头颅,与那群人对视。
那一刻,我由下至上看去,有些恍惚。
这头象,宛若神明。
“呃……请列宁开始表演!”
我把画笔架在列宁的鼻子里。
“大哥,行行好。”
列宁接好了笔,缓缓移至画板前,开始画画。
主持人一边介绍《星空》这幅画的由来,一边讲述两年前是如何发现列宁的天赋异禀,又是怎么对其进行专业的培养云云。
这些我都没听进去,因为我看见,列宁的鼻子又开始流血,血顺着笔杆流到画板上。
随后,我看着由空白被渐渐填充上色彩的画板,瞳孔开始放大。
十几秒后,全场的观众愣住了。
列宁停笔。
空气仿佛凝固,时间在那一刻静止。
透过无数台摄像机,镜头将画板上的东西在这一刻传达给了全世界。
那纯白的纸上,画着若干个黑红色的英语字符,黑的是墨,红的是血。
那上面歪歪扭扭地涂着:
“Freedom(自由)”
列宁将画笔狠狠甩落,地上现出一道鲜红的溅痕,同时,一记清脆的金属落地声响起。
与画笔一同落到地上的,是一把已经被血浸成暗红色的锯齿,落地的瞬间,它折成了两半。
列宁鼻血如注。
列宁缓缓踱步,来到那根通天的巨柱之前,那被称为“神象之柱”的巨大横梁之前。
它猛甩鼻子,那道金布被高高掀起,露出了横梁的底座。
我清晰地听到,所有广场内看清楚情况的驯象师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列宁会一直以那样一个奇怪的姿势坐在这根横梁前,为什么它的鼻子会一直流血,为什么它不曾想过离开这里。
“保护国王!”
一声嘶吼打破寂静。
随着摄像机焦距的调近,那一刻,所有人都看清了。
这大横梁的底部,被整整锯去一半。
列宁不知不觉已经退到十几米外,它身体前倾,后腿摩擦着地面,扬起大片的尘土。
一步……两步……它驱动起身体,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像一道流星般向横梁奔袭而去。
“嗡!”
象躯冲击在巨梁正中,发出仿佛来自亘古的巨大震鸣。
场地再次归于寂静,静得能听到每个人剧烈的心跳声。所有人动都不敢动,生怕一动就会牵引到那根撑起整个建筑的巨梁。
细碎的尘屑落到人的肩膀上。
一道、两道,光线透过顶棚,照射到泥地上,照射到匍匐的象群上。
人群中开始爆出尖叫。
巨梁开始垮塌!
混乱之中,我只感觉身体一轻,回过神来已经被列宁卷到它的背上。
它的口中发出嘹亮的咕咕声,它身后的象群像复苏的巨人般缓缓站起,开始此起彼伏地应和它。
大地巨震,由列宁当头,象群不顾一切地向入口直冲而去。
喧闹之中我依稀听到几记枪鸣声,却又被人们的吼声盖过。
“别开枪,你疯了吗?!打到人怎么办?!”
我趁机看了一眼贵宾席,那边早已经空空如也。
象群裹挟着无尽的烟尘,在大地的震颤中向广场的大门奔去,列宁忽然发出一声长号,随后与象群错开,冲向一个熟悉的方向。
视野尽头,是那头被关在象房中的母象,列宁的妻子。
我艰难地在它背上坐定,回望来处,发现地上落着斑斑血迹,再转过头,发现列宁的鼻梁已经因为那记突撞完全变得畸形,连前冲的方向都变得歪歪扭扭,殷红的血不断从它的鼻子内渗出。
我听到它艰难的喘息声。
它缓缓减速,最后在象房之前停下,伏下身体让我落地。
随后,它面朝我,屈起前腿,脑袋压低。
它在对我下跪?
“控制住它,对,控制住它!”
身后有人追过来,对我大喊。
我颤着手从口袋中拿出钥匙,顿在原地,看了看身后的人,又看了看身前的象。
列宁跪在地上,身体随着喘息剧烈起伏,我看清楚了,在它头边,分明有几个暗红色的弹孔。
它有些抬不起头了。
我转过身,拔出钥匙,锁定,拧转,开门。
那头母象缓缓走出时,列宁发出一阵悠悠的长号,随后头终于支撑不住,侧歪在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大象的离别是很短暂的。
它的嘴轻轻地翕张着,仿佛在说:“跑。”
于是,母象开始跑,头也不回地跑。
身后的人传来一阵惊呼,我感觉地上出现一块阴影,阴影越来越大,抬头一看,一片巨大的顶棚碎片终于失去支点,向我这里坠下。
最后一刻,列宁用所有的气力卷住我的身体,将我向前全力一掷。
这是列宁的最后一次三分了。
我被精准地掷上它妻子背上供人骑乘的载具。
随象群一同冲出广场后,我回过头,看着那栋屹立了两年的建筑慢慢在瓦解、崩毁。
象村自建立以来便有一条死规。
任何有伤人倾向的大象,必须被处死。
两天的奔袭和逃亡,我已经看不到象群的痕迹,也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
这头母象已有二十一个月的身孕,它尽了全力,但跑不快了。
自两天前见证了列宁的死亡,我感觉自己内心深处,生出许多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有些理解长老为什么想要赎罪,为什么会疯,为什么心心念念着大象公墓。
但现在,我想做的,只是陪这头母象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仅此而已。
但哪里会是安全的呢?
两天来我们没有一刻逃离开人类的追捕圈,夜晚的身后随时会有火光和枪声,若不是我对大象足够了解,能够在途中稍微掩去些痕迹,恐怕母象走不到今天。
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看着它走,和它说话。
我告诉它许多列宁曾经的事迹,告诉它十几个大汉是怎么被这头象耍得团团转,告诉它月下的那一晚列宁还为它流下鼻血。
虽然我现在已经知道,那晚它为什么会流鼻血。
两年啊,老朋友,每一分、每一秒一旦有机会你就会用那么小的锯子去割那么高的巨梁,这背后的日日夜夜,你独身一人会有多么孤独呢?
母象逐渐有些走不动了,但它知道,它一刻也不能停。
它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低吟越来越急促,但它就是没有停下。
向没有尽头的前路没有尽头地前进。
忘了有多久,忘了走了多远,再也没有人类的声音,再也没有人类的痕迹。
它没有停下休息,它像是听不懂我的话似的,执拗地无休无止地前进着。
“大象会察觉自己死亡的临近,到那时候,它就会去寻找一个地方,一个绝对安静、绝对安全的与世无争的地方。
“大象公墓。”
脑中,依稀响起儿时长老对我念叨无数次的话。
这一刻还是到了,它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森林,一条河流经这里,周边倒伏着许多象的枯骨。
它发出最后一次长号,随后身躯坠倒在地,扬起一片泥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徒劳地守在它的身边,轻抚它的额头。
“对不起,老朋友。”我在心里说,“我还是没能救得了它。
“哪怕是一个,我也救不了……”
我重重跪倒在地,只觉无尽的愧意席卷而来。
是不是一切罪孽真的能在大象公墓都被原谅?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那是列宁每每领导象群会发出的声音。
声音从森林的深出传出。
力竭的母象发出微弱的呼应。
森林……河流……大象公墓……与世隔绝……
我看着地上的枯骨,看着草木繁盛的森林,忽然明白些什么。
象骸沉入泥土,滋养着大地,长出大树。
千千万万年,大树变成森林。
在无限时光的流逝中,生与死在这里轮转着重复,有老树腐朽死去,就会有新的树苗蹿出。
森林中传来踱步的声音和重重的象影。
身边的母象,已经合上眼睛,没有了气息。
我下跪,双手合十,虔诚地忏悔,为人类,为象。
我听到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缓缓转过头去。
那是一头小象,努力地想要站稳在地。
我看着它,仿佛看着一轮太阳。
它艰难地迈着步子,用头轻轻蹭了蹭它死去的母亲,眼中含泪。
象群的召唤越发清晰了。
“谢谢……”我哽咽着轻声说话,不知是说给谁听,但只想表达谢意。
“谢谢……”
小象看了我一眼,也看了它母亲一眼。
它头也不回,蹒跚着朝森林的深处走去。